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上有巨人的城堡。
这是路弥说的最后一句颇有灵性的话,大概是在国小三年级的时候吧。当父母把路弥最后一本童话书撕得粉碎,路弥空白的大脑再也无法造出这样的句子来。
‘’你给我记住,A中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学校,你不仅要考进去,还要进去里面最好的火箭班!‘’
这就是从小操控路弥思想的一句话,尽管那些有灵性的脱离世俗的思想一直与之做着顽强的斗争,但最终还是不得不将它们隐没于思想的潜意识里。
于是她每天必须很乖巧很乖巧,必须做大家所谓的,人见人爱,必须进A中,必须进火箭班。
她做得到。
陆林是她来到火箭班后见到的第一个同学,也是第一个比路弥更早到教室的人。路弥第一次看到陆林时他正埋头奋笔疾书,清晨的阳光照进来,投影在陆林手边的《中国人史纲》上,映照出刺目的光芒。
陆林在抬头时,对上了路弥波澜不惊的双眼。
怎么会有那样平静清澈的眼睛呢。
陆林说,看到路弥的第一眼,就觉得她像是一只被禁锢的鹓鶵。
火箭班理所当然是全校乃至全市最牛的班,只有这个班的老师敢于明目张胆地布置大量的头脑训练奥数题。路弥经常看到陆林游刃有余地划分一个冗长的复句,抬头一个错愕之中,一不小心就错过了一个公式。她拿着直尺和笔在纸上不停地正交分解,那双曾使她解任何题都有条不紊的手变得有些迟钝了。
然而火箭班里总会听到一个女孩子爽朗的笑声,班里死灰一样的沉寂总会在她热烈的渲染之后变得异常活跃。
她是和路弥以及陆林走得最近的女孩子,她叫白衣。
路弥说陆林是她见过的最干净的男孩子,白衣是她见过的最纯真的女孩子。
而陆林和白衣则会说路弥是他们见过的最安静的女生。
就当这三个人一只包揽年级前三时,班上的心理辅导老师突然开了个小会,问及学生的梦想。白衣兴奋地大叫说她要到魁北克去当一名最好的酿酒师,简而言之就是出国,所以许多学生在刹那间明白,为什么白衣的英语成绩一路飙升而且永葆年级第一且打破了永久140分以上的非常记录。同学们马上竞相说出了自己的梦想,无非是科学家生物学家工程师之类,路弥身上马上出了一层冷汗。
她的眼前迅速闪现出那一本又一本童话书的碎片惨烈地飞扬在她眼前的场景。
心理老师很满意地转身就走,整个问答过程一直缄口不言眉头紧锁的陆林突然看到路弥在人群中渐渐泛白的脸,他冲上去扶住了即将倒地的路弥,白衣不解地看着。
‘’没问题,只是精神紧张而以!‘’校医满不在乎地回答,‘’注意休息就好了。‘’
陆林和白衣这才松了一口气,等校医离开,路弥才缓缓睁开眼睛,脸色煞白得如病床上的被单。
未等两人开口,路弥就募然抬头,说;‘’我迷路了啊。‘’
白衣开朗一笑;‘’路弥,你做梦了。‘’
路弥带着恐惧的哭腔坚定地摇头;‘’我迷失在天空之城,在巨人的城堡里兜来兜去找不到出路......我看不到方向了......''
白衣单纯的眼里越发透露出不解,而陆林却叹了长长的气;‘’路弥,我早说过,你就像是一只被禁锢的鹓鶵......''
路弥的瞳孔马上就放得很亮,就像看到前世的自己作为一只鹓鶵的自在,然而她立刻理智地回复现实;‘’陆林,我承认你是个很棒的蛊惑师......''
陆林摇头,轻声说着.......
于是情况变得微妙而复杂了。
表面的生活还是一如平常的单调而过,路弥依然艰难地在课桌上正交分解,陆林依然游刃有余地划分一个个冗长的复句,白衣依然从容不迫地拿到英语最高分。
但终究还是有变化的。
比如在某天晚上路弥举着手电筒做作业的时候听见旁边的白衣低低地啜泣,路弥一下子被吓到了,赶紧询问白衣,白衣抬起满是血丝的双眼说;‘’路弥,我很吃力,我的梦想离我越来越远.......''
路弥听到这句话忍住满腔的不适与眩晕,安慰性地拍拍白衣;‘’不会的,不会的......''
就是那一晚,路弥梦见自己再一次站在巨人的城堡面前,一个白色的点在她面前倏忽而过,慢慢变小,变小.....
