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洲真的很小,随便一个饭局,相互之间不认识的人,绕两个小圈,便都能找到彼此之间有关系的人。那天晚上,坐在南小溪右手边的是市政府招商局的一位女领导,姓阮名枚,当稍晚了几分钟到场的南小溪落座在她身边的时候,这位性格爽朗的阮领导不禁轻轻地惊呼一句:“哎呀,这世间还真有林妹妹一样的美人啊!幸亏我是个女的!”两句话把大家说得哈哈笑,把南小溪说得红了脸。想不到这阮领导见小溪脸红了,就更起劲了:“多少年没见过会脸红的女子了。妹妹啊,我都快爱上你了!”
南小溪抬头看了看这位女干部,只见她齐耳短发、剑眉凤眼,脸上的线条虽然硬朗了点,但不也不失女性的英气和通透,看起来特别舒服。席间,阮枚一直照顾着小溪,替小溪挡酒。南小溪看她酒量这么好,虽然看起来只长了自己几岁,但说话如此得体、处事如此有分寸,不禁暗暗钦佩起这位女子来。原来这位叫阮枚的女领导日常主要工作对接的是各地的江洲商会,小溪觉得难怪她见多识广。席间,小溪从她那里得知了一个信息,一下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全中国百分之八十的棉花产自新疆,而新疆百分之七十的棉花是江洲郊县一个叫青溪的小镇上的人在新疆经营。这几年青溪人在新疆棉花生意做得很好,但是,却缺人手、更缺开拓新市场的江洲家乡人才。他们非常希望家乡有对这方面感兴趣的人才加盟新疆的棉花大军。
听到这里,南小溪心里一亮:新疆!新疆!
作为专业技术人才,根据国家规定,南小溪的丈夫援疆时间是一年半。虽然丈夫单玉霁邀请过好几次小溪跟他进疆看看大美景色,但小溪一直忙于她的舞蹈,后面一段时间的生活又完全被许江心搅得一团糟,因此,进疆之事一拖再拖,眼看着丈夫马上就要结束援疆工作回来了,她还是没有机会去一趟新疆。这一晚,她听了阮枚领导一席话,恨不得马上到新疆去,拉着丈夫详细去去了解青溪人在新疆做棉花的行情。因为前几次丈夫回江洲,多次跟她提起过家乡人在新疆如何将棉花生意做得生风水起,其中还有一家龙头企业是他老家的远房乡亲呢。
此刻,南小溪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关心饭局上的任何酒菜和其他人的话题了,她拉着阮枚悄悄地问了许多关于青溪人在新疆做棉花的事情。按阮枚的说法,这就是缘分,一场寻常的饭局,她与这位美得像黛玉一般的妹妹一见如故,阮枚毫无保留地将她所知道的关于青溪人在新疆做棉花的各种信息告知了南小溪,南小溪听了一个晚上还没听够,就大胆地问了阮枚的工作行程,阮枚很爽快答应明天参加市里一个会议后,南小溪可以到她办公室里来,顺便让南小溪看看一些青溪人在新疆做棉花的相关资料。
那一夜,南小溪睡不着了。连夜给丈夫单玉霁打了长途电话,告诉他这个信息,让单玉霁去了解青溪人在新疆做棉花生意的各种行情。自己则在第二天傍晚,去了阮枚的办公室。在阮枚的办公室,南小溪看到了这么一些材料:
“到目前为止在新疆的东南地区商人有25万人,随着新疆棉花价格的一路走高,目前至少有100亿元东南地区民资撤离山西煤矿和房地产市场,转战于新疆棉花市场。在新疆做棉花生意的,80%是江洲人”。
“新疆A城是新疆最大的产棉区,它的棉花产量占新疆的35%,占全国的10%。A城是全国重要的优质棉生产基地,是新疆重要的棉花交易集散地、轻纺工业聚集地。有着‘国棉都’和‘中国长绒棉之乡’之称,棉花产量占全国的1/8,长绒棉占全国总产量的93%。‘中国棉花看新疆、新疆棉花看A城’。”
而让南小溪眼睛为之一亮的是其中这么一个数据:“在新疆A城全部江洲籍的商人超过2万人。光江洲市青溪镇一带的人就有1万之众。在A城的江洲商人中,近八成从事棉花收购和加工。中坚力量就是入疆20来年原来的那一拨青溪弹棉郎。”
“青溪弹棉郎”!多么亲切而熟悉的称呼,一下子把南小溪的记忆拉回了童年。
南小溪之所以取名叫小溪,是因为她的祖上就是那个有着美丽双溪之一的青溪人。
江洲三面环山,一面朝海,那条日夜不息气势磅礴奔向东海的浩浩大江——瓯江是由许多弯弯曲曲的小支流汇聚,其中最秀美的就是江洲北面的南溪和青溪两条江脉。据说晚年李清照避乱江南,于国破家亡、流离失所之时写下的“唯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这双溪,许多后人猜测就是指秀美的南溪和青溪。至于这是不是真的,南小溪没兴趣去考证。此时此刻,她对自己的先人有着无比的兴趣。
南小溪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奶奶经常告诉她,她的祖上就是从青溪迁往江洲市区的青溪人。小溪的父亲在江洲出生,但是小溪很小时候,她的父亲曾在清明节的时候带小溪回青溪上过祖坟、祭过先祖。别的记忆不深刻,让南小溪一直记在心中的是青溪镇上唯一的一条老街,那像极了一把大琴的弹棉花的棉花弓和它发出的别致、悦耳的"咚咚筝咚咚筝"的声音。大概是有别于别的孩子,小溪从小就有音乐天赋,年幼懵懂的南小溪曾经当街在这把“大琴”面前听醉了,她觉得那“琴弦”发出的声音就是最动听的音乐,如此美妙、无比神奇。因此,她对老家的弹棉郎和他们的棉花弓记忆特别深刻。此刻的南小溪,通过网络,查找到自己家乡有关“弹棉郎”的各种信息,让她兴奋又哑然失笑的是,这种当年因为贫穷而成为生计谋生的吃饭手艺,如今已经被列入江洲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了。
此刻的南小溪不仅知道了老家祖上著名的吃饭营生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还知道了就在2、30年前自己的老家青溪10几万的人口,10人中就有7人是以弹棉花来养家糊口的。南小溪更感兴趣了,她深究了下去,这“弹棉花”到底是怎样一种神奇的营生呢?
