槁木篇

颜浣葛最后一次见宁幸,是在他入狱的前夜。

她知道消息后立刻赶到了宁府,看门的官吏面色古怪:“您不是刚同宁大人和离吗?”

“有东西忘了。”

说完,颜浣葛自顾自走了进去,毫不理会身后的议论声。她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别人的闲话,再添多几句,于她没什么差别。

书斋的门大开着,宁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闭目养神似的。她没说话,径直走到琴桌边,把那张鹤鸣秋月式的七弦琴装进琴囊。

“你把它装了,我也不能带到诏狱里弹啊。”

“我只是怕接下来府上闹起来,把琴给糟蹋了。”

“罢了,你带给息儿吧。”

宁幸露出了一抹她所熟悉的,无可奈何的笑。

她把琴包好,想了几句话,又都觉得不妥当,最后,只沉默而端庄地朝宁幸行了个礼。

宁幸却站起身,朝她作了个揖。

“这么多年,难为你了。”

颜浣葛多年的无奈,多年的隐忍,多年的困惑,忽然变成了无限的怅然,开口就是:“宁郎,请多珍重。”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别扭,宁幸同样移开了目光:“不必如此称呼宁某。”

官吏开始催促,宁幸没再理她,大踏步离开了书斋,留给她一个挺直的背影。

上回喊谁“郎”时,颜浣葛还是闺中少女。在十四年前,她嫁给宁幸后,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喊出这个亲昵的称呼。

宁幸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才不愿自己这样喊他吧。

——又或者说,更多是因为,在宁幸娶她为妻前,同样有某人,曾饱含深情地唤他一声“郎”。

一如十四年前的正月十六,她曾把陆君言唤作“陆郎”。

   

颜浣葛的母亲颜李氏,是小有名气的才女。当年,旻王读了她的诗后,愿以三斛夜明珠为聘,把她迎入王府。李小姐以父母已将自己许给颜家为由,将夜明珠悉数归还。旻王感其高义,不仅放弃了追求,还在她出阁时送上梅花玉佩“霜晓寒姿”为贺礼,一时传为佳话。

无奈天不遂人愿,颜李氏只来得及给女儿取名“浣葛”,就因产后失血过多而死。颜政埋葬了亡妻,在后院种下一棵梅树,立誓从此以身许国,不再娶妻。

梅树的旁边,便是颜浣葛的闺房。她先是在梅树下玩耍,后是在梅树下读书。还好,家中最不缺的就是书,足够她从女孩读成少女。

梅树的蓓蕾第一次探出围墙的那个冬天,颜家来了个客人。

颜政的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久不久会有人来干谒,颜浣葛早已见怪不怪。她正看着梅树,想着花还有多久开,贴身丫鬟露桃忽然来喊她,说老爷让她去会客。

“小姐,老爷不会是看上那个公子了吧?”

“不会。”

颜浣葛斩钉截铁地回答。

快走到前厅时,颜浣葛听到了父亲难得爽朗的声音:“你们年轻人喜欢用奇书里的典故,我年纪大了,看不懂了。”

“府上藏书里一定有的。”

“我没时间看那些书,都是小女在读。阿葛,来,这句‘画眉深浅'是何意?”

颜浣葛看都没看来访者:“这是干谒者自比为新妇,问贵人自己的诗文是否合时宜。”

颜政朗声笑道:“这当然合时宜!你们好好聊,我去看几篇公文。”

父亲离开后,颜浣葛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干谒者,正对上一双直直望着自己的眼睛。

她慌忙低下头,随手拿起桌上的酒,听到对方那和直接的眼神截然不同的,谦卑而不谄媚的声音:“在下陆君言,久闻颜小姐才名,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过奖。”

“颜小姐也喜欢看奇书吗?”

“算是看过几本。”

“在下亦是如此。奇书虽是源于异界的诗文,但委实有可取之处。尤其当今左相将本来密藏于宫中的奇书通行于世,那自是有他的道理的。”

“比起左相,不如说芸神允许奇书存在,是有几分道理吧。”

“的确,”陆君言伸手替颜浣葛斟满酒杯,“不过,左相虽非世家子弟,却实在是个风雅之人。在下之前听闻,三年前的上巳节,他载着酌月楼楼主辛夷长街纵马,辛夷怀抱三味线,弹着左相谱的《雨打风吹歌》,全南缁为之侧目。这种超越世俗的情感,真是羡煞旁人。”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颜浣葛哼了一声,“你也是断袖?”

