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河水频入梦
古城墙如山,环绕小城;南门河水如带,缠绕古城墙日夜流。
古城墙下是南门河码头——宽宽敞敞,全是青石块砌成,有好几十级。青溜溜的大小石块,随着年深月久,泛出诱人的光。与古城墙紧紧相依的便是梯云桥,人们习惯习惯叫它水南桥。桥下便是喧嚣的资江,人们总是叫它南门河。这个码头这江水,承载过古城人们多少悲欢离合。
码头的前方是一座水碾面粉磨坊,小城制面厂为了让它在枯水时节水源充足、水势浩大,让水碾子磨起面粉来有劲,在城墙下河岸的一侧用树桩打进河里,树桩间塞进许多填满卵石的竹篾篓子,组成一个长方形的围堰。
围堰犹如当今的游泳池,那时大人小孩就在这方天地里操练水中功夫。自觉功夫高大上了,便要冲出围堰的束缚,去河中心展览狗爬式,去梯云桥桥墩下抓鱼虾,去水底与鱼船上跳下的鸬鹚嘴里抢鱼,手被鸬鹚啄得脱皮烂肉,绝不担惊受怕,让鲜血染红江水,一时兴起还要比拼:将血水喝进嘴里,谁最多快好省……
小时读书绝不紧张,挺逍遥的;吃不饱是常事,不要紧,饿着肚子玩,只要玩得好,就等于吃饱,也是乐无穷!也能乐死人!端午一过天渐热,逢上放学,直奔河边,丢下书包一支箭样射进围堰里。大人小孩,在水里钻来钻去,热火朝天,水花飞溅,笑语连天。欢乐不知天将黑,天黑不想回家去,一门心思在水里扑腾。
母亲总是天未亮就去面粉厂上班,天黑了下班,俗称“两头黑”。那时上班,绝对是埋头苦干,连吃喝拉撒也要打冲锋。天光累到天黑,一进家门,母亲气也未喘上一口,也来不及坐上一会,睁眼不见书包和我,就知道我泡在河里的“训练班”,一转身降临围堰边,焦急地喊着我的小名……
母亲着急,事出有因:那时威溪水库未修,南门口这段河水,表面沉静,一遇涨水,非常凶险,一个个大浪,掀起几尺高。到了春末夏初,宽宽的河水就成了滨河而居小孩们的天堂。天堂的阳光有时也照进地狱:在我下河泡得欢腾之时的前不久,已经有两位少年跳水冠军再也没有跳出水面。
一位姓刘,十一二岁,绰号“经得泡”,背个书包去学校,刚到教室门口,立马又打转,折进河里,一浸就要浸到天黑。还有一位,长相极像小美眉,记准了大伙叫他绰号“妹婆”,很沉静的的样子,一天到晚难说一句话,在水里掀过不停的朵朵漂亮浪花就是他多姿多彩的语言。他的洗澡招式时有创新,花样繁多,高超的游泳本领令我们着迷、崇拜,只要有半天没看见他,我们就像丢魂失魄。
只要“妹婆”一露面,我们总是紧紧地跟在他身后,是他疯狂而又忠实的粉丝。记得一次在河里扎猛子比赛,他在前面放了一串响屁,虽然在水里声响沉闷,扩散速度稍慢于陆地,但臭味与岸上一样,我们纷纷抗议,说他不人道,放屁了还不预先发通知。他自觉理亏,让出第一名名次平息了这场风波。他说,你们怎么跟得这么紧,我忍又忍不住,怕耽误了名次,扫了各位争头名的兴致呀——异常有说服力,听罢,我们绝对无语。此位无名烈士更绝,比刘姓烈士的英雄事迹更加突出,曾经创造并刷新了在河里过夜的光辉记录,害得家里大人哭出多少伤心的冤枉泪水。
为了管住“妹婆”下水,父母对他的“家暴”花样翻新(不乏其他父母的怂恿):先是捆住双手,一根绳子吊在屋梁上,人在空中晃荡,难受得杀猪般嚎叫,尤其是夜半,我们常常被惊吓醒来,冷汗直冒。母亲趁机趁热打铁:你还要下水,他就是样子!
吊得太惨,惊动派出所与居委会,来人解救:祖国的花朵,你们为人父母,就是这样摧残?从屋梁上放下,解开绳索没有半点钟,“妹婆”箭一样就射向了河里。父母闻讯赶到河边,父亲下到河里,一把拎了“妹婆”回家,买了一副铐子,将双脚铐了个“立正”。有时,监管稍有放松,“妹婆”见了我们使劲用手在空中划“派”字,示意我们去报信。几双小腿飞快,又是派出所闻讯救了他。不过几天,他就在河里“香消玉殒”。噩耗传开,成了那时都梁古城的头条。“妹婆”双亲在派出所大闹天宫,大人们纷纷声援:人要是铐住,怎么会死呢?