不知道是谁说,梦想与现实喜欢背道而驰。
当终于忍着巨大的压力顶过了高一,路弥发现周围越发不一样了。
白衣总是失魂落魄地到处游逛,老师让她起来回答最基本的语法她却哽咽在那里一句也说不出。教室变得如同死灰一般,沉寂如一座巨大的牢笼将他们憋得喘不过气来。
路弥习惯性地朝陆林的座位看去,才发现那里已经有很多天是空着的了。
路弥鼓起勇气逃掉了自习课,在A中蔚蓝美丽而自己从未来过的湖边看到了陆林奋笔疾书的背影,夕阳的余晖掉落下来,映照在他手边一本《圣经》上,反射出奇异的光芒。
路弥拍拍陆林的肩膀,他像一只受到惊吓的怪兽突然转过身;‘’谁!‘’
看到是路弥,陆林眼中的血红色才渐渐坠落下去。路弥显然是被吓到了,她快速调整好自己的心态,看到陆林那个优雅的笔记本上记满了奔放而忧郁的文字。
‘’陆林,为什么不去上课?‘’
陆林的眼睛又被刺眼的血红色所充斥,他站起来嚷嚷;‘’那里!那个所谓的火箭班,完全是一个禁锢思想可怕牢笼,那里所有的东西都让我有破窗而出去体验重力离心力的强大欲望!......我会死的!‘’
路弥反射性的看着鹤立鸡群如同置身天空的火箭班,想起那个拥有毁灭性壮美的梦境。
‘’然而......''陆林看着文字的眼神变得很温柔很温柔,‘’只有它让我宁静。‘’
路弥看到了陆林眼中膨胀的创作热情。她想到了那天陆林缄口不言的梦想原来是一种不能被‘’火箭班‘’容纳的梦。
怪不得......怪不得......
然而就当路弥几乎忘记那个梦境时,它却变成了现实。
在一次大型联考中白衣考了有史以来最差的成绩,在所有人都抱着不相信的心态去安慰她时,她却一反常态,反而是那种心平气和置身事外的解脱表情;‘’路弥,跟我来。‘’
站在教学楼天台上,白衣背对着路弥,路弥看不到白衣什么表情,良久才看到白衣颤抖的肩膀;‘’路弥,我好想要和我的梦再见了呢......''
路弥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慌,用讨好的语气说;‘’白衣别这样,还有下一次......''
‘’不,不是的。路弥你知道吗?梦想真是个累人的东西,陆林为了它而放弃了现实,我却为了它而坠进了现实。‘’
路弥看到白衣单薄的身影在她面前展开了放肆的忧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路弥马上冲上前去,然而白衣抢先一步越过了一米高的护栏,留给路弥一个爽朗的笑脸,路弥的手指越过护栏在空气中僵化、迟钝、失灵......
一个白色的点在路弥眼前慢慢变小、变小......
天台上刺耳的尖叫。
地面上兴奋的狂笑。
就在陆林由于多次缺课而被火箭班正式除名后,路弥看到了陆林完整的而又颓败的文字,在文章的最后,陆林这样写道;
我立足于残破的地表,看到白衣衣衿翩翩而降,在我面前将属于她的世俗的皮囊粉身碎骨,完美如一朵盛开的茶靡——她让我领悟到了一场最完美的地葬......
而在那被压抑的天空之城,一直被禁锢的鹓鶵在空白的云朵间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从此以后路弥如同疯了一般学习,每一次的进步就像一次自虐一样压抑,在整晚整晚做一个有着三个人的梦。然而就在她近乎精神崩溃的边缘她又梦见自己置身于天空之城,陆林如雪般澄澈的眸子透露出蛊惑师的气质。
惊醒时分,路弥想起陆林那天在医务室轻声说;‘’只有掩盖了糜烂世界的白雪才能给你生命的真谛。‘’
于是在又一次完美的联考结束后,路弥第一次不辞而别,坐上远去雪山的火车,在一路颠簸和高原反应后,路弥裹紧了厚重的棉袄,抬眼看见无垠的广袤。
路弥拖着愈渐轻快的脚步声走在大雪原上,当她又一次抵达雪山山头时,身后已藏匿了她繁杂的脚印,冰天与雪地扑面而来......
——陆林,这是你梦中神往的地方么?
群山的包围下,刺骨的寒风一下又一下切割着路弥的肌肤,只要一想起那浊恶的尘世,路弥的胃就自然而然地一阵翻涌。她听到远方苍凉的鹰鸣,看到洁白的雪莲傲立雪山之巅......
——陆林,我以为你的文字带有疯狂的情感,原来发疯的一直是我们这些自已清高的俗人呵......
渐渐风雪大起来,路弥发现自己在亮白的雪地里眼中雪盲,进而失聪,进而失声,她看到白衣在高空衣襟翩翩,看到陆林在雪地里踽踽独行。
所有童话的灵性在瞬间充斥了她的大脑;
无尽的哀愁与悲伤最终形成了逆流的常客,颠破了乖桀的命途,真相暴露于永世不落的太阳之下,渺小与卑贱的躯体幻化成为微笑的埃末徜徉在白洞宇宙,只有灵魂的永安......
路弥安坐在雪山之顶等待天葬的悲壮,她仿佛看到来世如一只自由的鹓鶵飞翔于天空之城巨人的城堡上......
‘’那时,我不再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