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银手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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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听说了没,那个河堤女尸案又有新发展了。说是在草丛里,又找到了一只银镯子。人家警方正在悬赏知情举报人呢!凡是有认识或者见到那只镯子的,给五千块!”

“真的假的?那只镯子啥模样?我得去电视里看看,说不定我正认识呢!”夏日的清晨,湿气还未散尽,杨树屯老杨树底下就聚集了一群纳凉的人。大家你一言我一句,说着前几日在电视台滚动播放的一则悬赏新闻。村民余翠花屁股底下坐着马扎,脚底踩着一捆湖蓝色的丝线,两只大手来回在胸前画圈儿似的往线梭儿上绕丝线。余翠花有一手结网的好手艺,附近一带渔民,哪家想要织一架多大尺寸的渔网,都来找她帮着弄。当然,付的手续费也是比较高的。开海将至,他们宁可花高价钱,请余翠花手工织一架结实耐用的粗线网,也不去商店买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机器货。余翠花属于眼里有活儿的人,即便外出乘凉,也总要把织网的工具一起带去。

“唉,余婶儿。最近怎么不见您老戴手镯了?我咋见电视里演的银手镯,跟你的那只一模一样!”这时,村民老刘的老婆人称“大簸箕”的王姓女子,歪着头看着余翠花一本正经地问。

“别瞎说!那可是俺老娘传给俺娘,俺娘又传给俺的,是旧物,不能常戴的。俺怕整日戴着不小心弄丢了,将来去爬俺娘的坟头不好跟她交代。”余翠花的眼睛盯在线网上,头也不抬地说。很快,众人的话题又转移到那具无名女尸上去。叽叽喳喳声,像盘踞在树顶的群鸟。见众人不再揪着镯子发问,余翠花轻轻吁了一口气,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她心里突然感觉有些发慌,现场发现的手镯,真和自己那只相像吗?刚才她撒谎了,她的那只银手镯其实并不在家,而是在几个月前被儿子梁生要走了,说是最近谈了个女朋友,要把镯子送给姑娘当定情物。

天近晌午,人群开始从树底撤离。余翠花也带着织网的工具往家走。进了屋门,她的老汉梁老头儿,鼻梁上正架着老花镜端坐在凳子上,面前的八仙桌上还放着一堆烂木根儿。家里的电视机里,正播放着轰动一时的河堤抛尸案的线索征集。“你看嘛,发现的那只银镯子跟你的那只,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打眼一看,我还以为这就是你那只呢!”听老汉发问,余翠花赶紧放下东西拿眼睛往屏幕上瞄。只再看那只银手镯,无论花色和晶亮度,跟自己的还真挺像。余翠花心里郁闷倒吸一口凉气,悄没声地离开了房间。

吃了中饭,老梁头一触枕头就睡死过去。而余翠花却睁大眼睛困意全无。要不是儿子梁生交代多次,不能在他上班的时间打电话,她早就把电话打到他面前了。好不容易挨到傍晚,估摸着小子已经下班,她就将背得滚瓜烂熟的一串数字拨了出去。但电话响了好久才有人接听。

“喂妈,家里有啥事儿吗?”电话里是儿子的声音。尽管隔得远,当娘的还是听出声音里带着疲倦。

“没,没啥大事。我和你爹都很好。就是想问问你那个交往的女朋友……”余翠花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梁生语气生硬地打断了。“黄了,没交往了。你要是没别的事儿,我要休息了。这几天一直加班身体都累抽了。”儿子骂骂咧咧挂了电话,尽管当着她的面语气有些粗暴,但余翠花心里反倒高兴起来。女朋友黄了,那,她的那只银手镯,岂不是没送出去!”她阴暗的心就像被照进了一道光,突然就敞亮了。

02

梁生并没有像电话里讲的要赶紧休息 。这一天下来,尽管他还真是累着了,但一想起那只银手镯,又心躁得睡不下。他去拉柜门,弯腰伸手去里面一顿掏,然后又去拖动床头柜的抽屉。经过一番折腾,终于在最底层的隐蔽处摸出一盒香烟。烟盒已经瘪了,细长的过滤嘴泛出一股子霉味。这盒烟藏在这里有多久了,他一时想不起。但当时为了戒烟而特意藏在隐蔽处,他还是记得的。本来,他可以将烟处理了或者给了哪位同事,但因为买这盒烟时价钱不菲,他也就没舍得扔掉和送人,谁料今日,却派上了大用场。天知道今日的他有多么不对劲,尤其从电视里看到的河堤女尸,特别是那只银手镯。死的那人一定不是小慧,她怎么可能死呢!那天,她还咄咄逼人将他骂了个狗啃泥,那样一个气场强大什么都不惧的女孩儿,怎么会死!但那只银手镯,是跟在死者身边的,不是她还会是谁?虽然死者的脸被高温灼蚀看不清面目,但那身衣服他是认识的。一想到马小慧或许真的死了,梁生的腿就又不听使唤地打起哆嗦,他感觉头要开炸了。他纠结着到底该不该去认尸?万一那只是个乌龙又该如何收场?万一被害者真是小慧,他那天跟她不欢而散还将人丢在堤岸上,岂不成了最大的嫌疑人?还有那只手镯,他那天明明扯过小慧的胳膊,将她全身都搜了个遍,就连女人最私密的胸衣里也捏了捏,那个镯子为什么还会出现?太诡异了。

梁生感觉被人架在火上烤。他沮丧地坐在床头,狠狠地吸了几口烟后掐灭在烟灰缸里,胳膊肘杵在两条弯曲的腿干上,十指撑成耙子狠狠地没入发丝。他的脑海里,又把那天发生的事儿过了一遍。他那天去找马小慧是想谈两个人的事儿,谁知一推门,见马小慧的宿舍里挤着一堆的人。见他来,小慧够下挂在墙上的包包套在脖子上,就推着他高大的身体出了大门。

“烦死了,整天闹哄哄连句话都说不成。”小慧朝男友抱怨。梁生接过话说,“可不是吗?我早就要你搬来跟我住,你就是不肯,非得挤在那个鸟笼里受夹板罪。”

“跟你住,那我成啥了?咱们之间不是还没到那种地步吗?”马小慧一只手抓着包包的拉带,眨着眼睛朝梁生狡黠地笑。“我今天来就是……”“瞧那边多美,咱去那里走走。”马小慧打断梁生的话,扯紧背包带子,像只花蝴蝶朝着河堤飞去。见人走远,梁生只得把掏出一半的东西又塞回裤兜。马小慧快活地又蹦又跳,身上的花褶裙被风拽扯着像仙子的霞衣一样美。看她拿鼻去攫取一只不知名小花的花香,梁生也跟过去半蹲下了身子。