陆君言再次直勾勾地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在下是‘一见知君即断肠'。”

这炽热的眼神让颜浣葛的双颊瞬间变得滚烫,她连忙握住了腰上挂着的“霜晓寒姿”玉佩。还好此时颜政回来了,她推说不胜酒力,匆忙逃回了房间。

可她并没有真正逃掉,而是在接下来一个多月中,不断梦到这双眼睛。

到了正月十六傍晚,颜政出去应酬了,她在梅树下发呆,忽然有个纸团带着梅花落了下来。

她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摽有梅,其实如何?”

落款是一个“陆”字。 

仿佛是被芸神牵着一般,她爬上了那棵梅树,翻过了围墙。

    

很多年后,颜浣葛被问起那个当时她觉得不愿遗忘,后来觉得不愿回首的夜晚,发现绝大多数的记忆已经模糊,又有一些细节清晰可见。

她记得自己从墙上跳下时,天上正好有烟花绽开;她记得自己坐在马背上,在十里华灯中对一只摆尾的鱼灯多看了一眼;她记得自己接过那盏鱼灯时,未去皮的竹制把手光滑的质感;她记得自己到了客栈后,小二端上的梅子酒没有一点酸涩;她记得陆君言说,“在下虽为一介白丁,如今也和左相一样,体验过与心上人共享良辰美景的至乐了”。

可除此之外,她是怎么回答的,陆君言又说了什么话,她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第二天清晨,陆君言说要去给她买早点,她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句,又在宿醉的疲倦和头痛中闭上了眼。

房门再次被推开时,进来的不是陆君言,而是四个家丁和气急败坏的颜政。

她下意识想跳窗,立刻被家丁按住了,只得挣扎着抬起头:“连当今圣上都是女子,我还不能自己选定夫婿吗?”

“陛下能登基,是因为她是蔺家的女儿。你是我颜家的女儿,就要听我的话!‘霜晓寒姿'呢?也被那个无赖偷了吗?”

“那是我给陆郎的信物。”

“胡闹!”颜政甩了她一巴掌。

于是颜浣葛被带回宅子,锁进了房间里,终日里见不到露桃和颜政之外的第三个人。直到一个月后,她总觉得恹恹的,像是害了风寒,躺了几天始终不见好转,颜政才请了郎中。

她从床帷后伸出手,郎中把手指搭上去没多久,便“哎哟”了一声。

颜政忙问道:“病得厉害吗?”

“这可不是病,是喜脉啊。”

“莫不是弄错了?”

“哎哟,您若把在下当成诊不出喜脉的庸医,大可请别的郎中再来看。不过人多口杂,之后发生什么,在下就不敢保证了。”

颜政沉默了半晌,方说道:“你随我出去商议。”

过了几天,颜浣葛发现露桃端来的汤里有不认识的药材,便问道:“这是什么?”

“是……是老爷给小姐补身子的药。”

颜浣葛挑起那药材看了眼,冷冷道:“你是当我怀孕了就傻了,认不出红花益母草吗?”

“老爷也是为了小姐清誉啊!”

“我已经没有清誉了,连孩子都不能留下吗?”

“灌给她喝!”

颜政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露桃还没动手,颜浣葛先把汤打泼了,大喊道:“你要我喝,索性直接在汤里加砒霜,把我和孩子一起毒死吧!”

“你……”

颜政扬起手,而颜浣葛只是双手护着小腹,直直瞪着他。

僵持了好一会,颜政长叹一声,放下了手:“阿葛,我之前给了那个郎中三倍诊金,还是没堵住他的嘴,现在外面风言风语说得很难听。”

“那就由他们说去。”

“你月份不大,要想留孩子,阿爹想法子给你找个人家嫁了,兴许还能糊弄过去。”

“除了孩子的生父,还会有谁要我?”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惦记着那个无赖!”

“我不惦记他,又能惦记谁?当初,不是你让我去见他的吗?”

