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应当就是所谓最好的年华了吧,如初春的花,寒冬的火,鲜嫩炽烈,带一点无知无畏的笨拙和鲁莽,无论生活投来的是安逸还是险恶,都像只好斗的兽,眼角总挂着一丝轻蔑与不屑。
而回想我的二十岁,却并不那样灿烂轻松。
我二十岁,是1990年。
当时,我已经是一名护士。
选择护士这个职业,有父母的期望,也有少女时期的美好幻想:每天一袭白衣,端庄漂亮,救死扶伤,受人敬仰。
不必说,这幻想自然是在进医院工作没多久之后就兀自泯灭了。
那是一所省二级综合性医院。虽说当时还没有医闹这回事,但患者群鱼龙混杂,大小纠纷无从避免,吵吵嚷嚷的声音每天不绝于耳。
接待病患、录入患者信息、观察并记录所负责患者的病情、将复杂难懂的医学术语翻译成大白话解释给耳背的乡下老人听、在检验科的路上被匆匆跑过的小孩撞翻手里装着检验物的试管,迅速冲进卫生间清理衣服上的污渍,再一脸诚恳地向患者道歉是我工作的主要内容。
几次的焦头烂额,精疲力尽,甚至崩溃大哭后,我便明白,医院,是最简单惨烈的人间:只有生死,和生死间的煎熬。血液的腥气与眼泪的苦气每天在病房、走廊上串流不停,充盈交替,除此之外,实在融不进多少有关浪漫的东西。
朋友都说,见多了生死,便容易漠视了生命。
我却没有。看到的苦痛越多,反而越发觉生命可贵。不是作为地球上最高生灵的可贵,而是作为地面上的一片树叶,无论翠绿枯黄,无论凋零生长,都因着不可复制的纹路,不易衰竭的能量而有的可贵。
当然,使我意识到这可贵的,并不仅仅是生命本身,更多的,是生命衍生出的温度与厚度。
这两样非东西人人都有,没有的人也并非冷漠浅薄,只是他们相对幸运,不必用尽热情和承受力,让自己像个巨大的熔炉,去吞咽生活或宿命丢下的恶疾厄运。
我常常遇到的,自然是那些相对不幸的人。
其中印象很深的,是一对母女。
遇到她们的时候,我工作刚满半年。手忙脚乱的新鲜感消磨殆尽,日复一日的乏味渐渐滋生。每天在机械,一睁眼就看得到往后无数个半年的煎熬中起床,整个人处于焦躁不堪又无精打采的状态。
那天是一周一次的专家会诊。每到专家会诊,大厅就人满为患,登记信息时得双方大声喊才能听得清。往往这种时刻我便喉咙冒火,口舌生烟,更觉烦闷抑郁。然而那天,正当我想着找个什么借口溜出去喘口气时,人群里忽然起了骚乱。
一个尖厉的女声凌驾于一片嘈杂之上:“挤什么挤,赶着去投胎么?还有你,看够了没?你要有这病,别人这么看你你舒服么?何况这还是个孩子!有没有素质?”
我盾声望,见一位三四十岁模样的女人,趾高气昂站在人群中,像头准备好随时撕咬斗殴的母狮子。这类女人,半年里我已见过不少,她们到了操持家庭,撑起半边天的年纪,丢掉了少女时期的矜持与娇贵,有种粗糙的强盛,让人不惧而栗,不敬而畏。与她们争执,如果想赢,只能比她们更凶狠,更丑恶。
我换上一副冰冻三尺的表情走过去,冒着失声的危险,用比她还大的嗓门对她吼:“喊什么?我看你才没素质!要闹事出去闹!”
果然,女人收了声,对我讨好地笑笑:“对不起啊护士小姐,我没想闹事,这不是怕挤伤了孩子嘛。”
这讨好又让我对她添了几分厌恶,我维持着脸上的冷漠,说:“人这么多,挤一点很正常啊,看好孩子,别让他乱跑就行了。”
说完,我顺势看了一眼孩子。那孩子不过七八岁的个头,很瘦,站的姿势却有些奇怪,她低着头,但低得很用力,很不自然;右腿弯曲着,脚跟上翻,一只手被女人牵着,另一只手不停向后扭。像个被操控失败的提线小木偶。
女人大概察觉出我的困惑,解释道:“我女儿,脑瘫,先天性的,前些天腿上长了疮,涂什么药都不见好,就过来看看。”
也许是对旁人的困惑早已习以为常,练就出了足够的耐心与平静。说这些的时候,女人的语气很轻松,只是自然地把孩子牵得更近了些,让孩子两只手扶住自己的腰,身体轻轻摇摆,像在跟孩子做游戏。
我有些内疚,心也跟着柔软起来,没再说什么,将她们带到相对宽松的角落,又去办公室找了张凳子给孩子坐。然后告诉女人,我已经记住了排在她们前面的患者,轮到她们时就来叫她们。
登记信息时,才得知,那个女孩已经十二岁。我不由又看了看她,女孩似乎明白我刚刚帮了她和她妈妈,没有低头,而用力地摆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回应我。我也对她笑了,她很漂亮,短发,鹅蛋脸,一双黑亮的眸子静静地闪着灵气,仿佛在替她说着她无法表达的言语。