“小慧,你跟媛媛不置气了行不?你俩是姐妹,打断骨头连着筋呢!”梁生的话没等说完,马小慧就忽地起身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语气生冷地说,“你跟她什么关系要替她说话?谁跟她是姐妹,她欠我的这辈子都甭想还清。你想当和事佬,除非我死,否则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他们。我还没把他们咋了你就心疼了?别以为我眼瞎,看不到你跟那个臭婊子眉来眼去的!”最后那句话,马小慧几乎是咬着牙让一个字一个字蹦出的,她觉得即使朝着梁生吼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能化解心里的仇恨。

“你刚才一直在掏什么?”令梁生意料不到的马小慧明明生着气,眼睛都没往他这边瞄,却把他手上的小动作收入眼底。这个心思缜密火眼金睛的女孩啊,还真是低估了她。

“能有啥?啥也没有!”梁生脸色变了变,对刚刚的行为有些后悔了。他觉得眼前的马小慧,已不再是之前的那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女孩儿了。他的一只手,插进裤兜轻轻摸索着那只银镯子。镯子被母亲视为传家宝,虽然它不值几个钱,如今的年轻人也并不稀罕去戴银首饰,但他却和母亲一样视它很重要。就在刚刚他还有将它戴在小慧手臂上的想法,可听了她的那番话后,让他又觉得他的想法非常荒唐。这个伶牙俐齿言辞凿凿的女孩,会是和自己白头到老的人吗?她真的适合自己吗?

正想着,马小慧已经冲到他跟前了。她的小手像一条灵活的泥鳅,贴着梁生的手臂滑进他的裤兜。再出来时,手镯已经套进了她纤细的手腕上了。“这么个破玩意儿又值不了几个钱,用得着藏藏掖掖吗?”马小慧一边欣赏着手臂上的东西,一边撇嘴嫌弃着。如果当时她发完牢骚把镯子还回去,或者像捂着宝贝一样不说话,就不会有不愉快的事儿发生了。可她偏偏老头捣粪一样,来来回回地挖苦梁生与陆媛。“这个旧玩意不想给我,是要留给那个骚货吗?我得不到的东西,谁也甭想得到。即便是我啃不了的骨头,扔掉喂狗也不会便宜别人。”马小慧阴沉着的脸上能挤出水来。她的脸因为扭曲显得恐怖。如果她能拿眼瞄一下男友的脸,如果她那天能及时把嘴闭严实了,梁生也不会跳起来跟她抢手镯。

天逐渐暗了下来,梁生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出了繁花似锦的堤岸。那只镯子,明明刚才就戴在小慧手腕儿上,怎就突然没有了,见鬼了!梁生心里慌慌,但临走之前,还是把周围的草丛和小慧身上翻了个遍。看着他丢下自己独自离去的背影,马小慧躺在那些盛开的花儿上,笑得像鬼一样,让梁生头皮一阵发麻。疯了,简直是疯了。疯女人,疯婆子……梁生强忍住不去回头看她,加紧步伐冲出潮湿的堤岸,直到拐了道弯儿上了公路,依旧感觉那个声音还追着他喊。“梁生,你他妈的就是个懦夫,懦夫……”

一阵阴风,打着滚儿从远山的罅隙里翻出来,贴着梁生的发梢飞了出去。天不知何时已经阴成了墨团,空气里涌动着腥腥黏黏的湿气。乌云扯动着黑色的帷幔,将银灰的光用力往里收拢。东边的山脊上,有忽明忽暗的火花儿耀耀闪闪,像挂在圣诞树上一截截亮闪闪的蜡烛。

梁生跑回宿舍时,天上已经有零星的雨滴坠落下来。半边的天完全暗了下来,一场大雨马上就要降临了。

03

子夜两点,梁生是被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给吓醒的。“梁生,拿命来!”女鬼的脸被披散的发丝遮掩。她穿着一身白色纱衣,伸着两只镶嵌着弯沟一样的指甲朝他一步步逼来。邪魅的笑,令他毛孔大张,冷汗顺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汩汩地往外冒。他忽地从床上坐起,用力地喘着气。黑暗里,窗玻璃被雷震得怦怦响 。房间内,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正虎口收拢慢慢朝梁生逼来。啊……

警局刚上班,梁生就颤缩着身子坐在了民警小马面前。“警官,我要向你们报告……”于是,他就把那天与马小慧的事一五一十讲了一遍。那位接待他的民警听后,迅速拿起旁边的话机拨了一个电话出去,工夫不大,一个胸前没挂牌儿,穿着灰蓝色短衫的高个子男人就来到他面前。

“就是他说跟死者认识?”高个子指着梁生问旁边的民警问。“这是我们李队,你把刚刚反映的情况再说一遍。”小马看见队长来欠了欠屁股,然后又坐回板凳上拿起笔准备做记录。梁生只得又把刚刚说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

“警官,死者真是马小慧吗?我没杀人,我走时她还在背后大声地笑。我是冤枉的,我冤枉!”“喊什么喊!人是不是你杀的还需继续查证,需要有证据证明。在调查期间,你不能离开本市,要随传随到,听明白了吗?”高个子队长高声怒喝,一脸严肃地看向梁生,梁生的腿就又打起了摆子。“是,是,只要你们能替我洗脱嫌疑,我会随传随到。”梁生小鸡啄米般不停点头,他没想到,这辈子还会来警局接受调查。看着他离去,小马对队长林波说,“林队,这小子的话能信吗?我们为什么不把人直接扣下,放他走万一他偷跑了怎么办?”“他要是真想跑,就不会来这里反映情况了。既然知道了死者的名字,那就赶紧联系她的家人做DNA,先把死者的身份落实再说。“可我觉得这小子看上去贼头贼脑的,死者是他的女友,又是他把人约过去的。人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他离开后死了,事情有这么巧吗?再说了,他们正处在热恋期,不是应该每天如胶似漆黏在一起,怎么会舍得将一个小姑娘独自丢在荒郊野外?”林队看着小马说,“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但是假若人是梁生杀的,他杀人的动机是什么?杀了人还跑来警局指认死者这又唱的哪一出?”“不是还有那只银手镯吗?如果我们没有把证物上传媒体,估计他不会承认,毕竟那天没有人看到他们。那个地方比较偏僻也没有安装监控,唯一的可能就是情杀或者为财……”小马的话还没说话,就被林队操起旁边的记事本敲了一下脑袋。“你小子侦探小说看多了吧!办案不能靠猜,要凭证据说话!”“可我就觉得这家伙不地道。你没看他的两只眼,滴溜溜转得飞快,一看就是心里有鬼!”“靠看脸能把案破了,估计福尔摩斯大侦探重活一回也无法完成。麻溜儿地赶紧去!”林队做了个又要揍人的架势,吓得小马拔腿就往外跑。

