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多云,云层遮住月光使得黑夜更黑。长安街,三更鼓刚刚敲完,巡夜的官差提着灯笼边走边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关好门窗,谨防窃贼。
刚喊完,就有三只狗、两只猫从黑暗里窜出来,吓了官差一跳。
去你娘的。
官差摸摸自己的心口,平缓一下紧张的情绪,等到心情平复,尿意突然涌现,官差左右看了两眼,迅速找到个角落,把灯笼放地上,拉了泡尿。
啊,舒服。
尿完,官差系好裤带,拿回灯笼,哼着十八摸,慢慢离去。
过后不久,一道人影从街边一堵高墙掠下,他稳稳地落在地上,手里提着一个黑箱,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他不打灯笼,也不点蜡烛,就这么笔直地走到了长安街上。
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他停下脚步,直直地望着左边黑暗一角。
你过来。
黑暗里传来一道雄浑的声音。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走了过去,伸出手,问:是不是麻了?
黑暗里的人握住伸过来的手,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说:谢谢。
一星烛火燃起,照亮黑暗里的男人,他身材魁梧,长发及腰,他说:不愧是猫眼郎君,果然视黑夜如白昼。
猫眼郎君打量了一下男人,说:你为什么非要蹲着?站着不好么?
长发及腰的男人说:我刚站麻了。
猫眼郎君“哦”了一声,接着说:你是谁?
长发及腰的男人拱手道:在下王十七,乃是盗圣的第十七个徒弟,奉师傅之命,特来送贴。
王十七从怀里摸出一张金封红底的帖子,帖子左上角,以白色印泥,盖了一个独特的手势,圈子里的人都认识,这是盗圣的独门武功,王十七捧着帖子,双手奉上。
猫眼郎君接过来,展开一看,略略一惊,说:盗圣前辈真的打算金盆洗手么?这可是我们盗乐界的一大损失啊,你们应该多劝劝他,他才四十多岁,后辈们还需要他的指点。
有一部分大盗不认为自己盗窃的目的是物品,他们享受的是劫富济贫带来的乐趣,于是他们称呼自己的圈子为盗乐界。
王十七叹了口气,说:劝过很多次了,家师自觉年迈,盗艺衰退,是时候让出盗圣称谓了,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猫眼郎君继续看帖,看着看着,眉头皱起,说:既然盗圣前辈请我去参加大典,为何又不许带礼?要知道,参加宴会携带礼品,乃是武林的传统,就算盗圣前辈大方,我也不敢违背。
王十七嘿嘿一笑,说:家师深知猫眼郎君乃性情中人,必不肯应允,故特令我告知,郎君若真有心,请替他老人家取一物为礼。
猫眼郎君问:什么东西?在哪里取?
王十七说:什么东西我不太清楚,只知道是那户主人最珍视之物,至于地址嘛,不是已经写在请帖上了么?其实不止是你,很多盗友也收到了师父的帖子。
猫眼郎君眼睛一亮,原来这次邀请不仅仅是参加盗圣的金盆洗手大典,更是一次考察,作为现任盗圣,能摒弃盗界门派之别,广发英雄帖,便邀各路偷手去他家偷东西,只为寻到盗圣的合格继承人选,光这一份胸怀,猫眼郎君就十分佩服。
王十七问:郎君意下如何?
猫眼郎君想了会,说:我会去。
王十七再次拱手,说:既如此,那在下告退,请郎君准时赴宴,后会有期。
王十七刚走出几步,猫眼郎君就叫住他:等一下。
王十七回过身,说:郎君还有吩咐?
猫眼郎君摇了摇头,捏着鼻子说:没什么吩咐,我只是要告诉你,你身上有一股尿味。
王十七脸飞红:是汗味……汗味。
王十七走了,走得很急,猫眼郎君远远看见他闻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作势欲吐。
离开长安街,猫眼郎君沿着城墙往西走,途中遇到过两队巡城士卒,在离他们还有十丈远的地方,猫眼郎君就停下了脚步,隐藏在黑夜里,静静地伫立,等他们走过,自己再走。走到城西,在一个拐角,猫眼郎君闪身溜进了一栋屋子,门后面是一片园林,夜色之下,树影更像是鬼影,叶子挡住了为数不多的月光,行走其间,几无可见,各种名贵的盆栽摆放在路旁,猫眼郎君从中穿过,没有踢到一株盆栽,路的尽头是一片水潭,潭心有一座亭,亮着一盏灯。
猫眼郎君一脚踏入水潭,踩着沉在水面之下的浮桥不紧不慢地走到亭子里。
亭子里坐着一个灰面长者,他已经在这里等很久了。
看见猫眼郎君进来,灰面老者喜笑颜开:我还以为猫眼郎君失手了。
猫眼郎君说:你放心,我若失手,一定会把你供出来的。
灰面老者哈哈一笑,说:东西呢?拿出来让我看看。
猫眼郎君解下背后的包袱,轻轻地放在亭中间的石桌上,灰面老者上前打开,登时眼光大亮,几乎忍不住就要冲上去抱住这尊半人高的金佛亲一亲。
灰面老者啧啧称奇:这又是哪个地方官送的?