等到会诊结束,人渐渐少了,女人才又找到我还了凳子。我见她脸色疲惫了许多,便倒了杯水,留她和孩子在办公室坐一会。她兴许是渴了,没推辞。接过水,她先给女孩喂了一口,又自己喝了一大口,然后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将杯子放回原处。我问她检查结果怎么样,她叹口气,摸摸女孩的头,说:“医生说疮长得太深了,必须切除,让我三天后带孩子来手术。这孩子也是,怕我担心,有什么疼啊痒啊都忍着不吭声,也怪我,要是早点发现可能就不会长这么深了......”自责的语气里,全然没了方才在人群中的那份泼辣和对我的那点讨好,只有一个普通母亲对孩子纯粹的温柔与担忧。我内心酸涩,一时语塞,她见我沉默,便起身道谢,牵着女孩离开了。
三天后,我又见到了她们。女孩似乎更瘦了些,在女人手里摇摇晃晃地迈着步子,像只随时会脱线坠地的纸风筝。
负责给女孩手术的,是一位较有经验的外科医生。那天他的助手请了假,护士长便派了我去帮忙,那时候院里人手紧缺,这种派遣在各科室是很常见的事,尤其是像割除之类的小手术,助手只需在一旁递工具,比我资历还浅的护士也能应对自如。
手术是局部麻醉,由于身体无法自控,整个手术过程中,女人都紧紧抱着女孩,不停地给她唱歌讲笑话,分散她的注意力。我看得出,女人很累,也很紧张,细密的汗珠爬满了她的额头和衣领,弄得她苍白又狼狈。我几次示意要过去帮她,她却只是冲我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意思是没关系,撑得住。
直到手术结束,我陪她在走廊排队取药她才拿出手绢擦汗,长舒一口气,说:“我还是头一次看见那么多血呢,要不是有你这么个熟悉的人儿在旁边,自己怕是就晕倒了。”
我终于忍不住问出那个三天前就很好奇的问题:“孩子的父亲怎么没陪你们一起来呢?”
女人不紧不慢地收起手绢,声音里还是那般长期练就出的耐心与平静:“他跟我离婚了。”’
“为什么?”我瞪大了眼睛,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像个冒失鬼。
女人却仍旧坦然自若:“发现女儿的病后我们本来想再生一个孩子的,可不知怎么,几次怀孕都流产了。她爸爸觉得守着这样一个孩子日子看不到头,就跟我离了。”
胸腔霎时燃起一团怒火,可还没等它窜出喉咙,女人又露出一丝苦涩又欣慰的神情,继续说:“我又何尝能看到头呢?但不能因为看不到头就不管眼前的东西了呀,日子,担子总得往下过,往下扛的。不过,我女儿很聪明的,学东西比我带的那些贪玩的学生快多了。”
见我不解,她又解释道:“哦,我是老师,教数学的,我们校长心善,同意我女儿做旁听生。每天带着她一起上班,虽然累了点,倒也充实。”
也许是察觉自己说得过多,让气氛很伤感,女人微微颔首,又立即转了话题:“那天你看到我在队伍里跟别人吵架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是个老师吧?”
我想否认,但又觉得瞒不过她,只好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她笑笑,说:“以前我也很懂体面懂矜持的,在课堂上批评学生都会脸红。可有了女儿后,我就没多少在公共场合体面矜持的资格了。因为我得保护她呀,得让她明白,自己被那么盯着看,不是她的错,而是那些人没教养。我也希望,等我老了,没法儿再站出去保护她的时候,她也能懂得要这么理直气壮地保护自己。”
一瞬间,我好想凑上前去抱抱她,但又怕那会太突兀太做作,终究没有伸出手。
那天,我送她们到医院门外。女人从车棚里推出自己的自行车,那是辆粉红色女式自行车,车身大部分掉了漆,后座上有一把塑料小靠椅,用尼龙绳绑得很结实。
女人小心翼翼地把女孩抱到小靠椅上,确认有碰到女孩腿上的伤口后,笑着摸摸女孩的头说:“我闺女今天受苦啦,回家妈给你做好吃的。”
说完,她又笑着认真地跟我道了一回谢,然后转身骑上车,慢悠悠地走远了。
看着她们的背影一点点缩小,我的眼泪也一点点落下来。落着落着,却又笑了,有人的生活看不到头,却仍在那么耐心地往前走,而我却在因为自以为看得太远感到无聊沮丧,真是可笑。
但这可笑,并不是得知有人比自己不幸就对自身的处境松一口气,偷偷侥幸与窃喜,而是,得知有人比自己苦,但对待生活却比自己更诚恳更用力的时候,对自己的软弱吃了一惊,狠狠自嘲与愤恨。
这便使我第一次感受到,那作为一片树叶,无论翠绿枯黄,无论凋零生长,都因着不可复制的纹路,不易衰竭的能量而有的可贵。
这样的故事,在之后的日子我还遇过很多,可如今,每每回忆,最先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总是那对母女。
那两抹看似单薄,却坚实无比的身影,让我在二十岁那年懂得了可能四十岁也无法领会的道理,让我,在医院——那所最惨烈的人间,看到了最宝贵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