04

当两名穿着便衣的民警,按照梁生提供的地址找到马小慧家时,已是傍晚。因为是夏季,固阳地区小半月之内都是晴好天气,逼人的热浪像一个大火炉,将马家鏊子村紧紧包裹其中。这里属于丘陵地带,一切利于农作物丰收的水利灌溉系统一概全无。农民种地全靠天吃饭。农人们收割完小麦已长达一个月,眼看着已经进入立夏天气,可天依旧不见有一滴雨落下。小马协同同事小王一踏进村口,远远的就见一群人聚在大伞一样的古树底下乘凉。吵吵声隔着老远都能听到。

见有生人来,村人立马止住说笑,瞪着眼好奇地打量着小马。“大娘,问你个事,马小慧家在哪条巷子里住?”小马把胳肢窝的公文包往上提了提,朝着一名坐在最外头,头转动最欢的老妇问到。

“你要找小慧呀?”老人瞪着眼把小马从头到尾看了个囫囵。“你是他男朋友吧!小慧可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这孩子打小长得好看也乖巧。就是长大后愿意去外面跑。唉!现在的年轻人心野了腿也勤了心眼子都活泛了,谁爱守在村里守在亲娘老子身边?况且小慧又是……?”老妇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穿青色布衫的汉子拿话截住了。

“唉,就在刚刚马老汉还坐在人窝里,怎就一转眼不见了。年轻人,咱老汉带你去!她家很好找。看到那棵粗壮的大槐树了吧,就在那旮旯哩!”于是,小马就跟在青衣汉子的腚后往西南方向走。敲门声响了不一会儿,才听到门闩响动,一个约莫七十多岁光景的老汉,露出秃瓢一样的脑壳,一张脸麻黑麻黑的。待小马二人尾随着他进了院子才知,开门老汉正是小慧的养父。他们被招呼着屁股刚落凳,就听见正间房有一个女人朝着外面喊:是谁来了?马老汉就跟二人解释说,“老婆子以前眼神儿就不好,这几年闹得更凶了,连东西都不能识别了,所以只能圈在屋里。”说完又叹了一口气。就在小马和同事相互对视着消化这话时,又听那老汉发话了,“你们是小慧的同事吧!”没等二人答话,他又喋喋不休着说:“见这娃子如今腿怎害懒病了?当了班长就不认爹娘了?想当年她来家时,还用小被子包着,一转眼也是二十好几了!”马老汉一边说,还一边拿手比划着。听老汉口气,马小慧好久没回家了,他俩相互递了个眼色撒谎说:“我们是她以前同事,自打她离开厂子就联系不上了,今天找家里来也是寻个她现在的地址。”小马的话一出,马老汉立即信了:“哎呦,这娃只来过一封信,至于上面写的啥地址,我还真没在意,我老汉去给你们找找。”老汉说完起身就朝屋里走,小马二人也跟了上去。去马小慧的房间还要经过一间房。这间房挺大的,但里面比较阴暗,几件油漆脱落严重的简单家具散落在角落里。靠窗的位置盘着一座土炕,一个穿着暗红格子衣服,花了大多半头发的老女人正盘坐在土炕上,一张褶子脸坑坑洼洼,像大雨过后被水浇出的泥道。

马小慧的房间紧靠着西间房,两房隔着一扇木门。虽然屋内较狭窄,但里面的家具还比较全乎,看得出养父对女儿还是蛮好的。奶白色的梳妆台,奶白色的立衣柜,卡其色的小圆凳。一张门床的上面还架着一条淡粉色的蚊帐,一进屋,就有一股子少女的清香气息扑了过来。趁着老汉去柜里翻找信件,小马麻溜去梳妆台偷捏了一只淡粉皮的牙刷收进物证袋,还在木梳上,成功找到一根细长的头发。弄完这些,老汉的头也从橱柜的抽屉里抬了起来。他把信双手递给小马,小马接过去拿眼一瞄,信封上只有收信人的地址,寄信人一栏却是空着的。来到院子,小马又跟老汉随便聊了聊马小慧上次回家的具体时间,都带什么人回家。老汉想了想,就把带来那男人的样貌特征叙述了一遍。“当时我还问她是男朋友吗?她只说是同事。那天我正在家出粪,味儿有些大,她进屋看了看她妈,就跟着来人走了。”小马在脑子里迅速把梁生的相貌特征过了一遍,很显然,跟马小慧上次回家的另有其人。“大叔,小慧她?”小马还是没憋住随口问了一句。马老汉显然看出了小马要问啥,摆了摆手说,“我们两口子不能生,小慧是我抱养的娃。这也不是秘密,村里人都知晓。就连小慧自己也知道。这娃平时挺孝顺我们的,就是出去后回家的次数少。尤其有了男朋友,我能看出来她有些嫌弃俺们这对老父母。唉,谁叫咱长得孬又穷得叮当响!不能怪娃!”