颜浣葛以为颜政会骂她打她,不料对方只摇了摇头:“罢了,我拼了老命,一个月内怎么都要把你嫁出去,不然,我死了也没脸见你阿娘。”

说完,颜政起身离开了。颜浣葛忽然发现,严父的背影不知何时佝偻了。

从那天起,颜浣葛几乎时时刻刻都在计划,自己要怎么寻死,是跳井,是吞金,还是吊死在门外的梅树下。

——但是,陆郎既然向往左相的不羁,那他会不会有一天也敢战胜世俗偏见,回来找自己?

她用指甲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心

事到如今,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哪怕她所惦记的海誓山盟,都不过是海市蜃楼,她也要用死证明,自己的真心是无可转移的磐石。

浑浑噩噩过了半个月,有一天傍晚,颜政快步走进她的房间,大声道:“阿葛,五天后是个好日子,你可以出阁了!”

“除了陆郎,我谁都不嫁。”

露桃帮腔道:“现在嫁了人,小姐的孩子就能保住了啊!”

颜浣葛这才抬头望向颜政:“那谁愿娶我?”

“左相宁幸。”

   

其实,颜浣葛是见过宁幸的。

那个上巳节,颜政带她出城踏青。刚出了坊门便在路口被拦住了,说是要为了贵人清道。

颜浣葛朝窗外望了望,一大队装饰华丽的车马正缓缓前行,队伍中的每个人都神情肃穆。她心下没趣,刚放下帘子,就听到一阵似琴非琴,似筝非筝的乐声,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颜政皱了皱眉:“这是谁家的浮浪子弟。”

回答他的是马车外年轻女子惊喜的声音:“左相!是左相和辛楼主啊!”

颜浣葛掀起帘子,正看到一匹黑马载着两人疾驰而来,策马者一身白衣,身后的人一袭青衫,垂首弹着什么乐器,声音不算大,但稳稳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这时,高楼上扔下来一枝花,白衣人立刻勒马,接住了花,又朝楼上一拱手,朗声道:“多谢!”

说完,他把花别在了身后侧坐的青衫少年鬓间,少年终于抬起头,朝高楼微微颔首,引起一大片年轻女子的尖叫声。

下一刻,两人已经在喧哗声中绝尘而去。

露桃不由感叹:“以前听说辛楼主有山鬼血统,是全杳第一美人,今天看了一眼,简直让人愿意为了他在这路口堵一辈子。”

颜浣葛心还在怦怦跳,嘴上仍不屑道:“那你堵着吧,别带上我。”

“可是,刚才他抬头的时候,小姐你和老爷也倒吸了一口气吧。”

“你听错了。是吧,阿爹?”

颜政仿佛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半晌方挤出一句:“左相还真是……潇洒不羁。”

“什么潇洒,搞那么兴师动众,不还是个浮浪子弟嘛。”

——不过,潇洒也好,浮浪也罢,这种独特的气质,估计全杳找不到第二人了。

然而,到了颜浣葛出嫁的那天,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宁幸。

面貌仍是一样的面貌,只是曾经的恣意狂妄完全消失殆尽。明明是二十几岁的脸,却透着一种像是活过几辈子一样的无奈和沧桑。

她想起露桃打听来的消息:左相为了寻找奇书的源头,于一年前告假,携辛夷远游,近日方孤身一人重回南缁,辛夷不知所踪。

可这不能让她感到同情,反而徒增了她的厌恶。等进了洞房,一被掀起盖头,颜浣葛就掏出了怀中的剪刀抵着脖子:“别过来!”

对方淡淡道:“我是断袖,不会碰你。”

“你这种无耻之徒,明明是和不男不女的妖孽厮混的断袖,还想着娶妻生子。我已是一心求死之人,不会怕你。换做别的正经姑娘,真要白白给你拖累死!”

“哦?你如何不算正经姑娘了?”

“竖子无礼!”

宁幸撇了撇嘴角。

颜浣葛继续道:“反正,你这种人,碰了谁谁倒霉,那个辛夷不就因为你……”

宁幸忽然伸出手,把她握着的剪刀夺走了。

接着,在她反应过来以前,宁幸已经用剪刀划过手掌,将血迹抹在了被子上,然后转身去了耳房,一夜都没有回来。

   

未央四十六年十一月十五日,颜浣葛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在孕期,她把自己关在别院里,从早到晚,只看着那棵随自己移来宁府的梅树发呆。宁幸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她同样一次都没有去看宁幸。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宁幸在想什么。或者说,她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清楚,唯有腹中的胎动能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还要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

然而,当接过产婆用襁褓包好的一双儿女时,她仍是恍恍惚惚的,仿佛周围的嘈杂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露桃眼含热泪:“我现在去请老爷。”

她随意点了点头。

产婆凑了过来,笑道:“小小姐真是美人胚子,和夫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是吗?”

