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梁一梦。是个美梦。早上醒来,我下意识去摸头发,当然,并没有桃花缤纷落下。
灯罩里的蜡烛早就熄灭了,蜡泪淌得蜡棒满身满脸都是。每晚,我必点一根才能入睡。红烛跃动,心方可宁静。夜里总有风会把它吹灭,从没有一根蜡烛可燃烧殆尽,一夜到天亮。匣子里好多根残烛,像凭空夭折的红色的星星。
我决定先去问姆妈。爹爹出门采购去了,不然问他关于婆婆的事情是极好的。今年入秋以来药材价格大涨,爹爹和哥哥已经一个月没回来了。
我,我还得迂回着问,要不然姆妈又说不知道我脑袋里装了什么。姆妈,她只希望我跟哥哥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获得尘世的快乐。她不喜我读书,觉得读书会让人变得神经质,她可不希望她的女儿会因一片落花而潸然泪下。她希望粗放地教导我,使我获得豁然的态度,不思不想,跟普通女子一样幸运。
今天天晴有微风,姆妈正在院里晾晒药材。三七麦冬麻黄五味子还有一些我叫不出来的药材或摊在薄薄的苇席上,或盛放在竹匾里,空气里混合阳光和药材的味道,发涩发苦,却又异常清香。
我跑过去在晒人参片的竹匾里搅动,使光可以均匀照射。姆妈在一边忙活那些天山雪莲。我漫不经心地问“姆妈”,“嗯——”
“婆婆呢,她怎么没帮你忙啊?” “婆婆去街上买点糯米粉回来,要做糯米圆子嘞。”“哦,那太好啦,有圆子可以吃喽。”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吃圆子,我讨厌那黏黏糊糊,腻腻歪歪的感觉。
“姆妈,婆婆,有七十了吧,怎么没见过她家人?”
“我嫁过来,就没见过婆婆的家人啊,听你爷爷说啊,婆婆小时候就被牙子卖了做丫鬟,倒了几手,才到咱家的。”
“姆妈,我感觉婆婆是个美人呢。可婆婆为什么不嫁人啊。”我尽量装出孩子般对一切都好奇的语调,以让姆妈认为我就是无聊,随便问问,其实我早就不是个孩子了,而且我有的放矢。
女人啊,说起美貌这件事情,总是有很多话可以讲。姆妈停下手里的活计,与我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
“婆婆应该是很美的,可我嫁过来,她都50啦。整个人还是很轻盈。腰啊,那什么,什么,你们爱说的,纤腰一握,比我还细哪。你奶奶说啊,年轻时婆婆那眼睛啊,看人一眼,那人就被勾了过去。那眼睛啊,就该长在少女的身上才对嘛。”
“你太奶奶啊,曾想让你太爷爷收婆婆做二房,可婆婆拒绝了。至于为什么,没人知道,反正婆婆就一直没嫁。”
“哦对了,婆婆叫什么名字?”
“你问我婆婆叫什么啊,我记得你爷爷管她叫,叫——”
我手里捏住一片人参,指甲在上面划出一道道白印子,姆妈的嘴张开又合上,我怕她说出——又期待她说出“绿蜡”的名字,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是,我曾有电光火石的念头,婆婆就是绿蜡,不管是因为她对窦家的欲言又止,还是她的神秘。
“对,你爷爷叫她玉姐,好像你太奶奶叫她玉暖吧。名字,挺怪的不过还挺好听。”
是玉暖啊,“蓝田日暖玉生烟”的玉暖。不是“冷烛无烟绿蜡干”的绿蜡。我不知是欣慰还是失望。我怔怔地走回自己的屋子,不理会姆妈在后面叫我,“这孩子又魔怔啦,说着说着就跑啦!”
看来,我是解不开这谜语了。窦家的故事早就被风干了的,我为何还要念念不忘?
次日午后,爹爹和哥哥竟然回来了。一家人都大喜过望。今年后半年药材生意难做,药农都把药材囤着不卖,期待奇货可居。爹爹说他和哥哥过年前以及正月里都不会再出去了。
同来的竟还有一个姑娘——月儿,是苏州商号邱老板家的女儿。我们与苏州邱家是世交,邱月要来金陵探望姑母一家,恰好与爹爹同路,爹爹就带了她来。
其实啊,探亲是假,约摸这光景,是要与哥哥说媒。哥哥今年18,正是定亲的年纪。
那邱月看起来知书达理,温文尔雅,是个好嫂子的模样。姆妈很喜欢她,送了她很多东西,还让哥哥护送她去姑母家,并千叮咛万嘱咐她常来走动。
最有发言权的当然是哥哥,可看他那个殷勤的样子,还用问吗,月姐姐早就要去了他的三魂七魄。
看来这秦晋之好是结定啦。我为哥哥开心的同时,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原来遇上心上人是这般啊,绿蜡扇子上那句话,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哥哥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月姐姐,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怕吓着她似的;月姐姐浅笑盈盈,温柔幸福地要淌出泪来。
可书上的爱情怎么那么百折千回?还脆弱得像风中的纸鸢,动不动就亡命天涯?云楚河这小子不知是福气大还是运气好,竟用不着经历他钟意她她却无动于衷等一系列的折磨,也并没有父母要棒打鸳鸯。
我怔怔地出门,走着走着就到了赖喜家。尚未从哥哥从“他”变成“他们”的震惊中醒过来。
赖喜听完我词不达意的絮叨,非要说我是被邱月抢了哥哥,吃醋了。不,不是这样的,我是有些错乱,却是因为“两情相悦竟然如此轻而易举?”
一定是姆妈说的那样,我读书读成了个呆子。只敢信轰轰烈烈,山盟海誓,却不知倾心于彼此是一件润物细无声的事。
我为了赶走脑袋中光怪陆离的想法,决定跟赖喜下象棋。其实我棋艺很差,下棋这种事情适合心无旁骛的人,而我总是不能专心在棋盘上。虽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又总瞻前顾后,不肯舍車保帅。赖喜不然,他心思单纯,做事全神贯注,杀伐决断又不拖泥带水,总是棋高好多招。
但我是要找赖喜求虐?非也非也,自从我发现我下棋不是他的对手,就开始耍赖,与我对弈,赖喜只能调用一边兵马,让一半子给我。虽说我不才,但以二敌一的话还是游刃有余。我双炮夹击,車又长驱直入,两路兵马双管齐下,越过楚河汉界。赖喜双拳难敌四手,每次下得如坐针毡,而我就如沐春风。难为他每次一边骂我强盗一边与我厮杀,我在看他抓耳挠腮的见招拆招中寻找乐趣,心中的阴霾怀疑不笃定就一哄而散。
但其实,总赢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如果你总赢,无非是对方想让你赢罢了。说是对弈搏杀,其实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心甘情愿。可那时候的我,并不愿去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无限度地享用赖喜对我的宠赖,直到有一天他再也不肯支付,全盘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