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以为当真有很多时间,所以将约定一拖再拖?”
话还没说完,一身正装的青年一下瘫坐在地,那双充满懊悔的浊泉中瞬间布满惊惧。他两手撑着地面勉强保持身体平衡,胸口起伏的剧烈,慌乱摸着身旁,终于碰到了被他亲手一路捧来的那条被织了三分之二的围巾。右手已牢牢抓紧上头插的两根铁针,他却停顿了一下,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捅来,而是转手掏出口袋中的钥匙。我没动,在一句话中的最后一个音落下时,任反着冷光的一串金属穿过额头,正中身后沉重的棺木。
说句实话,我不太明白这位医生害怕的点在哪儿。
屋内的温暖将酷寒与北风略带恐吓性的咆哮拦阻在外,只听得壁炉内燃得正旺的火舌“噼啪”咀嚼木材的动静。
“再讲一遍,我讨厌冬天。”面前这位老妇人总算舍得打破沉静,“它总叫我全身的骨头克拉克拉响个不停。”她抿了口热可可抱怨着,一面紧按胸口,一面编起了一首“克拉小颂”,单调的两个音节从她嗓里百转千回,染上苍老的雀跃;白气氤氲着漫过她与年龄极不衬、清澈的碧蓝双眸。热可可放在积满灰尘的圆木桌上碰出一声轻响,家里唯一一把老旧摇椅(虽然这么说,但我觉得它应该是房里最年轻的东西了)随她起落发出吱呀喟叹,复又归于喑哑低语。老妇人将毛线团重新抱进怀中,借着壁炉里跳动的火焰所好心给予的光芒,一针一针,缓慢的继续给远在千里外的儿子编织围巾(蛋青色,据老妇人所言这是她最珍贵的人所最喜欢的颜色)。大概是为跟摇椅相互响应,她暂且停了哼唱,从喉咙管里挤出一声执着的太息。
我稍动手指往扶手上点了两下,身下的木椅便换成单人沙发。双脚交叠抬起,下落时刚好搭在迈着四只小短腿从暗处跑来的搁脚凳上,它周遭的流苏一转,像少女裙摆下若隐若现的美好。这样的姿态最适合听故事,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就不知讲故事的人有没有。
“你们,”我指了指她怀里的毛线团,据她所言已经编好了三分之二。围巾看起来蓬蓬松松的,估计戴上也会很暖和,“多久没见了?”所有故事都有个开头,如果讲述者拖着不说,就得由我们倾听者加以引导。听完故事再进行收割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不光因为这样是绅士的作风,更是为了让没能舒展的枯草释怀,放下过往再回到他们的归属地,并且,这使上级之后的“分发”工作也能变得更为轻松。我托着热可可暖着永远都不可能再热起来的双手,老妇人沉默不语,盯着怀中的围巾,嘴唇僵硬上扬,好像想起了什么欣喜的事儿。她苍蓝的眸中又转过一圈流星,可以想象年轻时它俩究竟迷到过多少人。
唉,老人家究竟在独自编造多不够火候的自我欺诈啊。
“我儿子,特别喜欢我亲手给他织的围巾。”终于!感谢上帝(虽然我并不相信他,但还是礼节性的感谢一下),半响后沉静再次被打破。“亲手”二字被重读出来,这位老人脸上恍然洋溢出幸福的光彩让我有些不确定她是终于打算步入正题,还是顾而言他。毕竟这个年龄段的老人家总是自说自话,听不进别人的意图。“我们约定好了,圣诞节前后他就回来看我,到时候我会把围巾亲手为他戴上,好好看看我跟我家老头子的独子变得多么英俊了!对了,我家老头也一样喜欢我织的围巾,他说围上后的感觉就像围上了一层云!哈哈哈,云怎么可能有重量?还暖和和的。唉……只可惜他先我一步到那个世界报到了。小伙子,你说我如果把围巾烧掉,他能不能收到?”