小马二人回到警局,立马将东西送到检验科。通过DNA提取,证明尸体和马小慧牙刷和头发的体表组织有99.99%的相似度。可以下定论了,死者就是马小慧。至于那只银手镯,临出门小马旁敲侧击问了马小慧的养父,他说家里之前穷,没给老婆子置下一件首饰。说完,老脸上还呈现出羞愧的表情。听完这些,小马可以肯定这只手镯,要不就是死者的前男友送的,要不就是梁生的,至于自己购买的可能性极小。因为手镯有年代感,现在的首饰店即使想要仿古,也未必能仿造得出。

05

这边,监视梁生的警员,一个去了厕所,另一个刚埋下头去撕面包的包装,就见一道纤细的影子像没有长脚的鬼,忽地飘进了梁生居住的出租房的巷口。

梁生回到住处,就闷头闷脑地吸烟。灰白色的烟雾,弥漫在白炽灯映照下的屋子里。听到有人敲门,他灭了烟贴着门朝外喊:“谁?”“是我,赶紧开门让我进去!”门一开,一道靓丽的身影就闪了进去。陆媛上身穿一件黑色的蕾丝小衫,下身穿着同样黑色的裤子。平时见惯了她披散着长发的模样,如今见她用一根皮圈规矩地绑在脑后,还换掉了半身裙或者连衣裙,梁生一时有些收不回眼。不得不说,这一身的黑衣黑裤,将陆媛白皙粉嫩的肌肤衬托得越发娇美。“怎得这个时间来,也不提前吱一声。”梁生费力地从她妙曼的身体上挪开眼,撇下她独自朝房间里走。

“想见你,给你打电话你又不接,只好跑来了。”听着女孩儿的话,梁生想起白天警局里的一切。自己还是个杀人嫌疑对象,时刻会受到警察监视,陆媛这个时候往他这儿跑,他们一定会发现的。再说马小慧死了,她也很快会被列入嫌疑人行列。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往来频繁还真不是好事。“以后尽量不要来。你没看电视吗?他们怀疑被害人是小慧,我上午还被喊去问话了!”梁生隐瞒自己去反映情况的事实,特意将事情儿往大了说,就是想要陆媛适可而止,不要来蹚这浑水。

“怎么会……小慧姐死了!”陆媛粉色的脸颊变得灰白,身体看上去是在抖。“如果不想惹麻烦上身,以后就不要来找我!”“小慧姐真的死了吗?”陆媛两手使劲儿搅着衣角,又问了一声。看上去是吓得不轻。“嗯,虽然脸看不到模样,但她身上那套衣服我是认得的。”梁生木木地看着窗外,心情十分不好。他觉得小慧最近性情大变,也为找不出其中原因而苦恼。但他不希望她死,毕竟她是与他第一个交往的女孩儿。他怔怔地坐在床头,呆滞的目光飘散到窗外,就连陆媛怎么离开的都不知道。其实他的心里有一团疑问,是谁杀了马小慧?对方为什么要置她于死地?马小慧除了任性一些,说话不会拐弯抹角还喜欢与人炝着来,也没有太大的毛病,像有这种大小姐脾气的大有人在,又有谁看不下眼与她结仇?夜已经深了,星星的光亮被黑夜逐渐吞噬,但它们仍不肯离去,拼尽力气点亮夜空。

陆媛一出巷口,就被布控监视的警员给看到了。在这条街上,尤其靠近梁生家附近,他们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走过来走出去的背影。“马哥,这个女人半夜三更从巷子里出来,肯定不是好鸟儿。需要跟上去吗?”坐在黑色桑塔纳主驾驶上的小马没有接话,正盯着陆媛的背影发呆。“马哥,马哥!莫非魔怔了?”同事小黄推了推小马的胳膊说。

“小黄,你快看。那个人的背影像谁?”我看谁也不像,倒像个鬼!”小黄的话并没有干扰到小马,他用力想了想还是没想起到底像谁。陆媛回到家已是深夜一点多。她“吱呦”一声推开了门,里屋就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媛媛,有什么打紧的事儿非得晚上出去。你没听广播说,最近有一个什么杀人案没破,这个世道要乱了,你女孩子家的,以后下了班哪也不许去,就在家里干活。听到了没有?”娘的声音里掺杂着担忧的成分里面。陆媛没接话,手没洗牙也不刷,一头扎进屋内不出来。

06

陆媛回屋躺下后,心还是怦怦跳个不停。当得知死了那人就是马小慧,她的心既紧张又兴奋。每当看到父亲脸上流露出无尽的愧疚,母亲把眼角搓得红了又红,她的心就像被人拿着锥子戳。她恨自己,为什么那天偏偏要跟去北湾那片工业区。本来那天是个美好而又快乐的休息日,她约了同学要去湖里划船。可女同学说先要去工业园的厂子找一下大姐,告诉她要及时去参加妈妈帮着安排好的相亲。因她妈怕她姐性子拗不肯来,才特意嘱咐二闺女亲自走一趟。也就是在那天,马小慧随着下班的人流涌出车间在厂门口遇到陆媛的。那日,女同学跟姐姐拉扯着,陆媛则斜背着挎包歪着脑袋,全神贯注地打量着紧锣密鼓高大挺拔的厂区。令她感到好奇的是工业园的厂区,一座连着一座,就像村庄里中规中矩排列的瓦房。高大的烟囱,宽阔的街道,低矮又灵动的电动拉链门,让陆媛都觉得稀奇。

女同学交代完事儿,就拉着她的手离开了。她们根本没发现有人尾随其后。当下了夜班的马小慧,第一眼看到陆媛的那张脸,眼球就拨不动了。这不就是镜中的自己吗?天底下还有跟自己长得这么相似的人?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会不会跟这个女孩有关?她看陆媛的穿戴和斜背着的书包,想她一定是个学生。再想起自己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外出做工,心里真不是滋味。如果那天,她的心不失衡,没有为之不甘;如果当时她不拿陆媛跟自己比较,她就不会追着她们的屁股后面走了。她跟着她们来到湖边,躲在一处僻静处看她们快乐地划船,看她们休息时,坐在阴凉处一边吃从家里或者便利店买来的面包、火腿和汽水,一边开心地笑,马小慧嫉妒极了。她承认打小自己就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但那天,她却像一头性子温和的小象,毫无脾气地跟着陆媛出了水草丰茂环境优美的北湾湖;出了玛利亚繁华的购物广场;倒了两站客车,然后在一个城乡结合部下了车。马小慧毫无顾忌地跟她走,心一点也不慌慌,她肯定地认为,在厂区门口,陆媛根本没见过她。与她来讲,她们只是一路同行的陌生人。那日的马小慧,不知抽了哪根筋,就想着只要跟着陆媛走,一定会有一个谜底等着揭穿。

陆媛在公交站下了车后,挎着背包拐进一条宽敞的马路,又顺着马路旁边的一条岔道拐进一条小巷。她一边走,还一边跟周围的老人打着招呼,马小慧就认定,她家就住在这附近了。果不其然,拐过巷口走到最里面的一间房,她停下了脚步。推开脱了油漆的木门走进去,见一个五六十岁披散着短发的女人正坐在院子东侧,往烧热水的空心壶里塞木棍。“你个疯妮子。礼拜日也不知道在家帮我干点活,净出去瞎疯。”“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难得休个假,你看谁家的孩子窝在家里遛狗逗猫,对着爹妈的老脸子干坐着。这么好的天气浪费了,简直暴殄天物。”陆媛一边说一边将脖子上的背包往下拽。女人继续守在空心炉旁烧水,屋子里很快传出陆媛的叫喊声:“妈,是不是我二姑来过了?这条裙子太好看了。”

