我们是一家人

上班时,杰转发一张请柬,两个堂侄金榜题名,邀请莅临庆贺。庆贺的地点在另一座城市某个酒店。

杰说,不宜开车,难免会有几杯喜酒下肚。调好班,订好高铁票,一路风尘仆仆。

下了高铁,打个车,我们直奔酒店,酒店里三位堂哥已恭候多时,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一阵寒暄,刚要坐定,二哥的电话响起。

“你打个车过来吧,到酒店,我付车费就好。”

他在车费上加重了语气。

一听就知道大哥(堂哥中的老大)来了。他在另一座城市,想必也是应邀而来,两天前,我和杰在家猜测,大哥是否应邀?又是否会去?感觉都有可能。

历史的问题,我们无法弄清,大哥的母亲,在大哥几岁时把他推给了自己的下任,转身在大哥面前永远消失。一个陌生的女人从此睡在他母亲的炕上,驱散了母亲全部的温存,从此,大哥童年的眸子里就噙满了生活的失望与幽怨。他执拗地而麻木地称她为“姨”。

“姨”过门后有了五个弟妹,大哥更像一只落单的鸡,孤零零地和他们保持距离,冷漠相对,矛盾迭起,一部古老而经典的悲情剧好像由这个家庭展开,几多雷同。

叔叔总是在午后抱着盛满厚重茶叶的杯子,酒精的火红涌动在晦暗的皮肤及颊部袅袅的烟雾里,把脸炙烤成褐红色,一双迷离的眼半醉半醒,他把工资连同生活都交到妻子手里,继续他半醉半醒的生活。

新的婶婶,强势、精明、能干,恢复高考后,只字不识的她却把几个儿子相继送进高校,送出农门,如今儿子个个出息,生活过得风生水起,上市公司老总、厅级干部、企业总裁等,婶婶晚年自当风光无限!

大哥小学尚未毕业,十几岁时在我的父亲操持下,穿上军装,从此离开家,离开“姨”,离开半醉半醒的父亲。度过几年军旅,退役后就业的供销部门,随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全面发展而逐步瓦解,之后,他有了新的名字——下岗工人,街头守着摊位,荣为个体。过起最普通的市井生活,和弟弟们像太阳和月亮,不可同日而语,难能日月同辉。

但兄弟场面的维护、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底片还是要有的。于是,寥寥几次会面谈话内容、谈话技巧,都得仔细考量,斟字酌句,懂得进退自如,既拿捏好份量、有的放矢,又能巧妙的含沙射影,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唇枪舌战,步步为营,但又不能失去和气,就像《沙家滨》里阿庆嫂智斗,精彩纷层。我们常夹在中间也学得一点斡旋。

离开老家前,和大哥住的近,走动勤,情感交流也多,多年未得谋面,还是有点惦念,能借此机会会上一面,叙叙旧,未尝不是一种心愿。想电话核实一下终不敢造次,也罢,到场后,自然一目了然。

“打车,很简单——见到出租车招招手,说出你要到的地方就行。”

“......”

“你还不会呀?”

短暂地沉默

“那你发个定位,我过去接你好了。”

“定位也不会?”

老二有点无可奈何,杰一边插嘴,

“老大微信玩不少年了,定位应该会呀!”

我瞟他一眼,他快速地止住口。

“你在哪里?”二哥继续问。

“我在车站。”

“你在哪家车站?H市的车站多呢!”

“不清楚,就知道是车站。”

“那我到哪接你?”

二哥的语气透着为难。

“你让大哥把电话给客车司机,问问车站位置或在什么路上。”我也忍不住插嘴。

“他说他已经下车,就在车站外面候着,搞不清什么位置”二哥转过头对我说。

“二哥、从S城来的客运车,一向都停靠在X站,直接过去接应该不会错,难道现在车站变了?”

杰自作聪明提醒二哥。

“那我只好带着车一个站一个站地找,有可能还会堵车,你慢慢等不要着急……”

老二并没理会杰的话,对着电话里的大哥柔声细语。

恰好二嫂进来。

“接谁呀?老大吗?这么麻烦,他不能打车吗?我们给车钱不行嘛!”

“他老人家说不会.....”二哥说。

一旁的三哥,慢悠悠地站起身子,皱皱眉头,拿起桌上的车钥匙,抛向天空又稳稳地接住。

“什么也别说了,我去接。”

二嫂瞟了三哥一眼意味深长,三哥转身离开房间。

十分钟的车程,一个小时后,大哥才到。

二嫂一脸笑容迎了上去,双手拉着同样满脸是笑的大哥,上下打量一下说道。

“瞧瞧我们大哥,果然是领导的派头,不一样哈。”

“我只是朽木,实在无用,见笑见笑!”大哥咧着嘴,冲弟妹嘿嘿一笑。

说着,鹤发童颜的婶婶在两个女儿搀扶下走进餐厅。大家纷纷站起问好。大哥紧前两步,双手抓起老太太的手,颇为激动地说。

“姨,多年不见,您好呀!”大哥的称呼从没改变。

“好...好...,大儿子你也好呀!”