“小少爷也很像老爷。”

“这样啊。”

颜浣葛只感觉身子极痛极累,要不要是手中的重量,自己的灵魂随时都要飘走了。

过了半晌,露桃回来了。她先和产婆耳语了几句,递过一个红包,产婆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在她伸手想接颜浣葛怀抱的孩子时,颜浣葛忽然睁大了眼睛:“名字。”

“什么?”

“我的孩子,该叫什么名字啊?”

“老爷说,长名宁止,字止焉,次名宁息,字息哉。”

“哦,”颜浣葛虚弱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止儿,息儿。”

露桃有些愤愤不平:“我到书斋的时候,老爷正在画画,听到夫人生了,只告诉了我两个名字。我问老爷怎么这么早取字,而且先出生的是千金。老爷回了我句‘千金就不能有字吗’,又低头不理我了。怎么这样子啊!”

“这样又怎样?”

“更过分的是,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问老爷不来看夫人吗,结果,结果……他竟然说:‘外面的山茶开了,要不画下来,就要落了。’”

颜浣葛望向窗外大雪覆盖的庭院,悠悠道:“我的梅花怎么没开啊。”

“可我大着胆子看了眼,他画的哪里是山茶!分明是……”露桃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猛地闭上了嘴。

颜浣葛望向她:“分明是什么?”

“夫人安心休养,不用想那么多。”

“我问你,他画的是什么?”

“是……是……”露桃支吾了半天,终于小声说道,“看样子,应该是辛夷花。”

   

孩子生下来后,宁幸给颜浣葛派来了乳娘和一众仆从,送来的器物也是最好的,不过自己仍不露面。

渐渐地,下人们的表情都有些古怪。露桃也在私底下劝颜浣葛,让她去找宁幸。

“他不想见我,我又有什么法子。”

“可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啊!以后少爷小姐懂事了怎么办!”

颜浣葛沉默了半晌,闷闷道:“行吧,等他回府,我去见他。”

吃罢晚饭,颜浣葛让露桃从嫁妆里找了套新衣裙,又淡施粉黛,在快一年中第一次走出了别院。

她不费力地在书斋找到了宁幸。对方见了她,从书卷上抬起眼:“愿意见宁某了?”

“妾身多谢老爷对止儿息儿的关照。”

“不必多礼,”宁幸放下书,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她才发现对方高出自己一大截,“毕竟,宁止宁息也是我的孩子,不是吗?”

她尽量平视宁幸,保持不卑不亢的语气:“妾身听说,为了孩子能健康成长,为人父者要多加陪伴。”

“我知道了。夜深露重,夫人请回吧。”

此后,宁幸久不久会来别院一趟,也不碰孩子,只是在旁边看着。若是孩子哭闹得太厉害,他转头就走。后来,半个南缁城都知道左相与夫人不和。伴随流言而来的,是时不时被送进宅子的美人。

颜浣葛不知道是宁幸没法管,还是不想管。但听露桃说,那些美人宁幸一个都没碰过,无论男女。

宁止和宁息周岁那天,露桃喜气洋洋地张罗着要抓周,颜浣葛看着活泼的孩子们,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按照习俗,露桃准备了女孩用的剪刀、尺子、针线、脂粉,男孩用的毛笔、书卷、弓矢、木剑,加上其他的日常用具,杂七杂八摆了一屋子。

乳娘把孩子们领了过来,笑道:“那是小少爷先来?”

露桃迟疑道:“可是,先出生的是小姐……”

“那就两个一起。”

颜浣葛循声望去,宁幸正抱着手臂半倚在门口。露桃和乳娘连忙行礼,宁幸望向孩子,说道:“开始吧。”

宁息先抓了一支笔,乳娘叫好道:“好!少爷将来肯定像老爷一样,妙笔生花,学富五车!”

宁止则坐在那些脂粉针线中一动不动,看到弟弟抓了毛笔,忽然走到他身边,拿起了那把木剑。

乳娘怔住了:“这……小姐她……”

“不像夫人,不像宁某,”宁幸顿了顿,悠悠道,“她就像她自己,不也挺好吗?”