“是呀,你不是一直嚷着喜欢吗?给人家小月补了几节课,你二姑就给你买了裙子,我看她就是太惯你了……”娘俩说说笑笑,躲在门外的马小慧听了心里却不是滋味。马小慧记住了这户人家后,并没有做太久停留就坐上车走了。后来倒班,她又偷着来过两次。因为是夏季,家家户户的门都喜欢敞开着,以利于穿堂风进入院子。通过摸查,这是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爸爸看上去老实能干的样子,对女儿极其溺爱。妈妈更是这个家的主心骨,什么事儿都说了算。那个礼拜六,陆媛又背着书包放学回家,马小慧则跟在她的身后不动声色地闯了进去。陆爸爸拿着喷壶正在给绿植喷水,水壶擎在半空都忘了动。

你,她……两个人指着跟进来的女孩,互望着对方,嘴哆嗦着说不出话来。陆妈妈的眼角倏地红了,嘴嗫嚅着:是我的孩子吗?是妮妮!”这时,陆爸爸回过神来上前一把搂住老婆的肩头高声呵斥,“瞎吆喝什么,人家是媛媛的同学。”陆媛也怔住了,我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位同学的?当她看清马小慧的脸时,也着实吓了一跳。

此后,马小慧就像个赖皮虫,经常来这个家刷存在感。其实那天,从她一进门起,陆爸就认定和陆媛一模一样的马小慧,就是自己送给朋友的女儿。他惊讶她怎会找来这里的同时,也在心里责怪起了他的过命兄弟马天亮:这是怎么搞的?当初不是说好一家人不会在C市露脸吗?这么一想,脸色就不好看了。面对从小被当作“商品”送出去的女儿,他多么想赶紧认下她将女儿搂在怀里。但他又不得不横下心来将人往外撵。“姑娘,你找谁?如果没有别的事请你出去,我们家从来不跟陌生人打交道。”那天,陆父是觍着脸子对她下逐客令的。

07

从那以后,只要陆媛不在,马小慧就会以陆妮的身份跑来陆家。她从大大方方地坐上餐桌吃饭,到伸手管陆父要钱,一切动作都行云流水般自然,丝毫不带脸红。每次陆父正犹豫时,陆母就会拍打着丈夫的手腕:你个狠心的呦,她也是你女儿,快给呀!有了金钱这个撺掇者,马小慧身上的行头很快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穿金戴银,出手十分阔绰,经常请一帮朋友吃吃喝喝,每次和男友梁生外出吃饭,也抢着掏钱买单。女友的转变,让梁生十分纳闷,小妮子莫不是中彩票了?但这种想法很快被推翻了。

那日,梁生随着小慧来到陆家时,陆媛正好放假在家。陆媛一见马小慧的面,心里的火腾地冒了出来。“你还有脸再来,年纪轻轻不下力工作,啃老诓老算哪门子英雄!”马小慧挨了骂,非但不恼,还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第一我不是英雄,第二是他们欠我的!我啃点儿诓点儿不应该吗?这也太大惊小怪了吧。怎了?你有意见?你从小吃的什么穿的是什么,而我又是怎么过来的?但凡他们像疼你一样疼我,我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下场。我只是让他们拿点小钱儿买点自己的心安,让良心好过一点罢了,我这是对他们好,哈哈!”马小慧说完这些,竟然站在院子里恬不知耻地大笑起来。梁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马小慧,更惊讶着她口才竟是这么好。这样伶牙俐齿、巧舌如簧的女友,非但没让梁生高兴起来,反而觉得有些陌生。

梁生和小慧的中午饭是在陆家吃的。整个等餐过程,都是陆媛和母亲在厨房里忙活,而梁生和小慧像个捏着饭票的消费者,挺直了身板坐在那里。看着油烟四起的厨房,梁生几次想起身帮忙。但他频频抬起的屁股,都被女友无情地摁着肩头敦回原处。“老实待着,这里没你的事儿!”马小慧冷着脸子训斥道,那态度坚决到不容反驳。梁生感觉两半子屁股不是坐在凳子上,而是陷入铁蒺藜之中,感觉非常不爽。等了好久,才见陆媛端着菜盘走了出来。工夫不大,第二道菜也上来了,陆母是端着最后一道菜盘走进屋里的。再看她条纹般的额头上,沁出一排密密麻麻的汗珠,一股子葱花的味道,由着她的身体飘出来后,又往每个人的鼻孔里钻。

吃了饭,梁生扯着马小慧的胳膊就要走。他是看出来了,陆媛对她这个蛮横的大姐一百个讨厌。尤其见两位老人,却像巴结达官贵人似的低三下四地讨好着马小慧,临走,又是送桂花糕又是塞零花钱,她在心里就泛着膈应。她桃花盛开的脸蛋上,阴着一团乌云,两道柳叶眉也拧在一起。当她看着梁生拽着马小慧的胳膊往外面走,还偷偷向他投去了感激的目光。但事情却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马小慧先是像鱼一样挣脱他手腕的牵制,然后野蛮地去推开一道闭合的房门,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条涂鸦着落日晚霞余晖的花裙子。她仰起头,朝着陆媛投去一个示威的眼神,陆媛就捂着嘴一下子哭出声来。

陆媛冲进屋门时,见自己房间里被翻得一团糟。衣柜门敞开着,姑妈刚送的那条百褶裙不见了,挂在里面的有些衣服,被团成球粗暴地扔在地上。她经常穿的一件露肩绸布裙,还被人拿手撕开几个破洞。陆媛捏着它们追出院子时,马小慧已经挽住梁生的手臂扬长而去。听着背后的女孩儿放声大哭,梁生的心像被人拿针扎了一下,有些痛。他不敢回头,而是带着女友夹着尾巴落荒而逃,他怕看到站在院子里哭的女孩的眼泪,害怕看到那张被泪水浸泡浮肿的脸颊。

