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点什么呢?这么早醒来天刚微微的亮。五点多的样子,远处已经有鸡在打鸣,近处人声也渐渐稠起来。
睡是没办法再睡了,窗外的声响总是不由自主往耳朵里钻。这个时候,我便又想起了前些日子的那个梦,还有梦里的那个人。
隔了三十几年的光阴,我已经无法清晰的记起她的脸,但是那瘦而黄的脸上,时时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相符合的苦恼,我却无法忘记。她好像很少笑,但也很少在我面前哭,只爱常常不自觉皱着惨淡的细细的眉,我有时候笑她真象个小苦瓜,她也只是不作声的把脸扭向别处。
这个跟我同龄的小女孩,每天被她瘸腿的爹把时间安排的满满当当。我们俩的快乐时光,是每天一人提个篮子去山上,田埂上,挖野菜喂猪。她比我能干,总能在天黑前把篮子装的满满的,哼哧哼哧的提回家。她知道若是不装满,便有一顿毫不吝啬的拳打脚踢等她。而我往往只能盖个篮子底,但我还是愿意乐颠颠的跟着她。相比在家帮大人干别的琐碎的活,我更乐意打猪草,这样便可以离那些啰嗦的大人远远的。
春天,坡上的草都发芽了。一眼望去全是一片一片的绿毯子,太阳不温不火的晒着,让人想躺在上面打盹。那些小蝴蝶在太阳下,跟花儿放肆的亲嘴。秋天田埂边的蒲公英象小伞一样的绽开了,我们也会掐朵蒲公英,鼓着腮帮子看谁吹的远。她也教我跟她一样爬树掏鸟蛋,但每次都是她小猴子一样的爬到树上,把鸟蛋掏给我,我就象一只笨熊,眼巴巴提心吊胆的守在树下。
她还教我偷偷把别人堆在田里的稻子,偷偷塞几把在自己捡稻穗的篮子里,然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麻利的走到另一块田。但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些行为瞧不起她,我佩服她这样小这样能干,我却怎么都学不会。可是即便她那样努力,也没少挨过她父亲的咒骂和拳脚。唉!真不知道那些岁月,有没有给过她一些希望和快乐,也许她连希望和快乐是什么都不知道吧。她的命运是由她的那个脾气暴躁瘸腿的爹决定的,她连抗争的机会都没有!但是我却很少看到她哭,也许她是麻木了。
八岁那年,我们家终于搬出了那个连吃水都困难的小村庄。我觉得是脱离了苦海,再也不用早起,跌跌撞撞跟在一群大孩子后面,赶五六里山路去上学。再也不必担心山路上,突然窜出来的恶狗,还有幻想出来的藏在山上或是池塘里那些能吃人的妖精。然后便是读书,离开父母,工作,结婚,生子,和那个小村庄渐行渐远,再没有半点联系。
我不曾想几年前的一个梦里,我竟然还会梦见她。那一年过年在我妈家,大约也是凌晨四五点的样子,我梦见了香。梦醒了,我便也醒了,我开始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折腾,然后把我妈也吵醒了。我俩就在床上絮絮叨叨聊那个梦。
其实曾经的那些,我已经不太能够记起,毕竟中间隔着三十几年的岁月。我只记得那个生产队的名字。那是一个遇上天干连吃的水,也得走一里多路去抬的地方。一个穷的连红薯根,也让两个孩子争的面红耳赤的地方。我还记得的是曾经被隔壁家那些调皮的孩子们,用砖头砸伤脚,用瓦块砸伤头。因为流过血受过痛所以记忆犹新,但是我已经忘了砸我的那些孩子们。时间已经让我渐渐忘记了很多曾经熟悉的人或事,但是那个梦却让我想起了香。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大名,反正我的记忆里,大人小孩都一律的叫她香,香,她的房子靠着我们家院子的围墙。据说她们住的那几天破屋,原来也是我们家的。我常常在我们家院子里,听到她爸爸大声的喊她,常常是连喊带骂。我奶奶也曾在我们家院子里,大声的吵她爸,不要那样下狠心的打她。
她爸是一个很暴躁的,没有文化的农民。她爸爸的爸爸,也没能力给他攒下一笔钱,而且还成为了他的负担。所以他只能靠他自己的双手讨生活,讨媳妇。而且只能在快四十岁时,找一个有残疾的女人作老婆,也许仅仅为了传宗接代。他也只能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找那几亩薄田索要些柴米油盐,索要一家三口的生活。即便起早贪黑累死累活生活也常亏欠他,有时付出十分的辛苦,到头来收获可能只有三分,所以他恼恨、不满但是又没处说理,他只能够拿香,还有香的哑巴妈妈做他的出气筒。
那个梦里,他正是这样可恶的一人。他骂她打她用一些恶毒的字眼侮辱她,他揪着她的头发往外拖,香被她的哑巴妈妈抢在怀里,他的巴掌和拳脚便落在她的哑巴媳妇身上。他发狠的揣她们,她们成了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负担和拖累。
生活太苦了,苦的让人只想去填饱肚子,哪里还顾得上念及亲情?我扒在门缝里,大气也不敢出。我怕他打死她们娘俩,也怕他发现后打我,然后在那个紧张而恐惧的梦里我醒了。然后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我妈说话,那些模糊的人和事在我妈嘴里变得渐渐清晰,可是我妈也不知道香去了哪里,只知道她最后是嫁了人,而且嫁了很远,这便是我知道的她的全部了。
前年回了趟老家,路已经不再是崎岖的山路,很平整的水泥路一直通到村子里。家家都是红砖红瓦房,小小的四合院好多屋上还装了太阳能。村子里的房子已经变了模样,我们模模糊糊的辨认这可能是谁谁的家。
原来跟我们做邻居的另一家已经搬到了路口,胖墩墩的女主人听到说话声从屋里走出来,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但还是认出了他们,便走上前去打招呼。攀谈中得知家里四个孩子都在外地打工,也都成了家,虽然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忧。现在在城里也买了房,最小的儿子还开了修车店,家里的房子就是小儿子挣钱盖的,现在用上了太阳能,自己家打的有井再不用为吃水发愁,家家都通了电,看上了电视,就是做饭也用上了电饭锅,言语间洋溢的都是幸福和满足。
然后我便迫不及待问起香,他们说她的哑巴妈早就不在了。他爸爸又讨了一个老婆,那个老婆还带了两三个孩子,也是穷的不象样子。原来一家子一直住公家的仓库,后来仓库拆了,也不知道搬到了哪里。说香还没满十八岁,便嫁到了比我们还偏远的山里,我想也许是被她爹卖了,换了些酒钱及生活所需。
她爹也曾是在她还不会走路的时候,把她抱在怀里举过头顶,常常用胡子扎她的。也曾是走人家的时候,把吃食偷偷省下两口藏在荷包里,带回来给她吃的。只是他无力改变当时那种穷的现实,所以把希望押宝一样的压在了女儿的身上,其实在七八十年代的中国农村,何止这一家一户是这样的情形?
但愿香也能够倔强的活下来,象我见到的这些人一样,尝到这余生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