“是!老爷说得对!”

宁幸的声音依然无悲无喜:“现在抓完了周,把他们带走吧,我有几句话要和夫人说。”

颜浣葛忐忑地站在床边,看乳娘和露桃带着孩子们离去,开口道:“老爷有什么要吩咐的?”

宁幸没回话,只是从怀里拿出一件东西,颜浣葛立刻惊呼道:“这……你把陆郎怎么了!”

——那是“霜晓寒姿”玉佩。

“宁某近日好像并未与陆姓之人结交,”宁幸不疾不徐地说着,仿佛在讲述与己无关的故事,“昨日,有干谒者送来了几个安平坊的歌女,其中一人身上戴着这枚玉佩,据她说,是先前恩客抵债留下的。宁某看这似乎是夫人家传之物,因而买了回来。”

颜浣葛脸色煞白,一下子瘫坐在床上。

宁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为了孩子能健康成长,夫人还请多多保重啊。”

   

伴随了颜浣葛二十余年的梅树,也成了宁止和宁息生命中的一部分,只是孩子们一天比一天长高,梅树却仿佛停止了生长,更没有再开过花。

有天下午,颜浣葛刚打算看会书,忽听到屋外露桃惊呼道:“大小姐当心!”

她循声望去,宁止已经攀到了离地一人多高的地方,正抬手想抓卡在树杈上的空竹。

在颜浣葛冲出去的同时,女孩抓到了空竹,从梅树上跳了下来。

露桃责备道:“大小姐,你让下人去拿不就行了。弄得这副模样,被老爷看到了怎么办?”

“老爷才不会来看我呢。哦,他之前还和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有事不能老喊你们。”

“我的祖宗啊,老爷说了几万句话,怎么你光捡这句听呢?”

颜浣葛后怕地拉过女孩,前后左右看了几圈:“没有哪里受伤吧?”

“阿娘,放心啦,”宁止笑着回答,“我将来可是要当大侠的,就算真受了伤又何妨?”

“是,是,我们阿止,以后是心系天下的大侠。但阿娘也是天下人之一,大侠也不能教阿娘担心呀。”

话音刚落,宁息拿着本书,从厢房里跑了出来,面带惶恐:“阿娘,是我不好,我光顾着功课,没照看好阿姐。”

颜浣葛听完笑了:“哪有弟弟照看姐姐的道理啊。”

“就是,谁要你照顾。”宁止朝弟弟扮了个鬼脸,一溜烟跑走了。

宁息挠了挠头,朝母亲说道:“那我先去书斋,找老爷检查功课了。”

“啊?老爷下朝了吗?”

“夫人,”露桃小声提醒道,“今日老爷休沐。”

“这样啊,那你去吧。”

晚膳时宁幸又没有出现,据露桃说,是赴某位大人的约了。宁止哼了一声,颜浣葛倒无意追究,只是问宁息:“今天的功课如何?现在是在学《杳霭录》的《冉州志》吧?”

“对,我刚背完《镜水经》,我对离忧草还挺感兴趣的。”

“离忧草?息儿也想长生不老吗?”

“这倒不是。书上说,被芸神赐予了离忧草的仙人‘往往困于往事,数百岁求死不得’,我觉得真是很可怜呢……先前学的《莽州志》说,芸神赐予的另一种灵药叫‘容与’,能让人忘掉最挂念的事,那芸神到底是想让人永远记住一件事,还是永远忘记一件事呢?如果永远记住一件事那么痛苦,为什么这仙草要叫‘离忧’呢?注释里只说,‘离忧’和‘容与’都是奇书里的说法,却没说具体的出处,我本来想问老爷的,可他今天像有什么心事……”

“芸神的想法,我们凡人就不必揣测了。至于奇书,阿娘回头帮你查。”

颜浣葛隐约记得,自己在奇书里见过那两个词。不料,她花了一个晚上和一个上午,翻遍了从颜家带来的书,都没能找到出处。思虑再三,她在午后走进了宁幸的书斋。

以前露桃提过,宁幸不让仆人碰书斋里的东西。颜浣葛难得进去一看,里面果真乱七八糟的。堆积如山的案牍旁有本《莽州志》,“容与”那页折了角,旁边用章草批着“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看到这里,颜浣葛总算想起来了,并在最外面的书柜显眼处找到了《楚辞》。她随手一翻,有张纸滑了出来,上面画满了辛夷花。