自那以后,梁生再也没跟马小慧去陆家,见了她,面上也冷淡不少。马小慧约不到人,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梁生还在跟她生那天的气。换作之前,她一定会小鸟依人攀附在男友的肩头撒着娇承认错误。而今的她,却完全变了。“你也认为是我不对吧,你们为什么都去同情一个剥夺别人幸福的人!我恨他们,恨她为何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在阳光里,恨她独享了父母的宠爱,那一切都是我的,是他们欠我的。”马小慧喊出最后那句话时,眼睛里那抹晶莹剔透的光,完全被一种叫报复的快感替代,像冬日凛冽的寒风,夹着刀片专往人的身上剜。虽然梁生还未完全弄清他们之间的孽缘,但从马小慧的身上,他看到了亲者痛仇者快的刺激感。

梁生与陆媛再次相遇,是在一间画室里。那天,他被领导指派去城里每家画室推销美工笔和画板和纸板。走进一家叫落日的画室,看到一位穿着湖蓝色长裙的少女,正静静地坐在画板前画一幅油画。少女的头发被一只蝴蝶形的发卡固定在后脑中央。乌黑的发丝,像一条柔顺的丝带调皮地滑上了她的两肩和脊背。陆媛是这家画室请来的临时画师,负责教孩子们油画。也就是这一天,梁生才知道陆媛大学里学的是美术。现在正在实习期。当陆媛的头从画板上抬起来时,迅速对上了梁生的眼睛。两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就这样认识了。

那天,陆媛给孩子们教完画带着梁生出了画室,他们像老朋友一样在靠近画室长廊内的木凳上坐了下来。陆媛的侃侃而谈,她眼睛里掺杂着的郁闷和痛苦,都深深刺疼着梁生的心。她声音不高,说话不缓不急,像远处的小溪流水;像掠过春日街头柔柔的晚风。她说起自己的童年趣事,说起老父母面临的烦恼和姐姐的报复,眼睛里有水花儿荡漾,像一池汪泉住在里面。

“你信吗?我父亲将姐姐送给他的恩人,是想要燃起他对生活的希望!父亲是那么爱我们,送走了姐姐他肯定很伤心。听我妈说,当初得知她生了双胎,父亲兴奋地一晚上没睡觉。第二天天不亮就冒着风雪去给我姥爷姥娘报喜。那是一百多里的山路呀,还是在大雪封山的情况下。他当时将襁褓中的大姐送走时,一定是万般不舍。他的眼泪也一定洇湿了包她的小被子。可自打大姐被送走,他这些年连提都没提,也没去看过她。我以前不理解他,现在突然想明白了,不是他不想去,而是怕去了走不了,那是一种被亲人牵绊的爱,太折磨人,你懂吗?”梁山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脸忧愁的陆媛,尽管嘴上没说,但心里却对着她喊:“我懂,我什么都懂。天下的父母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你的父亲已经很伟大了。”

“你知道吗?如今我看到他们两个难过的样子,真想替他们把罪受了。可你知道的,即便是亲人,这种事儿也不能替呀!”就在今日,陆媛将梁生推销的产品都跟老板汇报了,说质量很好很适合孩子们来用,老板当即给他下了订单,还表示以后他画室的材料也指定梁生的厂家派送。往回走的路上,梁生一直和自己说,他对陆媛的好感,完全是因为她帮了自己。但每每陆媛那张白皙小巧带着郁闷和感伤的小脸又跃入眼帘,他的心总会怦怦跳个不停。

08

当民警小刘看到陆媛背着画板,和几个同学说笑着越走越远,他以为是自己眼睛出了毛病。他活络的思想,很快跳跃到那天在马小慧家墙壁上看到的那张大大的生活照。照片中的女孩,就像今天这样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两条弯弯的玉眉,就像树梢垂落的柳叶,尤其是两只大眼和一张樱桃的小嘴,让小刘印象深刻。

“见鬼了!”他甩了甩半长的头发,朝着那道远去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声。回到局里,他直奔小马所在的办公室。“马哥,你猜我刚刚见到谁了?”然后端起放在桌上的茶水就往喉咙里灌。“慢慢喝, 没人跟你抢!”作为毕业数年的老警员,如今的小马也尽量朝着沉稳内敛上靠拢。小刘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一定有新发现。

“我在天桥上看到马小慧了!就在刚刚,千真万确。”怕他不信,小刘还把话说得斩钉截铁。“看清楚了?会不会是长相相似的人?马小慧已经死了,不要一惊一乍的。”“千真万确呀!一张与马小慧一模一样的脸。长发,大眼睛樱桃嘴,不过她今天是穿着长裙。陷入沉思中的小马,突然一拍大腿站起身来。“走 !去找梁生。他一定知道事情的原委。我敢打赌,复活的马小慧他一定认识。”

梁生被带回警局时,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他懒塌塌地坐在那里,不是抠指甲就是拿右脚尖踢左脚后跟儿。“说说吧!那个人是谁?你跟她又是什么关系?”“警官,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梁生猛地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快速转换 。

“梁生,别以为你的事儿我们不清楚。先来说说那只银镯子吧!那只镯子是你送给马小慧的对吧!之前,它可是一直戴在你母亲手腕上的。你想把传家宝送出去,只可惜那女孩儿虽然接了镯子却没看上。你俩在岸堤上一边争吵一边拉扯,为的也是这只镯子吧!法医可是给出了最新鉴定结果,死者是因为后脑勺遭到撞击造成的休克性死亡……”一番话下来,梁生刚刚还嚣张的气焰,忽然瘪了。他奋力地抬起两只手臂,一边摆动一边解释着:“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杀人,我敢对天起誓。”

梁生垂下头,很快交代了他和马小慧以及陆媛之间的关系。“我和陆媛认识,完全是因为马小慧。马小慧和陆媛一样漂亮,但她这个人有性格缺陷,脾气暴躁强悍得理不饶人。她对亲生父母的冷漠无情,对金钱的贪婪成性,远远不及陆媛的善解人意,善良稳重。我承认,我对陆媛是动了心,但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根本不是马小慧说得那样。她骂人损人的本领高超,自私自利,还喜欢猜忌和无理取闹。这些,都跟陆媛没法比。”

“你和陆媛好,被马小慧撞见,她拿话激怒你,骂你脚踩两只船,所以你就要杀了她?”小刘的话如同引爆了一枚炸弹,将梁生全身的愤怒细胞都激活了。

“这是污蔑!我抗议。你们警察就能胡乱猜测和冤枉人吗?我坚决提出抗议!”梁生腾地站起来,眼睛里像簇着一团火,死死盯着面前二人。小马朝小刘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再问下去。