四只手紧紧抓在一起,很是吸引眼球,似乎想证明点什么。很多双眼睛把目光从他们手上移到他们脸上,又从脸上移到手上,像X光扫描,作着各自的揣摩,得出各自结论。我却不合时宜地想到另外一句话,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宾客齐聚,各自拿出薄厚不一的红包递给两个学生道贺。

最后老大转过身来,面对正分派红包的两个侄儿,他还分不清谁是谁,就知道二弟家儿子数年前已随母移民英国,如今牛津大学的新生,

“你是哪家的?”

“我的,大哥。”

老二坐在椅子上,仰着脸,微微一笑。

“哦——那我告诉你 我最讨厌崇洋媚外的人,一个人不能忘记根本,不论你在哪都不能忘记你是中国人,你是中国的根。”

态度激昂,犀利。像一梭子弹,扫向二哥一家。二哥一脸堆笑忙不迭地说

“是...是....大哥教训得好。”

母子俩只微笑不语。

杰带头鼓起掌来。

“这才是一个老党员的家国情怀!”

这时,大哥从背包里慢吞吞地掏出两副字,分别递给两名侄儿。这两年凭借三年级的功底他拿起毛笔编织夕阳,2尺见方的白纸上自是一番勉励,似一字千金。四弟走过来,告诫自己的儿子及侄儿

“大伯的礼物最贵重,他的教诲你们要谨记,这么好的字,你们一定要用心收藏。”

大哥紧邻“姨”落座,享受最高殊荣。

老四拿着茅台酒踱步到大哥身边开始斟酒,大哥把酒杯抓握在手心,瞟了老四一眼,瘦削的脸收起笑容,立即长了不少,从牙缝挤出几个字。

“你这大哥在你眼里完全多余,上午我打几个电话给你,你都不稀罕接、也不回,我真想调屁股回头,但想到是侄儿的喜宴,还是犹豫了.....”

“大哥,息怒!息怒!上午忙,没听到电话,杰哥电话我也没接到,不信你问问。”

他招招手让杰走到他们身边,拿出手机证明,杰依言而行。

“你始终是我们的带头大哥,今天的酒宴全仰仗大哥主持,听你安排,我一早就在等你,生怕你忘记日子不来。”

大哥望望两个手机、望望身边的两个弟弟,一个亲弟,一个堂弟,又扫视一下满桌子的人,见大家都注视他们,稍稍平复一下,把握着酒杯的手稍稍摊开,虚掩着杯口,依然拒绝酒水倒入。

杰在我身边小声嘀咕“大哥又小题大做了,老四是没听到电话,我的也没接。”

“嘿嘿....或许你的电话不能接吧!否则如何证明?你能想象老板半天无视电话的吗?如果70岁大哥,高温天从几百里外赶来你家贺喜,你会怎样?”我和杰小声聊着。

“我肯定不放心,得多打几个电话问问路上情况?几时能到.....”杰脱口而出,又嘎然而止。

大哥和四弟还在喝酒上拉扯,最后大哥勉强把酒杯推向四弟。

“什么酒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苦、辣,喝了也浪费,喝与不喝就那么回事!”

老四还是恭恭敬敬地为他满上一杯茅台。

“大哥,你随便!”

大哥欠身站起,转向身边的姨。

“姨,祝您老人家健康——长寿——!”

“也祝你健康——长寿——我的大儿子!”

他们都好像卯足了劲说出这句话,吸引全桌的目光,气氛庄严,双方放下酒杯,大哥把一只鸡腿夹进姨的碗里,并叮嘱姨要加强营养。姨也把一根羊排拿到大儿子餐盘里,提醒注意身体,你来我往,很是温馨。

二哥谦恭地走到大哥面前。

“这么多年,全凭大哥头带得好,教育的好,弟弟们才有今天,孩子们才这样出息,我都记在心里.....孩子们!你们起来敬敬大伯,再听听大伯的教诲.....”

“来...来...我的孩子今天都到齐了,我很开心,杰给我们合个影吧!”

老太太吩咐杰,杰建议大家举起酒杯,喊了一声“茄子!”“咔嚓”一声,把欢笑定格。

“夹在他们中间,一个字累!”杰感慨。

“你不觉得这样已经很好。”

我说出这样一句话,杰疑惑地看我一眼,不知所云。

“前年,大哥的小儿子结婚,婚礼上,你见到大哥和前妻生的大儿子了吗?今天,你又见到二哥和前妻的女儿,就在本市的姐姐,来参加弟弟喜宴了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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