书页上印着《山鬼》里的“思公子兮徒离忧”。

像被烫到似的,她急急忙忙把书合上,塞回了毫无规律可言的书堆,匆匆离开了。

还没走多远,她又折了回去,把那架书柜上的书分门别类整理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晚饭后,她路过书斋,正听到宁幸对露桃森然道:“我说过了,别碰我的书。”

颜浣葛赶忙走过去,把吓得快说不出话的露桃护在身后:“和她没关系,是我的错。息儿问我一个奇书里的典故,我答不上来,找了别院里的书也没找到,便擅自来了书斋……然后顺便理了理书柜。”

宁幸重新打量了一番书柜,方接话道:“真是按经史子集分啊,我还当是按颜色大小排的,真是有劳了。不过,太整齐了宁某不习惯,以后就不麻烦夫人了。”

“是。”

“之后别院需要什么书,列个单子,每个月十本,我差人去买。如果市面上买不到,我让书坊刻。”

“多谢。”

宁幸似笑非笑:“不必多礼。”

最后,颜浣葛只告诉宁息,“容与”和“离忧”出自奇书里的《九歌》,“离忧”意为“遭忧”。

   

颜氏虽不算名门望族,在南缁亦有百年基业。在颜政的宅子不远处,便是颜家的义塾。昔日待字闺中的颜浣葛对义塾并不感兴趣,如今在教导子女时,她忽然悟到了几分为人师的趣味,于是在省亲时常常去义塾授课。

宁幸不置可否,颜政却焦虑起来了,私底下郑重其事地和她说:“阿葛,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人言可畏啊。”

“阿爹这回又听到什么闲话了?”

“今时不同以往,你现在是堂堂左相夫人,义塾的事,总不好再抛头露面了。据我所知,朝中已有人暗暗议论了。”

“据我所知,左相本人倒没说什么。”

“宁相向来是这性子,然而他因为新政,在朝中已树敌无数,不能再被抓住把柄了。”

“他这些年被无数人议论,被无数人参奏,是因为他提出要限制门阀、废除限商令、取消贱籍,我哪有那么大的力量?”

“阿爹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心里不舒坦。我不求你们能琴瑟和鸣,但再怎么说,宁相算是有恩于你,你不能……”

“您是觉得我忘恩负义吗?”

“你这性子,也是一直没变,唉……”颜政长叹了口气,才继续道,“你没出阁的时候,阿爹能护得了你一时,但到了如今,阿爹护不了你一世啊。”

“宁相就能护我一世吗?”

“这叫什么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是被八抬大轿抬进宁府的,这辈子都是宁家的人了。”

颜浣葛抬了抬眼:“那阿爹如今要赶我走吗?”

“你这孩子,阿爹和你说这些,是为你着想,为止儿和息儿着想啊。宁相纵有万般不是,至少他对止儿和息儿,总不算差吧?”

这回轮到颜浣葛沉默了。

过了半晌,她才闷闷地答道:“是不算差。”

“那你念着孩子,还是别太苛责宁相了。”

颜浣葛刚想再说什么,屋外忽然传来宁止的喊声,于是她说:“我出去看看。”

“快去吧。”

等她走到门口时,背后传来了父亲的声音:“你带过去的那棵梅树,今年开了吗?”

“开了。”

其实梅树在三个月前落下了最后一片叶子。

   

梅树枯萎的次年中秋,宁幸一晚没回府。颜浣葛不以为意,照样拉着两个孩子在别院赏月。

“阿娘,”宁止望着光秃秃的树枝,不满道,“这棵梅树都枯了,还留着作甚。”

“这是外公送给阿娘的礼物呀。”

“那让它当初留在外公家,不是更好吗,就像阿娘当初要是……”

宁息咳了咳,提醒道:“阿姐。”

少女扁了扁嘴,没再说什么。

颜浣葛抬起头望了望天:“月亮挺圆的。”

她当然知道,就她家里的这点事,外头说什么的都有,孩子们长大了,多少也会听到一些。她不去管他们到底听到了什么,也不会和他们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和自己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宁幸无意堵墙缝,她索性听之任之。

宁息似乎知道得多一些,对于相关的话题往往更敏感,宁止却老为母亲不平。颜浣葛有些欣慰,又有几分好笑,便对她说,阿止不是被这宅子关得住的人,没必要因为宅子里的事生气,以后长大了,尽管飞吧。

结果宁止还没过十三岁生日,就在和宁幸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了。颜浣葛六神无主,两天没吃下饭,宁幸仍无动于衷。

不料第三天清晨,金吾卫把宁止恭恭敬敬送了回来。颜浣葛见女儿垂首不语,吓得眼泪都要掉了,急忙把她拉到无人处,问道:“出了什么事?”

