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司机大哥都在播放着时下流行的广场舞曲,还问我是否喜欢,我只淡然笑笑不回话。在车内歌曲火热,与外面灿烂的阳光可谓互相辉映。我没有告诉司机大哥,其实我很想去关掉他那喧噪的音乐。转念一想,随他去吧,司机大哥天天在马路上跑也确实不容易,每个人都需要有一种激奋的声音陪伴自己左右。
车还在滚烫的柏油路上奔跑着,几年没有回来有好些地方都发生了变化,似乎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吧。道路会改道,房屋会重建,商店会搬迁,月会圆,人会变……
树影渐退,越来越熟悉的路慢慢映入我的眼帘,司机大哥在一个牌坊跟前停了下来,转过头来跟我说了句“到了”,我从窗里抬头看看,牌坊上赫然可见“水岸村”三个大字,我拿出了钱递给了司机大哥,向他道谢后就下了车。
我伫立在村口牌坊前,看着这座代表我们村的牌坊,这是一种历史的象征,饱含着多少的故事。走过了牌坊之后,是一条直直的水泥路,路的两旁都栽满了一种叫大王椰的树,也就形成了一条林荫大道,刚才的火热走在这路上后就慢慢清爽起来。记得以前最喜欢跟伙伴们在树下嬉闹,小时候是假小子的我还曾试过爬树,结果不幸摔下来回家还被妈妈教训一顿。
林荫大道的尽头就是一座小桥,这座桥大概也就是10米长的样子,上面的一砖一瓦无不体现着岁月的痕迹。小的时候每当走到这里都会往桥下的小河看,河里会有很多村民在抓螃蟹捞鱼。只是年月渐变,人的生活水平也提高了,人心也不如从前,再也没有这样的闲情去河里打捞海鲜了。
这次回来感觉这座桥变宽了,小河里的水似乎没有以前那般清澈见底,不过还好,还不至于污染得糟糕。在阳光的照耀下,河水似乎沾染了微光般平静地躺在河里。突然想起小时候还能在水里脱光身体嬉玩,想来如梦一般。
好久没走过这段路了,四年前跟林哲刚开始恋爱之时,每个晚上他都会送我回家,陪我走这段路。那家公司经常都加班,但我不感觉疲累,因为他在。我们从牌坊走到桥边,我又固执地送他从桥头到牌坊公交站处,来来回回,就是多见那么一分一秒。有时他会轻抚我柔软发丝,对我说,你傻啊。热恋的时候大家都是滚烫的水,相互碰撞,直击沸点,可偏不怕烫伤。
是啊,即使在爸爸眼里,林哲是穷山沟里来的外地人,要钱没钱,要房没房,我肯定是被他下了蛊。我喜欢,就喜欢这样的男人。我在爸爸跟前据理力争,爸爸鼻腔里发出了“哼”的一声,仿佛林哲是他能轻蔑的对象。他说,喜欢能当饭吃哩,你要跟他,我也不当你是这个家的人,给我滚出去,就别再回来了,眼不见为净。
“好,我滚。我早就不喜欢这个家了,这个畸形的家。在这里你是天皇老子,每个人都得听你说,我妈生了三个女儿怎么了,你就得这般糟践我妈吗?凭什么……”
我似乎还有很多话要发泄,可是随着我爸一记耳光刮在我脸上,我的脸瞬间像涂上辣椒一样。火辣的感觉在我脸上蔓延,红了,伤了,崩了,连同我的心。
泪水忍不住地喷涌而出,可我不想哭出来,我拼命压抑着泪水,我不哭,不能在他面前哭。我只是默默地收拾几件自己的衣物,走出家门,不回头,任凭妈妈着慌地在后边追跑着,而我爸爸则在我妈妈身后又是一大串骂声,直至我妈妈停止追我的脚步,返回家中。
妈妈是可怜的,大半生来究竟做了多少件自己真心如意的事。我想寥寥可数。我不知三胎生了我还是个女儿身,是否也是一件不如意之事。我不明白,为什么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为何如此苛刻地对待每一个女性。在这里,女人没有儿子是没有地位的。这是一个十分可恨的事实。
在爸爸跟前,妈妈总是畏手畏脚,永远不敢有自己的主见。我不知道在妈妈心底,是否也觉得连生三女的自己低人一等,别人看不起,爸爸不敬重。她从不上桌吃饭,年年月月日日。我唤她,她只是站在厨房边扬扬筷子说,你快吃。
爸爸若是有不顺心的时候,就会拿妈妈来出气,我看过无数次妈妈被她无情地扯着头发,妈妈无辜不敢言的神情,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忘怀。爸爸摔门而出的时候,妈妈就会紧紧抱住我,生怕把我遗失了一样,有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妈妈很伤心,她抱着我的整个身体不停颤抖着。
从小我就怕,怕长大后如妈妈一样,怕这样的命定。我常常幻想自己逃离,逃离这样的城市,趋避这里的人群,我不想嫁在本地人家,我怕重男轻女的夫家,我怕丈夫与爸爸一般,我怕被婆婆挑刺还不敢回击。我只想有一个人能够把我从这样的困境中逃脱,我不需要靠生儿子获得别人对我的尊重,不需要村里多分我一亩田地。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一份真挚的深情,宠我如孩子,躺于他的怀里,容我闹,容我笑。
