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到达
我不知道何时离开的餐车,也不知道怎么回的包厢,总之那一段成了空白。思想也是空白的,没有感觉,没有情绪,只是机械地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直到恩斯特进来,从我嘴上拿走烟。他猛吸几口,闭了一下眼睛。“哈……可算是舒服了,快把我憋死了。”他把烟重新塞回我嘴里,拿起小桌上的水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
我仍旧和衣躺在铺位上,双手枕在脑后,穿着马靴的两条腿高高翘起,抵着床头的厢壁,继续抽烟。
眼看着火星就快烧到嘴唇,恩斯特拿走烟蒂,扔在地上踩灭。“怎么?还不想睡吗?这一晚上还没折腾够啊?”他坐到对面的铺位上,把穿着靴子的腿伸过来。“劳驾,帮个忙。”
我慢吞吞地坐起来,抓住他的靴子往后拽。
“你不想知道那个中国人的情况吗?”恩斯特换了一只脚。
我没有回答,帮他把靴子都脱了,然后他也如法炮制。我光着脚站在地上,又点起支烟叼在嘴角,烟熏得我不得不眯起眼睛,这才开始脱衣服。
恩斯特挑开已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向外瞅了瞅。“外面真黑,连点月光都没有,明天该会下雨了。”他从我身后绕过去,关上门。“再抽一支,睡觉。”又从桌上的烟盒里拿出烟来,点着,躺了下去。“我刚才去看过了,他伤得不太重,有点脑震荡,可能会昏迷一段时间,不过会没事的。”
我关了灯,仰面躺下,盯着车顶,问道:“你注意到他那时的神情了吗?”
过道上的灯光从门缝里透进来,包厢里不是很黑。
“你是说申克打死那女孩的时候?”
我没有回答。
“那很正常,”恩斯特继续道,“普通人都无法接受。当时我也吓了一跳。不过你放心,我想他会好的,他应该是个坚强的人。”
恩斯特在安慰我,但他的安慰是多么的没有说服力,这一点他也明白。
“今天,我本该做点什么的,我就像个懦夫。”因为嘴里叼着烟卷,我的声音有些含糊。
“不,你今天这样是对的。要知道,如果你干预了,事情一定会变得更糟,你非但救不了他,自己也可能受牵连。现在这样,至少申克还不想让他死。”
受牵连?对,今天晚上,我一切的表现:犹豫、胆怯、麻木不仁,这是关键。不是因为恩斯特的事先警告和及时阻止,而是我自己怕被牵连。自从申克宣布了他的同性恋身份,从那一刻起,我对他的态度已经彻底改变了,只是当时我自己没有意识到。我本能的害怕,害怕被别人看出我关心他;害怕跟他扯上一点关系;害怕暴露自己也是同性恋的秘密。在那一刻,我就已经抛弃了他。因为害怕被揭露的恐惧,我丢掉了最重要的东西。我们所有人,今天在场的所有人,我相信不都是天生的恶魔,但是在强权与恐惧的面前,只有他试图捍卫一个人的尊严。
“不过,他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恩斯特忽然来了劲,转头侧向我,“你知道,申克真是够狠的。他们一节车厢,一天只有一桶水,根本没有食物。就像申克说的,他一整天滴水未进,都给了别人了。你是没去他们的车厢,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原本是运牛的,车厢里一股牛臊味。还有那一大群男人,不知道多少天没洗澡了,挤在一块儿,那个味儿啊,甭提有多难闻了。最要命的,两只粪桶都满了,要到明天早晨停站时才能倒,那股屎尿的恶臭差点没把我熏死……”
“你还说申克不想让他死呢,他只是不想让他痛痛快快的死。”我恨恨道。
“我可不这么看。你知道吗?申克特别关照那个男孩好好照顾他,还跟‘铁锤’说,如果中国人出了什么事,就拿他们试问。”
“他为什么要这样?”
“这我不知道,不过至少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他应该不会有事。”说完,恩斯特掐灭烟头,身子翻了过去。
我也不抽烟了,却还是睡不着。脑子里想的也不单是他,还有我要去的那个地方,我今后的工作。
果然,剩下的旅程一直时阴时雨,到达达豪火车站时更是大雨倾盆。幸好,集中营长官派了辆越野车来接我们。
我跟恩斯特下了站台,冒雨向越野车跑去。
被探照灯照亮的站台上,党卫军,有的手里牵着大狼狗,一溜儿站在铁道边。还有一些挥舞着棍子,敲打木头车壁。狼狗在吠叫,卫兵在吆喝:“走出来!都出来!快!出来!出来!”
车门都拉开了。一些体格魁梧的士兵跳进了火车,挥舞着棍子吼道:“出去!快出去!你们还等什么?动一动你们的臭屁股!出去!滚出去!”犯人们向前挤,争先恐后地往车外跳。
车厢高出月台的距离比来的时候更大,而且没有跳板。人们被推着,挤着,赶着,打着,果断的,踌躇的,跳下月台,在雨里摔倒,爬起来,再滑倒。
一只只狼狗瞪着血红的眼睛,吐着又长又薄的舌头,吠叫着,蹬跳着,试图挣脱项圈的束缚,冲向那群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满地乱爬,哭爹喊娘的怪物。
我在越野车边犹豫了一下,想找一找那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快关门!快关门!”恩斯特一把把我拉进车里。
我没有看到他。
“运送犯人的车还没来吗?”恩斯特问开车的士兵。我们都注意到这一点。
“不是,长官,营里没有那么多车。”
“那这些犯人?”
“他们得走着去,还好,不是太远,不过也得走上一阵子。”
“是吗?这样的话,押送任务倒是很艰巨。”
“可不,那可是个苦差事,今天还下雨,够呛!”
“不会有人想逃跑吧?”
“不能说没有,但从来没有成功过,最多少了几个有气的,不过尸体还是要带回去。”
“是啊,我们党卫军干事可从不含糊。”
“长官,您是新来的军医吧?”
……
恩斯特跟士兵随便而轻松地聊着,我仍然盯着窗外,努力透过雨雾寻找。
那是他吗?正弯腰扶起一个摔倒的老人。没有军服,满是血污与泥水的衬衣已经看不出白色了,湿湿地贴在身上,显出强健的肌肉和优美的身形。皮靴也没有了,马裤紧抱着长长的小腿,赤脚站在泥地里,那接下去的路程……我的心紧缩了一下。
越野车很快驶出车站,离开小镇,没多久就到了营里。
当天报了到,分配了住处,然后是所有军官都参加的简单而热烈的欢迎晚宴。在晚宴上没看到申克少尉,恩斯特便随意问起来。一个军官说:他还没忙完呢。另一个说:那怪谁,他自己喜欢那样。
我当时听了心里毛毛的。大概是心情不太好,又有些累了,没喝几杯,我就醉倒了。
第二天便开始工作,新的压力随之而来。尽管心底一直有着隐隐的担忧,却也无暇顾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