陆媛被请到警局时,面对着穿着制服戴着大檐帽自带威严的警察的询问,丝毫没有表现出一丝紧张,这令小马和陪审的另一位同事刮目相看。“马小慧你认识吧!她死了,据法医验证是因为脑后遭受创击造成的。说说你俩的情况吧!”说完,小马紧盯着陆媛的一张脸。再看陆媛,听到死了人面部平静如水,白皙的脸明镜一般透亮,不带任何悲与喜的色彩。如果不是在审查犯人的警局,如果不是在两名严肃的警察面前,小马怎么也不会将眼前秀美端庄的姑娘,与杀人犯扯上关系。

“呵呵,她那是真该死了,就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但人不是我杀的,我走时,她还好好的。”“什么叫好好的?”小马一拍桌子放大声音问。

“她能说能笑,还能张着嘴大声骂人,这不叫好好的叫啥?”陆媛看了一眼小马,波澜不惊地回了一句。“说说你们具体的见面时间、过程,不要抱着侥幸心理。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我们不会传你过来问话。”

以下是陆媛的问话记录,当小马将这则通话放给梁生听时,梁生拳头紧握,两只喷火的眼睛已经有迷雾闪出。

“是马小慧那天约我去河堤的。她说梁生要拿着定情物跟她表白,让我去祝福他们。我去的时候,并没有近前,而是躲在一处灌木丛后面,那个地方便于隐蔽,能看到堤岸上的一切事物,还不容易被人发现。梁生和她说了几句话后,就拿出镯子要给马小慧套在手腕里。马小慧本来已经答应让他套,但当听他要求以后不要去陆家闹事,也不要跟两个老人要钱,马小慧就不爱听了。我还听梁生无意中提过我的名字。大概就是后面那句话惹恼了她。她用力一甩,将手臂从梁生的手掌里挣脱出来,指着鼻子大骂他变心了,被别人的糖衣炮弹俘虏了。梁生很生气,正要把镯子收回口袋,没想到被马小慧一把夺了去。还说自己不要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于是,他们两个就吵了起来。她骂梁生是伪君子,见异思迁的小人,梁生生气地推了她一把。然后气呼呼就走了。”

“后来,你就出现了将马小慧杀害了!”“呵,如果真是我杀了她倒也痛快了,那样她就再也不会来搅乱我们平静而简单的生活。那样,我那将近七十岁的老父亲也不会被逼迫着去工地看大门了。都是她,不知感恩,只会无休止地跟给予她生命的父母索取。这属于道德绑架,属于掠夺扼杀亲人对她的爱。我恨她!你们把我抓走吧!人就是我杀的。”看似淑女的陆媛,突然情绪失控。她的脸由粉红变得灰白,跳动的神经细胞扯动着面部的肌肉,让整个人看上去带些恐怖。她的两只眼眶,像藏着一把明晃晃的刀,锋利的刀刃能随时割断人的静脉血管,流干他的血。小马给同事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将人送出去。

09

送走陆媛,小马从沉思中挣脱出来后,拎着供案记录去敲开了队长办公室的门。

队长李波正坐在电脑旁查阅资料。看到小马进门,把转动靠椅往后挪了挪,朝他手里的笔记本努努嘴:“提问有进展吗?”“队长,嫌疑人陆媛情绪失控刚刚我让人送走了。问了一通,也没问出太有用的东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马小慧为人实在不咋地,从梁生和她的问话里可以得出一致答案。你说,会不会是二人共同作案杀了她?”李队拿白眼儿瞪了瞪手下,“自个儿去化验室和出事现场寻找答案。”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小马只得灰溜溜地退出办公室的大门。

死者除了后脑有撞伤脑颅造成大面积血瘀,颈部无明显勒痕,四肢包括身体其他部位,无创伤性伤口。当陈法医将尸检报告送到小马面前,反复翻看后,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礼拜五的中午十一点十分,C城市公安局刑侦部办公室,接待了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头儿来访。老头儿被工作人员引荐到李队面前时,脚底一滑差点跪了下去。小马眼疾手快将老人搀扶起来。“警察同志,小女媛儿不是杀人凶手,她那么善良平时连只蚂蚁都不忍心去踩,怎会去杀人呢!人是我杀的 ,你们将我抓起来吧!我的一个亲生闺女已经没了,不能再把第二个也搭进去。你们将我抓走吧!一切的罪孽因我而起,我愿意用这把老骨头替她偿命。”老人说着说着,几行老泪顺着古铜色的脸颊缓缓滑落。李队给小马递了个眼色,他默契地拧开了收录机的录音键。

“我叫陆国盛。二十三年前,我的妻子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虽然都是丫头,但我也高兴得一晚上没睡觉。我从小是个孤儿,是被大伯一家带大的。你们能够理解一个寄人篱下的孩子,他的生长过程有多么艰难吗?你们能理解家和亲人,对于一个孤儿的重要性吗?大伯一家孩子多,家里本来就穷,再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大伯母看我的眼神都是带着刀的……我磕磕绊绊地长大了,等能去外面做工养活自己,就离开了那个家。我和天亮就是在那时认识的。我们一起跟着一个老木匠学徒,天亮兄弟多家里也穷得揭不开锅,他父母就把他过继给他的本家叔叔。哦对了,马天亮就是小慧的养父。因为同病相怜的缘故,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和好兄弟。有一次,我瞒着师父私自操作被他禁止使用的电动切割刀具,结果造成锯片断裂后溅飞。那天也该是要发生点什么,飞出去的锯片好巧不巧偏偏扎向一旁锯板子的天亮的大腿。他的腿根以下部位,当场就成了血糊糊。被送去医院抢救,说是锯片没入大腿内侧深达十厘米,还触及了命根子。那时候,天亮兄弟刚结婚不久,正在戒烟酒,他的小妻子温柔贤惠,两人打算要孩子。

发生这事的结果,是我被师父逐出师门。也是该走了,我已经没脸留在那里。尤其想到受到无辜牵连的天亮,就有一种深深的罪孽感。我要走那天也是天亮出院的那日,看到他“平安出院”我的心长舒一口气,虽然他目前已没有性命之忧,但我已经偷偷去医院问了医生,天亮裤裆那玩意,以后恐怕干不了活儿,更不会给马家留下一男半女。一想起这些,我更觉得罪孽深重。那天,天上下着小雨,我背着用油纸包裹好的铺盖卷刚走到车站,天亮就追了上来。他这段日子瘦了很多,颧骨都露了出来。他说他不怪我,让我落下脚后给他捎个信儿来。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流出来,我趴在他的肩头哭得像个孩子。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冲着车窗外的他大声呼喊:“从此,我的孩子就是你的。等我,我会带着他(她)来找你的。”老汉说到这里,一张老脸像被雨水漫过的河堤,湿漉漉的一片了。

