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冷啊”,我直接斜挎在左肩,右手环抱拖住底,往前冲。天气预报说晴三天后落雨,这是第二天,可这比前日骤然低了四五度的干冷,还不如换作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给皲裂肌肤和扬尘的路面做个spa。
前方路口咫尺远,一个着夹克的平头中年男人正在看手机,脚边是一条沿路铺的红绫带,“又要放炮了……”我拉回视线,脚步没停歇,还计划三步并两步迅速绕边冲过去。
“充话费应该是在这儿”。我隐约听到一声嘀咕。心里下意识反驳,周黑鸭什么时候还兼顾话费业务了?“充话费在前面,不是这儿。”哎呦,我怎么说出来了?有点懊恼。
她扭头左右张望,此时过往行人很少,几乎眨眼见就锁定在我身上。那是个穿红花棉袄的中年妇女,眼睛虚眯,眉头皱得像过冬的橘子皮。两颊被冷风吹得通红,一侧还起了干裂白皮,好似涂了不规则的高原红。头发绑了辫子,额角碎发随意别在耳畔。肩上还挑着半筐菜,几颗去了外衣的大白菜,水灵灵的菜叶,还能看到毛刺,还有几把择过的蒜苗,清洗掉尘土的根茎显出百合色。
我顿住步子,一字一句地重复“充话费在前面”,右手指着前方轻晃。“这儿是卖卤菜的,你走错了”。
她看清我的动作,愣了愣,抬头看门招牌,转头朝我走。噼里啪啦地鞭炮声在两米开外炸响,我下意识捂住耳朵就往侧边跑开,等到声响飘散在寥寥白烟里我回头张望,她也正朝我走来,我心知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吧。
顺势朝她挥了挥手,往几米开外的门牌指了指。也正是这一打岔,我想起昨天续网费的发票还在营业厅,我也算与她顺路了,等等她吧。
她的外表看起来比母亲沧桑些,更像我大姨。那也是一个朴实的农村妇女,每天清晨从几里外的菜圃里挑回两担蔬菜,即便现在天寒地冻也不曾懈怠。挑担里有白菜,萝卜,也有竹叶菜和辣椒,有时候还装回几个滚圆的南瓜和肥硕的冬瓜,菜上多少都沾染了露水,一滴滴随着她稳荡的脚步轻颤,摇摇欲坠。
大姨卖菜通常不会跑太远,一般都在家附近的巷子口,她说外面卖菜的也都有自己的地盘,占了别人的位置会被人吵得。又因为菜场摊位费太贵,她被城管追过几次没收了杆秤后,就更不愿意到处打游击了。
这个妇人比我大姨瘦,走起路来像裹着喜被的竹竿筒挂了两个陀螺,一荡、一荡,不知之前满满的菜筐是怎得被她挑了满街跑?
我见她明白我的示意,就先进了营业厅。昨天帮我办理业务的女孩不在,她同事得知我的来意后,拨了电话让我稍等片刻,客气地说小张待会把发票送来。移动的网速较电信稳定差,但服务态度好和实惠的价格是我愿意连年续费的原因。
我一边百无聊赖地等,一边透过玻璃门窗向外张望。那妇人在门口神情有些彷徨,伸手推了门,复又转身,半蹲着肩上的货物卸下来。好似又呆愣一会,才把框篓从门前拎起放到角落里,依次排开,还把扁担架了上去。她每一个步骤完成的缓慢而认真,就像她写满沧桑而干净的眼睛,也像篮子里白净的青菜。
她第二次来推门,手将将触及门把又放下,将上衣边角拽了拽,轻轻拍两下,又弯腰将裤脚理了理,还从兜里掏出一叠四方纸巾,细致地擦拭鞋的表面和周沿。这一套动作让我觉得,她不是来办理业务的农村妇人,应是要走访高门大户的闺秀,即使家道中落也不愿失了礼节和教养。
她又一次伸手推门,冷风顿时灌了进来,我站的位置是对着门最近的柜台,之前被暖气熨得懒洋洋的神经打了个激灵。对面柜台的女孩问,你好,办什么业务?
她嘴唇嚅嗫着,没出声。我想,她大约是不善于应付这场面?就提高了音量说,这个姨姨要充话费。谁知,她像受惊地兔子,头也不回走向营业厅右侧的自助缴费机。那女孩奇怪地瞅了我,我讪讪地一笑,有些尴尬。
送发票的女孩还没过来,接待我的营业员这会儿正和客人介绍新款手机,我拿出手机拨弄两下,又鬼使神差地盯着那妇人的一举一动看。
她排在一个年轻人的身后,手上握着钱,我隐约觉得钞票颜色是十块和五块,又不敢确定,只是担心她能缴费成功吗?
小年轻三两下忙完就让开了,她握着钱,直愣愣盯着缴费机的屏幕发呆。是不会操作吗?我心想,要不我帮帮她?这时,侧边柜台一个穿着笔挺秀气制服的女孩走到她跟前与她交流,我听不清她们低声的交流,只觉得她像是远离游人的桃花水母,慢慢舒展开了。
不记得号码,我怎么帮你充话费呢?女孩的声音,有点无奈,也有点着急。
这可不行,我们有规定的,你好好想想。女孩又说。
这是……怎么了?我按捺不住好奇心,还是走了过去。那妇人动作有点仓皇了,手忙假乱地掏找东西,在我靠近她们时,她指着一个巴掌大小的老款手机,苦恼地看着女孩,眉头皱地跟脱水白菜叶似得,说,瞧我这脑子,姑娘,你帮找找一个号,叫***。
女孩接过手机,熟练地上下按,估摸是经常帮那些年纪大的人办理业务,即使是老旧的全按键手机,手下动作也灵活非常,让我想起琴键飞舞的手指。
是***?这个号是131的,联通的。不在我们这儿充。
额,是我指错路了?我满头黑线,不知作何表情。要不要认错?
那妇人表情急切地摆摆手,说,不不不,我记得,上次充话费就是在这机器上,还是我儿子领我过来。正中间这台机器,我记得的。
我还是怀疑是我带错路的缘故,抢先开口,阿姨这边是移动,联通在马路对面往回走几步就是了。刚刚人家也说了,这号码是联通的,这里办不了业务。
她指着缴费机,执拗地像一颗在地里长老的白菜,说,我上次充话费就是在这里啊。真的。她看我俩都不作声,迟疑了,问,是不是我输错号码啦?但是……我记得是这样的机器的……我回去找电话本,下午再来。
听她不再纠缠,我大大舒了一口气,最好不是我给人指错了路。
她把手机和一直攥在手心里有些折痕的钱装进里衣兜,扣好边扣,理了理上衣领子,冲我们笑着,谢谢姑娘,我下午弄清了再来。
她这一笑,两朵高原红趁着红花袄子显得更鲜亮了,表情也像大姨每次她给我塞吃的,爽朗中带着质朴。
我目送她出门,将两筐菜挂在扁担两头,挑在肩上,走远。
回家路上,我有些后悔,当时忘了叫住她买一两颗水灵灵的白菜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