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小镇流淌着春日的暖风,暖风里带着桂花的甜腻味儿拂过青石板铺过的小巷。在没有阳光照射的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的阿婆静静地坐着。阿婆睁着双黑白褪了色的眼,向来往的行人望着,脚边躺着只小黄狗,闭着眼蜷曲着。
天快要黑了 ,太阳奔向远山的怀抱,变成了夕阳,桂花的香味反倒越发浓了。雾都儿踢着小布鞋,远远地一蹦一蹦向小巷里来,小黄狗早早地跑开了去。
“阿婆 !阿婆…我们回家了,奶奶在家里等着呢!”
“小笙…小笙,还没放学呢!我要等小笙回来…”阿婆颤抖着吐出这么句话来,眼中透着执拗,茫然地望着远处的某个点。
雾都儿蹲在了阿婆面前,拖着腮,就这样凝神看着阿婆那张布满褐色纹路的脸。背面的夕阳努力投掷着自己最后的暖意,渴望温暖街头处的老人孩子。雾都儿忽然笑了,如阴雨天的太阳猛然冲破云层,光芒洒落大地。
雾都儿声音清亮地接到,“回了,阿婆,小笙早早就回家了,现在在饭桌前等着呢!阿婆,咱也早些回吧!”雾都儿握着阿婆温暖却干枯极了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奶奶在家等着呢!阿婆另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嗒一嗒地走着。小黄狗欢快地奔在了前头,走一走,望一望后边走着的人。此时,万家灯火亮了开来,那有节奏的嗒嗒声渐渐远去,而两个慢慢相扶而行的人消失在了越发浓重的夜色里。
阿婆是在五月里一个月色皎洁的夜里离开的。走的时候紧紧握着雾都儿的手,眼中透着迷蒙,碎碎念着:“小笙,回来了…小笙,你又回来了,奶奶等你好久,小笙…”雾都儿轻轻啜着,眼泪从眼眶冒了出来,一个劲儿落下,抽泣声盖住了啪啪水花绽开的声响 。失了血色的口中喃喃声在风过的一瞬消失,阿婆的手松了开来,带走了雾都儿手心的一点暖。静静趴着的狗儿坐起,拉长了哼着,不住走来走去,借此表达着对阿婆收留的恩情吧!狗儿是懂情谊的啊!
风从远方吹了过来,带着桂花的甜腻,把从泪花里开放出的悲伤稀释了。奶奶坐在门口台阶上,望着那透亮的一轮月,不声不响。雾都儿走到奶奶身旁,弓着腿坐了下来,听着奶奶一声叹息,心里忽然凄然起来,生命多像一朵花,开了就败,谁又会是谁的葬花人呢?
阿婆一辈子嫁了两个男人,可惜命都不长。阿婆是守了一辈子活寡的,命苦了一辈子。第一任丈夫没了,留下两个孩子,一个不满十岁,一个还不会说话。阿婆看在孩子的份上第二年便改了嫁,嫁了个好人,对阿婆好,对孩子也好。没过两年,男人上山里采药落到山沟沟里头就这样走了。阿婆悲痛,还是要养活两个孩子的,能挣钱的活阿婆都干,忙开来时,便就没有什么精力如何管束孩子了。
不久,命运又一锤重重砸在阿婆身上。一年的夏天,第一个孩子往河里游水溺了,还没十岁。之后,那时阿婆大病一场。那时,奶奶照顾生病的阿婆,照顾哭闹不停的孩子,尽心尽力着,也许因为阿婆身上重现着昔日自己母亲的影子,在坍塌的世界里那样凄惶无助却又坚韧挺拔地矗立着。也许只是出自一份普通人的同情,是什么并不重要,只是要活下来,活下来就好了。阿婆已经年过六旬了,依旧硬气。如同往日一样,立在橘色的夕阳光里等着放学回家的孙子。身侧那抹影子拉的好长,越来越细小,如同沙漠一棵即将枯死的树,只有根部还有着一线生机,枝干的生命不知何时被肆虐的风沙吹走了。
今天,托去小城里卖鸡蛋的老更买了肉,可以和前些日子下雨后采的草菇炒了。那是小笙最爱吃的菜了,也是半年前小笙爹娘煤矿遇难后菜桌上最好的一道菜了。小笙如今还小,自己就已经要作古了,孩子的以后又该怎样…陷进这问题里,总也想不出个办法。眼睛里的小路扭曲了起来,尽头的那轮红色变成晃荡世界里唯一的亮点。闭了闭眼,小路上也还是不见扯着蹄子奔来的小笙。眼睛怕不久就要全看不见了,心就像被四面不透风,不透光的墙包围着,黑暗窒息在一步步逼近。独自死亡也许并不可怕,怕的是枯树下依偎的小树在老树倒下后只一瞬就被黄沙掩埋。
远处忽然有了个人影晃动,走的近了,看见是跑着的,弓着背,是种荷的贺二娘,年轻时是个有名的美人。她老远就嚎着,“壕沟里来…来狼了,孩子…孩子被叼了…”轰!心里轰轰响着,是死亡的齿轮转动的声音。
阿婆醒来是在夜里,发现再看不见了,阿婆很平静,只是闹着要找小笙,问着小笙在哪。阿婆,疯了,在颤抖等了一夜后,在清晨的桂花飘香里见到小笙的帆包时,点点血迹像老旧大门上红褐的漆,刺激着阿婆那在风里飞着的蛛丝般的神经,“蛛丝”终于在这月桂飘香的晨光里彻底断了。
另外失去孩子的两对父母在坳里痛哭,哭声被四面山的石壁阻挡,又回还…悲哀弥漫在山间,如那白色的晨雾,久久未散。