原来,“弹棉花”,是一种古老的手艺。“青溪弹棉郎、挑担走四方”,这是早期江洲商人的典型特征之一。早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大批的青溪弹棉人迫于生计,带着自制的弹棉工具,外出揽活,全国各地都有青溪弹棉人的身影。一弯弹弓、一张磨盘,手提一个弹花槌和一条牵纱篾,就是当时青溪弹棉艺人所有的家当。弹棉艺人走南闯北,在一个地方如果安顿下来,最先的生意一般是有顾客送上家中用旧、用黑、用硬的旧棉胎来翻新。弹棉手艺人先要将旧棉胎拆纱,卷成捆状在铁铲头上铲细,然后,将铲细的棉花放在平板上用弹弓(木头和牛筋所做)将棉花弹细弹匀。再用木盘将弹细棉花压实,磨实后均衡地来回辅棉纱。最后在棉纱上用木盘磨匀压坚实,整个过程看似简单,做起来却相当不易。经过苦练,不论5公斤大棉被,还是8两婴儿被,经过弹棉艺人的巧手,都是厚薄均匀得当,尺寸准确,四角坚挺对齐。如果在一个地方做得有口碑了,便有人会送来新棉花做新被子。手艺更好的,便会接到嫁女儿人家的“喜单子”——给准新娘做结婚棉胎。弹结婚棉胎要择吉日,新娘出嫁日有“红包”给弹棉师傅。还要精心地在棉胎上做出红双喜、鸳鸯、麒麟等吉祥的图案,一些老师傅能做得维妙维肖,而且经济耐用,于是,这样的弹棉师傅便成为一方高手了。那时候还流行了一首歌谣呢:“弹棉花啊弹棉花,半斤棉弹成八两八。旧棉花弹成了新棉花,弹好了棉被那个姑娘要出嫁!”
以前家家户户都要弹棉花,弹棉郎是不怕没生意的,但是弹棉花是件异常辛苦劳累的营生,只要干活就没有坐着的时候。每天天一亮,弹棉郎的腰里就系着像围巾似的腰带,一根弯臂竹竿,略粗的一端在身后腰带上别着,另一头米把长的尼龙绳钩着弯弓,左手握着弓臂,右手握着木棰,敲着弓弦,弓弦激烈地抖动,棉絮被一缕缕地撕扯开,向四下跳跃,木床上躺着的棉花就被弦子舔舐着、翻旋着、然后膨大膨松,轻盈地飞舞。“咚咚——筝、咚咚——筝”的声音,一天里是很少间断的。无论外面如何嘈杂,弹棉郎总是那样从容、专注,完全沉浸在属于他的那个世界里。
时光如梭,留下了许多,当然也带走了更多。当年数以万计的青溪弹棉郎走南闯北为谋温饱,历经千辛万苦。当他们遇到好政策的时候,这些富有闯荡经验的弹棉郎倒占了先机,向各行各业分流渗透,或开设超市,或创办棉纺厂,或在当地开矿……渐渐地,这些弹棉郎脱胎换骨,成为江洲经济大潮中的一股中坚力量。青溪弹棉行业也随之日渐式微,弹棉工具也成为民俗博物馆里陈列的老物件了。如今,南小溪的那些曾经是弹棉郎的老乡们在新疆扎下了跟,在新疆做了这么大的棉花生意,冥冥中似乎前辈子就跟棉花结下了不解之缘。
接下来的日子,南小溪一头扎进了研究青溪人在新疆经营棉花的各种信息中。不久之后,那个日光清丽的暮春的早晨,她已向单位请了假,登上了飞往新疆的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