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的《促织》,说主人公成名为人“迂讷”,而里胥却够“猾黠”。读毕飞宇《小说课》解读《促织》这一章,感觉就是我这个“迂讷”遇见了毕飞宇这个“猾黠”。
读《促织》1700字,一篇微型小说而已,当然,文言的内涵容量要几倍于现代汉语。然而读的时候,由于文言表述带来的距离,并不顺畅,有时还是需要连蒙带猜。
之所以说本人“迂讷”,是对这些方方正正的文字感觉,一样的几个字,在我的眼里就是文字本身,加上20多年初中语文老师的臭毛病,看到文言用法还要停顿一下,此处词类活用,或者一词多义,或者在哪篇文章中也是相同用法,如此一耽搁,也就影响了文学作品本身所具有的整体性,文学的想象受到限制。
如果读一篇小说,仅仅停留在小说本身,没有读到文字背后的历史,没有读到文字里透露出来的人生经验,那么,该小说的魅力其实并没有向你展开。正如一朵花开放在路边,你却视而不见,一缕缕花香飘过,可你嗅不到那花香,好像鼻子因为感冒堵塞一样。
可是毕飞宇老师读《促织》却能读到更广阔的历史,因为他本身就是小说家,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他不仅仅告诉我们其中的门道,他还用他“猾黠”的小说家之眼读到一部小说呈现的世界和他的联想世界。
“《促织》是一部伟大的史诗,作者所呈现出来的艺术才华和写《离骚》的屈原,写”三吏”的杜甫,写《红楼梦》的曹雪芹相比肩。”
他说,他愿意发誓,他这样说是冷静而克制的。
读到毕飞宇这样评价《促织》,我觉得这纯粹是文人的一厢情愿,也是文人在用文学手法推出他的见解而已。屈原、杜甫、曹雪芹他们是中国文学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这小小说《促织》能和他们比?
且看他怎样解读?
开篇却宕开一笔,解读《红楼梦》作为史诗,其恢宏、壮阔与深邃达到了小说的极致。他说《红楼梦》的逻辑结构是“空——色——空”。刘姥姥是其中的关键人物,她老人家是一把钥匙,什么“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什么“侯门深似海”,通过她老人家的举动和眼睛,让这一切全部落到了实处。所以,他认为《红楼梦》真正的开头是在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它使我们看到了冰山一角,让我们的内心涌起对冰山无尽的阅读遐想。
而对《促织》开头85字——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
毕飞宇老师认为这个开头有两个亮点:一句话和一个词,“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里的“欲媚”。
这一句一词,在我这等”迂讷“之人眼前滑过就过去了,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惊世骇俗。本地不产又咋样?“欲媚”又如何?有多少官员千方百计想方设法取悦上司,自古以来不计其数,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此物故非西产”一句,小说一下子具备了荒诞的色彩,具备了魔幻现实的色彩,悲剧不该发生的地方却偏偏发生了悲剧。
他在解释“欲媚”的时候提到到了鲁迅用他一生来做对抗的“奴性”,这个观点简直闪眼!仔细品味的确如此。
奴性是从一开始就主动的、自觉的、心平气和的接受奴性,它成了人文化心理行为习惯的逻辑出发点。"欲媚",并没有谁强迫症他去做,可是他却愿意主动的这么做,这说到底就是奴性。"在‘欲媚’这个诡异的文化力量面前,《促织》中所有的悲剧只能是按部就班的,你逃不出去……"
主人公成名“为人迂讷”,遇见了“猾黠”的里胥,一出场就处在了命运的低谷。成名被里胥报了名,捉促织去了,在这里,“滑黠”就是一片乌云,它很轻易地罩住了“迂讷”。“滑黠”一旦运行,“迂 讷”只能是浑身潮湿,被淋得透透的。
解读蒲松龄如何刻画驼背巫——“唇吻翕辟,不知何词。各各悚立以听”,足够精细,由他的解释,神秘的巫就在这几个字中立体了。
一个作家去交代驼背巫说了什么是无 趣的、无理的,属于自作聪明,很愚蠢;最好的办法是交代他或者她的动态:上嘴唇和下嘴唇一张一合。这一张一合有内容吗?没有,所以,读者“不知何词”。这 不够,远远不够。它不只是神,还有威慑力,下面的这一句话尤为关键,“各各悚立以听”——所有的人都惊悚地站在那里听。这是一个静谧的大场景,安静极了, 仅有的小动作是“唇吻翕辟”,还是无声的。“各各悚立以听”是“唇吻翕辟”的放大。八个字正面白描,加上六个字侧面白描加以衬托,小说语言何其透彻,何其干净。
对"夫妻向隅,茅舍无烟”八个字的分析着实揭开了我的“迂讷”,令我茅塞顿开。
“隅是什么,墙角。夫妻两人一人对着一个墙角,麻袋一样发呆;房子是什么质地?茅舍,贫;无烟,炉膛里根本就没有火,寒,贫贱夫妻百事哀。这8个字的内部是绝望的冰冷的死一般的寂静寒气逼人,是等死的一声,一丁点儿烟火气都没有了,一丁点儿的人气都没有呢,这是让人欲哭无泪的景象。这八个字有效的启发了我们有关生活经验的具体想象,悲剧的氛围一下子就营造出来。”
毕老师的解读终于让我相信:
好的小说语言有时候和语言的修辞无关,它就是大白话。好的小说语言就这样:有它,你不一定觉得它有多美妙,没有它,天立即就塌下来了。只有出色的作家才能写出这样的语言。
当然,毕老师的“猾黠”,绝不是里胥的狡猾黑暗,而是用他小说家狡黠敏锐的眼光和感觉,打开我们这些“迂讷”读者欣赏小说的视眼。借毕飞宇大师的眼,领略经典里自己无力企及的风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