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忆冬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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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有雪。

电影散场,站在霓虹灯影里看天:

仿佛天上真的站着神仙们,掬着一篮一篮的雪粉粉一把一把的往下撒……

中午又去梅园看了腊梅。那时雪下的很小,微微地飘零在空中,似有似无的样子,梅园又很安静,没有人,干净的砖面甬路上铺着一层椭圆形金黄的梅叶。往树上寻去,偶尔有黄透亮的梅朵爆绽在枝条上,多数的花苞还很羞涩,睡着了一般,困在粗糙老皮上打盹,无声无息。穿行在梅园中,冷香游走在一呼一吸里。

莫名的开心。

已经下过一场雪了,冬天最冷的时节,已经来了。

回家窝在沙发上,猫儿们围拢过来,用深情的眼神看人,纷纷的来拱头抵脑。

小妖扔过来一本习题集,让帮她练记忆。很忙,一手撸猫,一手拿习题。两百道选择题还未读完,肖邦、施特劳斯、冼星海们在我口齿间打架,眼睛看什么都花。

小妖答着题,一边纠正我的口误,一边歪在我腿上笑……

她说:今天外面真冷,你们小时候冬天都怎么玩?

冬天并不只是用来玩的,我们的冬天,比现在的冬天更冷,特别是一早一晚。那时候没有暖气,没有更多的地方可去,现在想来却是很有意趣。

那时的冬天里,屋檐下垂着一排长长的冰凌柱,柱体一股股扭着,细尖下来,长到触手可及。经常会很费劲的扳下来一柱,抱着啃两口。冰柱比冰糕硬多了,也不甜,咬在齿间咯吱咯吱的响,凉透牙。

西风割脸,父母和他们的朋友在屋里搓麻将,孩子们成群结队跑在外面玩,手背肿的像蛤蟆。随便有个结冰的水坑,都能玩半天;揣盒火柴,也能闯很多祸。

但是一到晚上,我们都会围坐在火炉前,烤手、聊天。父亲会将切了片的红薯放在烤架上,隔一会将它们翻个个儿,再隔一会儿,甜香味便四溢开来。我和姐姐不眨眼地盯着焦黄喷香的红薯片,等着父亲分发到手里。有时,是在炉盖上烤花生、黄豆或者是玉米。

火炉是热情奔放的,我依偎着它直捱到深夜,不想离开。直到大家一个个打着哈欠走开去睡觉了,我才恋恋不舍地与火炉作别。

寂静的深夜里,我立在床头,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被窝,一时间,心里竟然生出痛苦与绝望来。装满了棉花的被子里,同样也揣着一肚子的暖不热的冰冷。与它相比,身上的棉衣却是温暖的,笨拙的暖和。不知怎么下的决心,才满眼含泪地脱衣钻到被窝里,将身体委曲地缩成一团,前半夜都不敢伸直了腿。

第二天清晨,早早醒来,仍旧是起与不起床的迟疑。棉袄裤在床边放了一夜,早就搁置得和冬天拥有相同的温度。百无聊赖地往被窝里缩得更深些,捱着时光。口鼻中呼出的呵气将被头的棉布熏腾得温暖而潮湿,偶而转一转头,那潮润的棉布经纬与皮肤摩擦着,感觉很不舒服。

我睁着两眼,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声响。平时这个点儿,妈妈会来到房间催我起床,她总会说:“起床吧,吃完饭了再回来睡。”

我不相信她的话,吃完饭,回到床上还能睡得着吗?

一个人很安逸的躺在寂静里。大街上传来声响,落在院中,砸的回声响亮。有人在用稍带点悲壮的腔口在高唱:“割……豆腐……”

韵音婉转悠扬,五彩的音符如同祥云流水般盘旋在九天云外,绕之不去。

这个人,我在其它的季节里见过。他瘦而高,穿一身洗得脱了色的旧衣,胳膊似乎总是在生长,袖口却停留在离手腕两指远的地方。他不爱笑,略带点怒气,常常跟买豆腐的人争吵,因为街上的邻居总是拿自己家里生了虫子、发了霉的豆子跟他换豆腐。

我猜想他今天早晨一定是跟人吵过好几个回合了。

冬天的空气里透着割破皮肤的冷,卖豆腐人的鼻子、脸颊冻得通红,一张嘴,口中会升起一篷篷的白烟。他隔几分钟就运足了气,冲着长空高唱。他唱“割”,不唱“卖”。“割”字在空中盘旋缭绕,“豆腐”在后面展翅紧跟。

我想象他那把薄而轻的小刀在众人头顶跳舞,扭出很多花样,随着主人气韵的婉转迂回,徒然一抖,落到那一大块白花花、颤巍巍的豆腐上,将它一分为二、为四。

他声音真好,三个字就唱出了一首绝妙的歌,赛得过时下当红的流行歌手王洁石。

我也喜欢唱歌,可我唱的歌是直来直去地见血封喉,没有这种气韵流畅的味道。卖豆腐的人将每一个平静而又沉寂的早晨,演绎得无比的华美和灵动。

喜欢下雪。大雪纷纷扬扬从天而来,珠宝们闪着亮光都藏在雪堆里。下几天,封了路,就不用上学了。

最喜欢雪停后的第二天早晨。我还在床上沉睡着,姐姐跑进来大声地喊:“马路上结冰了!快起来!今天肯定有不少人摔跤!”她咯咯咯地笑着,一阵风地又跑出去了。

我着急了,顾不上棉衣冰凉,慌慌地就套在身上,趿着棉鞋就往外跑。我怕不等我站到马路边上,所有要摔跤的人早就已经摔过了。

马路上结着厚厚的一层冰,坚实而滑溜,水水地透着亮。路边立着很多跟我一样没洗脸,篷乱着头发的孩子们,大家都兴奋地张望着、期待着。但是路上行人马车出奇的少,等了很久都没有人摔跤,我怅然若失,觉得这条路竟然辜负了我。

姐出生在冬天。父母最早给起的名字叫“冬晓”,意喻希望她知晓一切。母亲后来说这个冬字不好,就用另外的一个字替换掉了,否则,下面的孩子再给起名字,一定是春闻、夏了、或者是秋知了。

很多年后的冬日清晨,依然会习惯地赖在热被窝里遥想当年那个骑自行车卖豆腐人的那一声苍凉凉的绝唱。这气韵匀稳、收放自如的一声“割……豆腐……”恍恍惚惚地将人一梦送出几十年的光景。

冬天,它是睡梦中的孩子,一直做着干净整洁的白日梦,梦里流淌着一首若有若无的歌,幽静而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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