雾都儿晃悠着腿,坐在小石桥上看着那满池青翠的荷,隐隐间有那么一点两点红,在微风中微微漾着。那是荷苞,荷花要开了,夏天要来了。
傍晚的小镇起了雾,白朦朦的。阿婆一个人躺在丛山间是否会孤独呢?不会的,阿婆会见到小笙,还有阿婆哭着想了一辈子的人呢!雾都儿想着,便高兴了起来,看着那一盏盏亮起的灯火,有一朵是奶奶为自己点亮的,该回家了。
今年的六月,雾都儿回到了小镇。小镇的那片荷花开的可真是好啊!隐约想起课堂上女老师吟读柳永的《望海潮》,“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正符合当下情景。雾都儿喜欢坐在荷塘小桥上,远远看着小镇,从傍晚到太阳完全被远山遮住,金色的小镇由金色变身成橘黄色,好像从一个金甲战士变成了温柔的母亲,这时她才愿意起身回家。一路上踩过在灯火下泛着青黑色的石板,一面思绪飞过夜色里的青砖黛瓦,飞过叠叠山峦,飞到远在陌生城市打工的父母那儿。
奶奶越发体力不济,自己又在小城里上学,不常回家,奶奶是自己最牵挂的人。父母曾经要接自己去到城里,奶奶也劝说去,可她就是不愿意。自己走了,奶奶就只有小黄了,不!小黄早已长成大黄了。岁月的流逝,不仅是加深了奶奶脸上的皱纹,还加深了衰败生命的孤独凄凉。
转眼,暑假结束。荷塘的花谢了,剩了个秃秃的蓬,孤零零地在凉风中摇头晃脑。而自己要回到学校去了,奶奶又剩一个人吃饭睡觉了。
夜里下了一场雨,小镇的一瓦一角都被刷洗一新,小鸟在树上喳喳地叫,夏日的燥热被一场雨冲散不少。雾都儿奔到厨房,未能见到奶奶忙碌的身影,灶台上的锅也没有咕嘟咕嘟吐着白气。她急切奔到奶奶房门前,猛地一推,奶奶躺在了地上,白色地瓷片碎成一朵栀子花的形状,她想以后自己再也喜欢不起来这种白色的花朵了。半愣神后,她才抖着腿儿挪到奶奶身旁,摸着微微起伏的胸口,吊着的一口气,吐了一半。
奶奶被急忙送往了镇里最好的医生那里,紧接着又送去小城的医院里。在晃当晃当响着的三轮车中,遥遥地想起几年前阿婆离开那晚的月明,桂花香,阿婆手心一点点的温暖。又疏忽想起医生的话,“娃儿,送小城里医院吧,晚了就来不及了。你奶奶这些年心脏一直有着病呢!今个儿又中风了,唉!晚了就来不及了!”
可是,还是晚了。奶奶在自己怀里永远闭上了眼,在这个长空飞鸟,飘着草木清香,荡着晨曦微暖的时间里离开,也许圣洁的魂灵会带走初晨阳光的一缕暖,那暖中也许染上自己对奶奶的眷恋和同深深的祈愿。生命结束了,新的一天天又不断开始。这个世界没有凹陷一角,它依旧美好。大概,在世界的另一个维度里,蓝色的大海里许会多一捧褪去红尘的水,奶奶的灵魂在那里安息,等待新的生命到来。
七月,雾都儿踩着双藕荷色的高跟鞋,挎着个精巧的包包,一步一步走在青色的石板上,一如曾经的某段岁月,一如曾经被自己剪下的某段光影,一如曾经自己挽留的一抹荷的馥郁…在今天,被自己放飞。
细细的鞋跟击打在着青色石板,“咚咚…”演奏着岁月老去的悠然,石隙间的绿苔默默地听聆,像听着自远方而来的那一株菩提树下的梵音,静默,虔诚。
如今,又同风中的花香相遇,依旧是记忆里甜腻腻的桂花香。伸出手探向空中,想抓住什么,是香味,还是自己的曾经,都有吧!桂花香是她最喜欢的,那是奶奶的味儿,是独有的,是属于她的。
很多年前,奶奶最爱做的是桂花糕,那是爷爷活着时爱的,奶奶爱那香,后来自己也爱,一直都是了。奶奶常拿出一个粗粗画着桂花树,大大月亮的瓷罐要雾都儿在桂花花开时节的早晨去摘那带着细碎露水的花朵儿。然后,看着她把一盘码着齐整的腾着热气的乳黄色甜糕吃的狼藉。却只是看着雾都儿笑,那嘴角绽开的纹像朵菊。一边细细的说,爷爷和她在桂花旁结缘的故事,一点一滴,详尽而温馨的。“那晚的月亮大又圆,虫儿不停叫…”那摘桂的瓷罐便是爷爷烧瓷的第一件成品,送了奶奶,奶奶一直小心供着。
渐渐的,身边的树密了,离奶奶的墓不很远了。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都一一装进耳朵里了。
雾都儿从包里拿出个方方正正的纸包,摊开,是金黄金黄的桂花糕,阳光洋洋洒洒地不住在上面跳跃。雾都儿坐在草块上,对着奶奶的墓,声念叨着许多往事,一件一件,说了从前又说现今,还说往后。山风吹着,不吵不闹。
如今的她,已然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也有了成功的事业,但她依然把大把大把的时间留给了丈夫和孩子,她希望她的孩子足够的爱里成长,他们的羽翼丰满时,挥闪着爱的光辉飞向蓝天白云。
夜,到来着,远远的,一人一狗相伴走过小巷,直到灯的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