当林哲出现在我生命中时,我有什么理由不随他而去呢。林哲来自偏远北方,从小家庭环境就不好。他说过,整个村子都通电了,人家都往家里买电视机了,他家还没钱把电通上,还用的煤油灯。他前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妈妈42岁才生下了他。但他上进,有拼劲,懂得珍惜每一个机会,善待身边人。父母好不容易供完他上大学,总算有份不错的工作,他的父母都以他为荣。
我坐了上公交,对着车窗泪流不止,直到林哲住的地方我还在哭,他打开门看到我,看到我手中的行李,便都明白了。他什么也没说,径直把我抱在怀里,好紧好紧,一股暖流传入我心扉,得以片刻的安宁。我这辈子都会对你好的,林哲说。
从家里搬出来之后,我和林哲就过上了婚前同居的生活。十多平方的出租房便是我们的天地,进门就是床,跨脚便是间隔出来的厨房,与外面的大世界相比,我们这算得上蝼蚁之地。但我觉得快乐、自在,我可以看自己想看的电视频道,与林哲一起刷下映的电影。外面吃饭贵,我们就自己买菜做饭吃,清炒土豆丝、酸辣土豆丝、排骨炆土豆、凉拌土豆、干锅土豆……林哲每天都能变换着给我做爱吃的土豆,百吃不腻。与爱的人一起,喝白开水也是一种幸福。
在离家的日子,妈妈常常会给我打个电话,问下我的近况。很多时候情说着说着,就能从电话里头传来一个凶恶的男高音,那是爸爸发了疯的骂声,隔着电话我都能听到他骂我“养不熟”,也骂妈妈打电话给我是浪费钱,他没这样的女儿。我不愿听,总是快快地挂掉了电话。
后来妈妈就不那么明目张胆给我打电话了,如小偷般暗地里进行。我知道,即使我是她不情愿生的三胎女儿,但她对于我也有某种割舍不掉的亲情,毕竟我是她心头的一块肉。而后很多时间,当我想起妈妈来,都莫名地在脑海中隐约出现她在受着爸爸打骂的镜头,不寒而栗。
妈妈总带着疼惜的声调跟我说,你还是幸运的。她说这话的意思是哪怕爸爸不待见我,但在我们家族里,爷爷可是很疼爱我的,他从不嫌弃我是个女孩,或者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没上学的时候与退休的他待在家里的时间比较长。这是多奇怪的反差啊。
爷爷跟我说,我与他有缘。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告诫我,我们这个城市的人都是“硬脖子”,就是说有一种韧性,别人认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偏不服输,一定得做到。
我想我完美地承继了这个的城市优良传统。面对爸爸的蛮横,他要我与林哲断了关系,我不,非不,我非得坚持到底,我就是个“硬脖子”。
三年前,我们双双辞职,离开了这座我待了20多年的城市。我与林哲每人带一个行李箱,属于我们的所有家当,一起来到了上海。在这个硕大无朋的大都市里,我们义无反顾地往前奔跑着,拼尽全力,为了我们说了无数次,脑海中规划了多年的梦想生活。
所有的回忆如洪水般从脑海中倾倒出来。过了十多分钟,我依然站在桥头若有所思。离家越近,双脚越沉重。我告诉自己,此次回来,全为敬爱的爷爷。人应当懂得感恩,小时候爸爸从不给我什么零用钱,爷爷似乎看在眼里,每天放学后都会给我一张五毛钱,给我去买冰棒吃。他知道我喜欢吃红薯干,有时也会多给我五毛钱,让我自己去小卖铺买,那个时候小卖铺都是直接拿一张纸对折成一个三角,那个年代物价便宜,五毛钱能有好多条红薯干了。我拿到爷爷跟前,他老说自己没牙,吃不了红薯干,只看着我吃。
妈妈可能感觉到我迟迟还没到家,这个时候她一路走过来,到处张望,寻找我的身影。她在桥头的对面看到了我,她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工厂制服,理了一个齐耳短发,她向我这边走来,我提高嗓音说不用,我过来就是,她没有听,还是比我更快的速度来到我身边。
这时我才发现妈妈脸上早已爬上了一根根皱纹,在黑发的掩盖下,一撮白发悄然生长。接近三年没见,妈妈变得苍老了,生活把妈妈折磨得满是岁月的痕迹。唯独她看我的眼神,没有变,这是一种心有而发的疼爱。她想说些什么,又没有说,似乎有些哽咽。我朝她笑了笑,挽上了她的手臂往家里走去。踏出的每一步我都觉得自己竟是如此不孝。我有点想哭的冲动,妈妈亦然,她的眼眶潮湿了,但彼此都尽力忍着,不去看对方眼神。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