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

      过年了。

  窗外的鞭炮声如鼓点般急促,老房子惊恐地振动着。我睁开了疲惫的眼。近日听力急遽地衰退,人们说话时暴跳的青筋,粗暴张合的嘴唇,裹挟着愤怒的漩涡,我深陷其中。抬起手,想把乱发紧紧捋至耳后,好让纷扬的声音蹦进耳膜。这手的模样!枯槁得如同严冬里光秃秃的树杈,失水皱缩的皮肉裹着尖利的骨头。就在不久以前,我的手,还是健康的,红润的,有力的,可以撑起整个家的农活儿,可以送孩子们去最棒的大学。可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坐起身来,翻了翻床头发黄的日历,卷曲的纸边透着厚重的尘土气。忽然地,胸腔里发出奇怪的响声,像是猛力拉动着风箱,像是那年呼啸的山风,整个大山的树木被连根拔起,我和孩子们躲在屋里,啃了一冬的地瓜。那样的日子,如今想起来,也是别样的幸福。挣扎着呼吸,我摸出几片药来胡乱咽下。这药,是镇上的大夫给的。冬日里的诊所,人们的病痛肆虐,映入眼中的,尽是痛苦扭曲的脸。因为听不清大夫的问题,时间一再地耽搁着,我感受到排在后面的人们,刀子一般的眼神,剜着我佝偻的背。那熊熊燃烧的愤怒,似乎要将我燃为粉末。

    药物的作用让大风降了些级数,我撑着拐杖站起来,开始环顾四周,这一切是那样陌生,让我疑惑。门上的春联褪去了红色,纸边破落地卷曲着,蒙着一层细密的蛛丝。屋子中央一张矮桌,一个透明的罐子立着。我挪过去,俯身去看。是山楂罐头!橙黄色的糖汁,浸泡着变成玫红色的山楂球儿,撕开了记忆的一角。物资紧缺的年代,这是孩子们最爱的零食。低矮的小屋,在每次糖球出锅时,氤氲着甜蜜,和小家伙们渴望的目光。想到这儿,我不禁幸福地笑了。用斑驳的铁勺舀出一个,送入嘴里,冰凉的酸甜扎了一下我裸露的牙床。

   过年了,是要吃饺子的。我猛然想起来。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我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着原材料。和面,擀皮儿,剁肉馅儿,这是如此庞大的一项工程。不急的,时间还早。火炉中冒起了星光般的火,升起呛人的烟,和记忆零星的碎片一齐缭绕着我苍老的脸。雪花一般的面粉飞扬着,在热水中拥抱成紧紧的一团,空气中起了透明的大雾。我紧扶门框,大口地喘息。

  四周的光线刹那间消失,陷入无尽的黑暗。一张张脸浮现在眼前,死沉沉的静。人面在黑漆漆的天空上悬着,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无情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冷冽的光,投射在我的身上。我在一张张脸中惊恐地扫视,那几张脸,与我那样像,是我的孩子!无论记忆如何错杂,过去的日子化为齑粉,我也绝不会记错我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们可爱的面庞。那些人面,脱落了光鲜的面具,奇怪地扭曲着,愤怒地叫喊着,轻蔑地冷笑着,最后化为一缕缕冷淡虚无的烟。我恐怖地坐倒在地上,头脑一片混乱,只是心,那样痛。

  良久,我睁开了眼,站起身来,拍拍膝上灰尘,原来只是幻像。我扶着头,期待着想起往事,来冲淡那个可怕的噩梦。可头脑一片混乱。心中一团又一团的迷雾,无力去探寻,便不再去理会。眼下,最重要的,是过年。做好年夜饭,孩子们,就该回来了。多么幸福!我在默默地,等待着什么。

     雪白的面皮摊在掌心,加馅儿,随后娴熟地捏出一道道褶儿。它们这样圆润,纯洁而可爱,就那样安稳地卧在簟上。我自豪地看着它们――就连听到儿子们平步青云时,也未曾这样自豪。水开了,我忍痛将它们送入锅里,心情就像那年立在村口,目送远去的大巴――那些钢铁的盒子,会割断大山的贫穷,把我的孩子,送向更好的未来。饺子在滚烫的水中翻滚着,散发出小麦的香气。这就是小麦的归宿,是那些青黄穗子命运的终结。

      熟了。饺子。

    拿出准备好的白瓷盘,锅勺满载了熟的饺子,像是进行着庄严的仪式。忽然,一种莫名的力量,是强烈的期待,让我微笑着,缓缓地转身。

  窗外漆黑的夜空,霎时开满了绚烂的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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