少女闷闷道:“按照《未央律》,犯宵禁要受鞭刑的。”

“你犯了宵禁?那你……”

“金吾卫问我名字时,我说颜止,还是被认出来了,然后他们碰都没碰我。”

听到这里,颜浣葛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可和我一起被抓的人讥我,不管我是宁大小姐,还是颜大小姐,总和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不同,”少女抬起头,直直望着母亲,“阿娘,我这辈子真能逃出这宅子的荫蔽吗?”

“这……”颜浣葛卡了半晌,方说道,“先别想这些了,快休息吧。”

当日宁幸下了朝,颜浣葛还没想好怎么和他问这事,对方倒先来了别院,递过一只匣子:“你把这拿给她,和她说,以后不用爬墙,满了十四岁从正门出去,全天下随便她闯。”

颜浣葛接过匣子打开,看到里面是支刻着“醴兰”的木簪,不可思议道:“这难道是……最近京城中盛传的,遇了酒会现出兰花纹样的醴兰簪?”

“不错。她凭此物能取我存在银号里的钱,其他的事,看她造化吧。”

“先前止儿被金吾卫认出来,莫非也是老爷打了招呼?”

“夫人是觉得宁某多事了?”

“当然没有……不过,这些事若是老爷亲自去和止儿说,或许能让彼此少一些芥蒂。”

宁幸的语气毫无波澜:“我很忙,没空再陪她吵架。”

   

宁止离家的第五十四天,颜浣葛收到了烟雨门掌门的亲笔信,说小徒芷颜一切安好,还请夫人不必挂念。

哪怕是在南缁的贵人中,烟雨门也有不错的名声,颜浣葛总算稍微宽了心,又好奇这是否同样有宁幸的功劳,于是难得地守在前厅等宁幸回府,一等就等到了丑时。

宁幸是被仆役扶下车,又用小轿抬回卧房的。颜浣葛跟了过去,在洞房夜后第一次回到那间屋子。

她也没有看护酒醉之人的经验,只能让厨房送来醒酒汤,自己坐在床边发呆。过了半晌,宁幸有了点动静,她刚捧起碗,便听对方含含糊糊唤道:“阿鸾?”

颜浣葛愣住了。

宁幸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阿鸾,我又看到辛了,我明白,什么都完了……我给他喂了容与,想让他忘记我,好好活下去。可现在,他头发已经全白了,眼睛也变绿了,显然已经吃了离忧。他迟早全会记起来的,而且会记几百上千年……报应啊,报应啊。”

颜浣葛突然注意到,初见时那个长街纵马的桀骜少年,此时眉间有了深深的皱纹,鬓边有了星星白发。

“但是,这明明是我的错,为什么会报应到他身上?古籍里说,得窥天道者,必尸骨无存。我以为不过如此,只要牺牲我自己,就能拯救全天下。后来,我知道我救不了全天下,便想和普通人一样过日子,护好身边的人。最后,我连身边人都护不住,我谁都护不住……阿鸾,你说可笑不可笑?有人说,我这样的人,碰了谁谁倒霉,我那时不服气,现在才知道,她比我聪明啊……”

说完,宁幸又昏睡了过去。直到五更的鼓声响起,他才再次睁开眼,目光恢复了以往的疏离:“你怎么在这里?”

“我本想就止儿的事和老爷道谢,见老爷喝醉了需要照顾,便擅自留了下来。”

“不必感激我。我之所以娶你,之所以照顾止儿息儿,不过是家中催我结婚生子,才和你各取所需罢了。”

“是。”

“我要更衣上朝了。在此之前,你可以提一个问题。”

她踌躇片刻,开口道:“阿鸾是谁?”