这一阴影,笼罩了古城上空,约有个来月,资水河唱着悲歌,小伙伴们只在古城墙下的河畔徘徊,忍不住下得水去,也只在河边的石头缝里掏螃蟹,摸河螺,捉住它们,也不敢要,赶忙使劲扔掉,扔得远远的。望望河中,有鸭子游近,也疑为不祥之物,慌忙闪开;脚下游来小鱼,也疑是亡人作祟,拿脚一个劲猛踢河水,踢得水花四溅,胆战心惊的,生怕是“妹婆”变了东西来约来找替身……
我自己呢,曾经站在围堰上、桥墩边石头上往河里跳,不幸在水底亲吻了破碎的烂碗瓷片,将下颔与右脚大脚趾上划出两个“地图”。打针吃药不说,整整二十天不敢亲近南门河。
“妹婆”的爸妈呢,因为伤心过度,搞得有点神经错乱,有时通夜守在码头上,一边烧着钱纸,一边敲着碗,一边呼唤着儿子:崽哟,你回来哟……
“妹婆”的外婆也忙着,请了师公,拿竹筛子在码头边水里捞魂,说是这样做了,“妹婆”就能早点投胎转世,她重重的捞一下,师公就敲一下鼓,鼓声沉闷凄惶,混杂着这个不幸之家撕肝裂肺而又嘶哑的声浪,断断续续的的哀嚎声在夜空分外凄厉。
一弯冷月,升上云山,照着资江,流水在响,倾诉着人间的哀伤。
城墙上,码头上,石缝里不计其数的白色野花,也在带着清晨的露珠,轻轻滴下泪花,将无言的痛楚抛洒。
送走了“经得泡”,又送“妹婆”出殡,小伙伴们夹在送行的人群里,脚步缓缓,心情沉重,揩揩泪水,看看眼前的小棺木,鲜活跳跃的小生命没了,生龙活虎的战友去了,怎么舍得,我们的“妹婆”……
“妹婆”离开了,他的亲人在码头的悲嚎仍在继续:崽哟,你回来哟……一座城墙之隔的距离,听得清清楚楚,听此悲情,几多心惊,身上的汗毛都竖起了,好像河水直往身上扑来,好像“妹婆”走近了床前,胆小如我哪里睡得着觉,直往被窝里钻,用力捂住被子,不透一点风。母亲也起来陪着我,拍拍我身上的被子,口里喃喃有声:莫怕莫怕,我的崽哟,娘在这里,娘在这里……
不独我家,沿河小巷人家,就是距离远只要听见的人家,都是这样娘哄着崽,崽依偎着娘……
记得一次,游得兴起,一路劈波斩浪,忘乎所以的突破了“防线”,从浅水区的围堰游进了深水区的河中间,待到筋疲力尽,只有身子重重的往水里沉,脚打手打,一个劲的挣扎也是下沉,口里时不时呛进水,心里万般难受,绝非言辞所能说明。是我自己拼命游抓住了桥墩的石块呢,还是别人奋不顾身救出我,我不大记得了。
我在河里的悲壮经历,断断续续的传进母亲耳里。母亲是清醒的,河里浸死人,浸死的往往是“浪里白条”啊!母亲养了两个儿子:我和弟弟;弟弟患病,无钱诊治,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弟弟病死了!少年懵懂的我,哪里能理解大人在丧子之痛后的心思呢?在孩子嗜水如命的心灵里,只晓得水中世界永远是天堂的阳光灿烂,哪里会有什么地狱的阴森可怕呢……
一听围堰上母亲呼唤我的声音,我大惊,旁边有人推我,又用手指在水面上朝水底画圈提醒我,快搞水底深潜伏逃跑,我猛吸一口气沉入水下,双腿一蹬迅即拉开了与母亲的距离。母亲喊了一阵未见我应声,便将岸上的衣裤逐一辨认,找出我的衣裤夹在腋下,径直回了家。
天已黑尽,码头一个人没有,一片阴森森袭心,我呆不下了,怕呀,咬咬牙,顺着古城墙低着头,用手使劲捂住前面那个显眼的小零件,一路蜷蜷缩缩躲躲闪闪。进了家门,东瞅瞅,西瞄瞄,未见母亲。大喜,随即感到大累,倒在床上,甜蜜蜜睡去……
不知什么时候,忽觉全身都痛,朦胧中感觉打的力量是由轻到重,被打的面积是由窄到宽。一睁眼,娘呀妈,母亲怒目圆睁,使劲挥舞手中的“刑具”----用竹枝扎成两尺来长的“牛扫棘”(武冈方言)打我:这把戏打人,不伤皮肉,不伤筋骨,一打击在身上哪处,哪处就立竿见影沦陷为“灾区”:一接触细竹枝,就如遭刺触,还只是遭了“轻灾”;一接触粗竹枝,就如被棍敲击,那是遭了“重灾”。一瞬间,周身痒痛、酸痛、辣痛,麻麻辣辣的痛,身上各处敏感得似着了火,麻辣火烧,整个人好似掉进了“麻辣烫”中……
几十年过去了,铭记那滋味仍然异常痛切……
一灯如豆,眼前仍然站着母亲威严的身影,她一边抽打,一边喘气,一边厉声责问:还去不去河里?不去了,不去了----我嘶哑着喉咙嚎叫,哀泣悲求,随着母亲劈头盖脸的抽打,我死劲抱着脑壳,从床里面滚到床外面;又死劲抱着双脚,从床这头滚到床那头。滚呀滚,总是滚不出母亲火力猛烈的覆盖圈。母亲是如来佛,我是孙猴子,岂奈佛祖何?
还去不去河里?与其你浸死,不如我打死!
不去了,不去了!打死我也不去了!
打打答答,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睡过去了……
这一睡,就睡到了而今人生的梦中:古城墙石缝树上的蝉儿依然在歌唱,古城墙下的南门河依然在喧闹,南门河码头上的一个个小身影依然在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