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村里的长丰,没人不称赞的。三叔给人家做长工的,卖身契都写给东家,做东家一辈子的牛马才借到一万块钱,一直供到高中。长丰自己争气,得了奖学金,又有老师同学们的帮助,一路走出了大山,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走之前,长丰的爹从东家请了年假回来,把我爹几个兄弟都找了过去。
“哎!”三叔眉头紧锁,脸上的皱纹卡着黑泥,低着头,勾着腰,在矮小的土炕上坐着。
我爹是家里的老大,他的手放在裤兜里半天,最后掏出一个紧握的拳头来。
“老三,这是五百,明年长乐也22了,快讨媳妇了,你别嫌少。”长乐就是我,只上了初中的我。我爸定了隔壁李家的婚,猪都牵过去了,就差最后一步。
三叔抬起头,连连道谢,我爹展开拳头,里面有皱皱巴巴的五张大钞。
其他几个本家兄弟也从裤腰的最里面掏出几张钱币来。
兄弟七个只凑了两千三百元。三叔说,还差三千多。最后,挨家挨户借,终于把学费凑齐了。
长丰走的那天很热闹,为了省钱,他自己一个人坐着火车去。行李是娘一针一线地缝缝补补,还有沉甸甸的学费。村长特意请了喇叭队欢送长丰。
那种热闹,我这辈子也没见过。
长丰一个人带着全村的希望坐上了牛车,又坐上了客车,最后坐上了火车。经过了四天三夜,终于到了。
轮不到让他感慨北京城有多么地繁华热闹,他的生活费只够他在这个大城市里生活三个星期。他刚刚进校,就开始打听什么地方有兼职,第二天就在附近的辅导机构找到了工作。
早上四点起来温书,起来得很小心,尽量不去碰触每一个能发出声音的东西。冷水洗脸,清醒了去走廊借着灯光看书。听辅导员说,全系第一的同学,可以获得国家奖学金。
早上上课,下午兼职。
他很累,却每天过得充实,没什么朋友,只有学习和赚钱。
很快,他赚足了生活费,期末得了全系的前三名,虽然没有得到国家奖学金,但是得到了国家励志奖学金。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发奖学金那天,他给自己买了一部手机。因为很多事情都要在手机上做,之前一直拜托一个室友,他不太想过多麻烦人家。
有了手机后,给村长打电话,听闻父母一切安好,他说今年寒假不回去了,在外边打工,赚点钱。
他给平时借他手机的室友买了三十块钱的零食,不多,却是他一个星期的伙食费。
放假了,大家都走了,只剩下他在学校里。
第二年拿了国家奖学金,写论文获奖,被评为优秀学生。
但是长丰,三年了,一直没有回家,只是汇了一万六千元回家。他说,一万块钱还给东家把父亲赎出来,另外的还了村里的债务,其他的贴补家用。
父亲收到钱并没有替自己赎身,还完债后把剩下的钱存了起来,他知道长丰一个人赚钱有多么不容易。反正他活不了几年了,能省一点是一点吧。
马上毕业了,长丰学习成绩优异,很快签了一家有名的公司。刚去就月薪上万,解决北京户口。
大四的冬天长丰依旧没有回家,他现在在这家公司实习,他想把工作做好了再走。
转过年春末的时候,要毕业了,大家都忙着聚会。寝室的四个人组织去酒吧玩玩,长丰因为有事没去,后半夜三个人都喝得不省人事,寝室里老是借他手机的那个人打电话给他,让他去接他们。
他没有推辞,保存了文案,连夜打车过去了。
就在去的路上,一辆私家车为了躲避几个红灯过马路的青年男女,直接撞上了出租车的副驾。
而长丰,坐在那里。
他死了,当场去世。
长丰的手机不翼而飞,辅导员从他入学的档案中联系到了他的高中,由他的高中联系到了村长。
收到消息的那一天,三叔正在田里,他在和和他一起做工的男人,说起长丰签约了大公司的事儿。
“三叔~”我扯开了嗓子,带着哭腔。
“臭小子,你不去田里干活,怎么跑这么远过来!”
“三叔哎~长丰没了~”我绷不住了,拄着膝盖张着嘴,眼泪哗哗地流。
三叔愣住了,手里的锄头立在土上。他眯着眼睛,虽然戴着草帽,但是阳光还是那么明晃晃地刺眼睛。
三叔把锄头交给了旁边的男人,一步一步地走上田边,抓着我,问:“孩子,你别着急,你刚才说什么?”
三叔的手真有力气,抓得我疼。
去到北京的医院,已经是四天后。三叔穿了件干净的布衣,戴着草帽子,长丰的几个室友和辅导员也一起去了。
他走到长丰遗体的旁边,轻轻地掀起白布。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佝偻着腰。太平间里冷飕飕的,安静地听不见人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三叔缓缓地盖上了白布,他转过身来,抬眼看了看长丰的室友和辅导员,双手合十,轻轻点头,说道:“给你们添麻烦了,给你们添麻烦了。谢谢你们,谢谢……”
所有人都站在那里,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弹,就是看着这个老父亲,看着他,脸上的皱纹里,依旧嵌着洗不掉的黑泥。
三叔说完,放下手,转头看了一眼躺在那里的儿子,用手扶着床尾,突然抬起另外一只手,捂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