“能。”我应和,为表此事无疑还坚定的点了两下头。
“那太好了。如果今年那小兔崽还不来,我就把这条围巾换个花样重织,把样式换老点给我老头带去。”说起拿手的活儿人们总是很兴奋,她把织好的部分对折,两只枯败的手在上面辗转,朝我比划了一下花样,“他在医院工作,现在正在实习期,但我相信,我儿子迟早会成为一名最优秀的医生。我很想他,”壁炉内偶然腾出一朵红花,大概在响应老夫人的信誓旦旦。我的目光追逐着它,头随它绕着自己飞了一圈也跟着转了三百六十度,老妇人继续道,“不过我从没跟他说过,怕他嫌我太啰嗦。”火花带着橙红的残影从我面前溜走,围着老妇人飞快绕了几周,又缓缓地像一片叶子落到了她怀里。随后,伴随“啪嗒”清响,霎时四周全部陷入黑暗,除这一星脆弱的光亮。
一切像被按了暂停键,我本能的紧张起来,早已死亡的肾上腺激素在此时疯狂跳动。带过我的老师说,这时候有部分人会选择无用挣扎,放任不管会给他们的家眷带去梦魇这种极易让人崩溃的精神折磨;而且如果事态未被止住,负责人——也就是我,将被扣除一整年的薪水,那我想换把拉风的武器的愿望也要落空了!利刃被狠攥在手里,我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可紧接着,本是壁炉的位置闪出一片满是雪花的屏幕,就听有齿轮喀吱喀吱的转动。
原来是走马灯终于启动了。
也是,被判为最简单的E级新手任务怎么可能会出乱子,再说这还是我接的第一项任务呢,——不过太平静的事未免叫人有些失落。齿轮声有些像摇椅,我不禁朝老妇人那看去,她身下的摇椅不知何时化成了一张极具现代化风格的球形沙发。老人深陷其中,神态安详,抚着怀里一颗布满裂纹的心。屏幕浅蓝的一片明光洒在她身上,她脸上的皱纹顷刻显露无遗,明暗参差,是生活在后半辈子用时光的刻刀精雕出来的落寞。“不知多少人经过我儿子的手重新活过来了。”不看神情,单凭这上扬的愉悦声调,就能听出她的骄傲,“可他真的太忙了。小时候我常跟他讲,‘妈妈很快就回来’,现在是他对我说,‘我下个月放假就回来看你’。然而越想做的事越做不成,担心的情况总会发生。这叫什么……?”
“事与愿违。”我说。
走马灯所呈现出的这个家庭时常话不投机,偶尔动辄放几句狠话,大都在孩子做了什么父母不认为正确或叫他们担心的事时。我一心二用,琢磨着这到底算谁对谁错,最后得出结论如果双方都坦诚些就好了。
“对,对,没错。人老了,比不过你们这群年轻人喽。比如总不清楚这些木柴够不够熬过这次围城之战。”老妇人哧哧笑着,指指那方,一道光投在本该是空无一物的地方,照亮了跳动的小型篝火。老人家的思维总是这样,如同幼儿,想到什么提什么,“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兑现过诺言,当然,以前我也没有……都是我在天气转暖,能活动这把老骨头时去看他。我就想啊,是不是在他小时候我破坏约定的次数太多了——例如没给他买成玩具火车,没有同意他养那条小狗……你看,就是屏幕上这个场景。唉,总说着‘下次、下次’,然而哪有这么多下次——我怀疑现在就是上帝赐予我的报应。”她说着,在胸口画了个十字,捧住漂浮在空中,没着落的破碎的心脏。
“好了,死神先生,谢谢你陪我这个糟老太婆这么久,你现在要比我儿子还理解我了。怕他不知道,请你再帮我这位将死之人一个小忙吧。说出来有些羞耻,但请告诉他,我爱他。”
我有些惊讶,这位正笑盈盈的老妇人竟察觉到了我的身份。通常人类总是活在自己的小世界中,目光短浅,并不能发现自己已走到生命尽头,更不觉得我的存在是个漏洞。他们往往自我的要命,不愿主动与外界相连,又顾影自怜,期望外界亲自与他相交。不过,早已释怀的聪明人或许就有这么洞悉一切的魔力。
“职责所在。”我将讶异收起,起身向她行礼微笑,并将手递向她,“应该是我谢谢你带给我这么温柔的故事。现在,睡个好觉吧,女士。”
好吧,我承认我出现的有些突兀,导致吓到普通人。
面前还在震惊下的青年听完我吐露出的最后三个字后,表情愣了一瞬,终于一改防备,蜷起身抱住自己的膝盖。他的母亲同我在她因心脏问题而迎来的最后一次梦中谈了很久,我不清楚以后会不会再遇到像这么一次长谈,我所知道的,只有一位母亲对孩子饱含的一腔爱意与真切的遗憾。
我也承认我不知道人类的悲伤多久会逝去。或许在明天,也许几年后,亦或如影随形陪伴终生。就像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像那几名元老一样,经过多次任务的洗礼后,不再随枯草们的欢乐而愉悦,不再随他们的痛苦而悲恸,不再有一股脑的怅然涌进空洞的体内。
身为医生,这位优秀的年轻人有很多压力,也获得了很多人的误会与不解,但即便如此,他还是用双手救治了很多人,赢来诸多感激。可说来讽刺,他却从未察觉到母亲的疾病。或者说是母亲从未让他察觉到什么不妥。老妇人未经他双手治疗,终是在织那最后一条围巾时永远躺在了摇椅上。
他的双肩在颤抖,我微不可闻叹了口气,踱了几步弯腰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他总算从咽喉泄出哼声。本应见惯了生死,可在这条路上,他始终还是个孩童。
我并不打算安慰,但我想我可以给他提前体验下来自死神的拥抱。毕竟我们总不知道惊喜跟意外哪个先来,或许到时候负责收割他的人不会是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