“后来,你就把你的双胞胎女儿送了一个给马天亮对吧!”小马去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水放在陆国盛面前插话说。陆国盛呷了一口温水,状态好了不少。他朝着两位警官点了点头。

“将孩子送过去,这些年我都忍住没去看他们。我和天亮也从此断了联系。我以为我会带着我的小女儿和我的老妻,就这样安心地过一辈子,谁知天亮的女儿会出现在我的家里。这孩子很聪明,尽管我们什么也没说,她也猜到了自己的身世。天亮兄弟为什么不守承诺要来我住的城市呀!如果他们一家不来,我的两个女儿至今都活得好好的。”老汉说到这里,又捶胸顿足吼了起来。可这一次,李队并没有耐心听他哭述,而是直接打断话茬问他:“马小慧不断伸手管你要钱,你女儿陆媛一定很不高兴。她们之间的矛盾也是钱而起吧!”一番话下来,让陆国盛的脸又阴了下来。

“如果当初你能阻止她无休止地勒索,她就不会生出那种嚣张的气焰。有时候,仇恨和欲望像一对亲姐妹,同时在体内滋长蔓延。马小慧的自私贪婪,说到底跟你这当父亲的脱不了干系。”李队几句话说得陆国盛满脸羞臊,头恨不得扎进裤裆里。“警察同志,小慧不是媛媛杀害的,我敢保证。她没那个胆儿,自个儿的女儿什么胆性我还是清楚的。”陆国盛抬起血丝横飞的眼眶,急巴巴地看向两位警官。

“马小慧是在陆媛走后死亡的,你敢说她不是杀人凶手?”小马端直身体,目光灼灼地盯向陆老汉。再看陆国盛,屁股突然从椅子上滑下坐在地上不起来。“求你将我老汉收押吧!人就是我杀的。是我亲手杀害了自己的闺女!”陆国盛反常的行为令李队和小马有些措手不及,二人抬眼瞅了瞅对方还未答话,就听办公室的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进来的正是嫌疑人陆媛。父女俩抱在一起放声痛哭,一起嚷着人是自己杀的,跟旁人没有干系。

几天后,陈法医对尸体进行了第三次尸检。李队带着小马小刘又去了一趟仍在封锁内的事发现场。他们蹲下身子,拿着搜索的工具,对马小慧躺过的地方,和被野草掩埋的地表进行地毯式搜查。那天,C市的地表温度高达39摄氏度,身边的树和草耷拉着脑袋眼看着就要烤焦了。几个穿着浅蓝色防护服,戴着防护帽的人员,不一会就汗流浃背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队长,快来看这里!”李队听到招呼,顾不得擦头上的汗,连忙朝着喊话的方向奔去。“你看,这块石头服帖地陷进草窝里,顶上部分被一层薄薄的青草掩埋,不仔细查看根本发现不了。假设马小慧被推倒后,石头恰巧碰上她的后脑勺,造成颅内出血出现暂时性休克大有可能。身体素质好的人会慢慢苏醒过来,如果不好,则会一命呜呼。”李队反复看了看那块石头,摸了摸上面凹凸不平的石痕,薄唇一张说:“回去,再去查尸检报告。如果需要,再来一次我看完全有这个必要。”

半个月后,206省道堤岸女尸案,通过电视台对外宣告侦破,以下是案件公布事例:死者马小慧,女,21岁。林州市河水乡青山村人。死者死亡时间大约为6月11日。死亡原因是后脑勺遭遇重物撞击,导致颅内淤血挤压休克性死亡,排除他杀。公示单位:林州市公安局刑侦科。

阳光灿烂的某日,醉人的紫薇花香漫过枝头,越过一户人家的门楣径直飞进了院子 。在一座叶子翠绿欲滴,结满果实的葡萄架下,坐着两对六七十岁头发花白的老夫妻。老人们正聊得欢,只见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进来的是一对相貌不凡的青年男女。“媛媛,小梁,快来!”陆国盛看到进来的二人,眼皮像被利器撑开一条缝儿,里面有光射了出来。

“这是你马叔马婶儿,以后他们也是你们的亲爹妈。你们俩要像对待我们一样敬爱他们。”懂事的女孩儿,一下子清楚了这对老夫妻的来历,亲切地上前喊人,还贴心地给二老续了茶水。梁生虽然之前跟马小慧交往时没有去过她家,但也后知后觉知晓了他们是谁。看着一对小情侣一前一后地钻进厨房,马天亮终于把堵在心里的那个疑团抖了出来。

“马哥啊!说到底是我对不住你呀!如果小慧当初管我伸手要钱时,我能适当制止,就不会助长她的坏脾气。那日在岸堤上,这两个孩子是推了她一把,可她上半身是抻直的并没有受到伤害。等到人都被她骂走后,她是自个儿将自个儿摔在草窝里的,当时头就落在底下埋着的石头上……”后面的话陆老汉没再往下说,而马天亮却是听明白了。“哎!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魔,当心放端正了,魔就会被压制着没有机会出来作怪。一旦心变野了扭曲了,魔就会失去控制出来祸害人。小慧这孩子,是被自己杀死的,谁也怪不得啊!”

从那以后,马天亮的家里总会看到两个年轻人出入的身影。顺着那道曼妙纤细的背影看去,有人说是小慧回来了,也有人说小慧上天做了仙子,但仍不忘养父母的恩情,这是回家报答养育之恩呢!当梁生带着俏丽的女友回到家,母亲余翠花将眼睛奋力地从线网上挣脱出来,一眼就瞧见了女孩儿藕白色手腕上的那只亮闪闪的银手镯,无论是花纹或成色,都让人感到熟悉和亲切。她的眼睛像擦了煤油忽地亮了起来,目光越过门前的老槐树,落在攀附着枝丫叽叽喳喳的花喜鹊身上。

“今天果然有喜事上门!难怪你这个小东西一大早就跑到窗子跟前来叫!”余翠花亲昵地冲它嘟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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