“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一个月后,宁幸提出和离,分了颜浣葛一大笔钱。

又一个月后,宁幸上书,提出彻底废除门阀贵族制度,天下哗然。四大世家联名弹劾宁幸,痛斥其狼子野心,大逆不道。最终,宁幸被判三月初三斩首,所有财产充公。

所有人都知道宁幸与发妻交恶,因此颜浣葛母子未受牵连。

     

十一

宁幸行刑当日,颜浣葛没有出面,是后来听宁息转述的。

“阿娘,你也知道,今早下着雨,我本以为行人少,结果到了苍辰门,已是人山人海。最亮眼的是安平坊的那群倡优,明明老爷先前已废了贱籍,让他们能作寻常人打扮,但他们今日都穿上了最好的戏服,化上了最艳的妆,也不怕被雨水打湿。”

“过了不知多久,远处有人喊‘白衣妖相来了’,人群中一阵骚动,我只能勉强从人缝里看到白衣的一角,耳朵里都是叫喊声、议论声和哭泣声。”

“就在这时,三声似琴非琴,似筝非筝的乐声穿过一切喧哗,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我正奇怪这是什么乐器,身边的老先生已经感叹道:‘芸神啊……这是三味线,是辛夷来了啊。’”

“慢慢地,我听出来了,这弹的是老爷谱的《雨打风吹歌》,而那些伶人也跟着唱起歌来。周围的人都在四处张望,想要寻找三味线的所在。那乐声好似从四面八方而来,没有一个固定的位置。”

“歌唱到一半,我终于看见了老爷……他很憔悴,身上仍罩着一身簇新的白衣。行刑的队伍一时停了下来,卫兵们叫骂着朝四周挥动武器,而老爷只是微仰着头望着天,不知在想什么。”

“等一曲终了,众人如梦初醒。老爷被推到行刑处跪下,有人递上来一张琴,看模样是安平坊的伶人。老爷刚想接,手就被卫兵踩住了。递琴的伶人落了泪,老爷手上袖上都是黑泥印,兀自笑着说:‘无妨,有你们唱的就够了。’”

“这抹笑一直维持到老爷人头落地,几乎在同一刻,四周漫起了厚厚的白雾,等雾散后,尸体还躺在那里,首级已经不见了。”

颜浣葛忍不住问道:“那现在他的尸体呢?”

“我是想上去收尸的……可我还没挤上去,老爷连带那身白衣一起化成了飞灰,过了半刻钟,连灰都不剩了……阿娘,老爷真那么罪大恶极,不仅陛下不让他留下这条命,连芸神都不让他留下尸骨吗?”

宁息说到这里哽咽了,最后伏在桌上大哭了出来。颜浣葛只能拍着他的背,一遍遍说:“不要紧,不要紧,阿娘在呢,一切都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变好的……”

屋外风雨依旧。

  

十二

之后的一切有没有变好,颜浣葛也说不清楚。

宁止——如今该叫芷颜——在烟雨门学到了本事,成了逍遥自在的江湖豪侠,时不时给颜浣葛寄来各地的特产,大多是行侠仗义后收到的谢礼。宁息依然爱好诗词歌赋,不过没有参加科举,而是喜欢品评时兴戏曲,渐渐地,坊间有了“得千金缠头,不如得息哉公子一点头”的说法。颜浣葛在义塾上倾注了心血,虽没教出状元,但也教会了一些穷人家的女儿识文断字,不再以相夫教子为人生唯一目标。

未央七十年秋,身死十载的宁幸平反了,旧宅归于宁息名下。他回去看过几次,颜浣葛则没有故地重游的兴致。

到了初春,宁息神秘兮兮地说,他发现了有意思的东西,邀母亲抽空回宁府一趟。

颜浣葛跟着他进了大门,朝住了十几年的故居走,眼前的风景好像仍和旧时一样,又好像全都变了。

她边走边问:“我听说,你最近在打听宁老爷的旧事,昨天还拜访了他的一位故人?”

“是。我先前去安平坊看戏,无意结识了一位叫林鸾的夫人。她出阁前是老爷的伴读丫鬟,同我说了老爷童年和少年在怀梓的一些轶事。”

“伴读丫鬟啊……若是有机会,我也想见见这位夫人呢。”

说罢,他们已经走到了别院。宁息兴奋地跑到梅树下,用手指道:“阿娘,快看!”

梅树光秃秃的枝干上,冒出了一朵花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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