猫眼郎君瞄了一眼金佛,说:泽城,那座城今年大旱,县令以求水为由,征收诚意税,造了这么个东西。明天你把它拿去融了,送回泽城,至于这个宝贝……
猫眼郎君从怀里又掏出一尊佛像,这尊佛像只有手掌大小,佛身是泥塑的,色彩斑斓,懂行的人明白它远比那尊金的值钱。
猫眼郎君拿着细细端详,说:归我们了。
灰面老者叹了口气,说:为什么这些大官们都喜欢佛像?
猫眼郎君想了想,说:也许因为佛像是硬通货,你见过有哪个大官喜欢收集房子的么?房子这东西人人都可以盖,不值钱。
灰面老者摇摇头,说:那可不一定,我还是觉得买房有钱途。
猫眼郎君瞪了灰面老者一眼,说:幸好你不是我,要不然咱们铁定赔到奶奶家去。
灰面老者呵呵一笑,将金佛重新包裹,说:那我走了。
猫眼郎君点点头,说:明天我要出去一趟,大概要半个月回来。
灰面老者问:去哪?
猫眼郎君回答:去太行北参加盗圣的金盆洗手大会,顺便把盗圣这个称呼拿回来。
翌日,猫眼郎君提着一口黑箱,乘着马车来到城门口,守卫拦住马车,命令开箱检查,猫眼郎君打开黑箱,里面装的全是纸伞。
守卫拿枪随便戳了戳箱子,问:带这么多伞出城干嘛?
猫眼郎君说:泽城雨水泛滥,我要去那儿卖伞。
守卫拍了拍脑门,作大悟状,说:噢,泽城,我知道,那里的雨还没停么?唉,谁叫他们取这么个名字?叫春多好,四季如春,不过下雨总比一直出太阳好,你看看咱们长安,半个月没下雨,老子都给晒黑了。你走吧,回来的时候记得带一点那里的特产,嘿嘿。
离城不远,猫眼郎君再次打开黑箱,看着里面经过他潜心研究精心发明的各类工具,对于这一趟,他更具信心了。
猫眼郎君本名陈巳时,由名可知他是巳时出生的,刚出道的时候,陈巳时为自己想了个外号——巳时大盗。可仔细一想,这个外号容易导致误解,大家会认为他是一个只会在上午出来的蠢贼,于是取外号之事暂时搁浅,过了一段日子,陈巳时与长安盗乐圈里的人渐渐熟悉,见过他的同行都说一到夜晚他的眼睛就会变得很像猫眼,夜视的本事简直与猫一样,有人提议叫他猫眼郎君,陈巳时觉得这个外号不错,欣然接受。
然而郎君虽好,终究不如“圣”超凡脱俗,正如武有武圣,文有文圣,茶有茶圣,剑有剑圣,被称呼为圣的人无疑拉开其余人一个档次,是行业最顶端的人,注定受尽敬仰,拥有最大话语权。
陈巳时驾车沿着驰道向东奔驰,过函谷关后转向北,遇见一片野林,官道到此为尽,陈巳时卸下马车,带上黑箱,策马入林。三日后,一觉醒来,旭日东升,忽见天边耸起一行山脉,陈巳时很兴奋,他居然走对了!圈里人都说他是因为长安富裕才总在那里工作,然而真相是陈巳时其实是一个很欠缺方向感的人,长安几乎就是他认知内的全世界,天知道为了盗圣这个称号,陈巳时付出了多大的勇气,而这一次成功,对他来说真是莫大的鼓励,更让陈巳时意识到扩展事业范围的可行性。
陈巳时加大马力,走近些后,发现连绵的山脉之中有一道缝隙,再走近发觉这条缝隙足有长安城墙一半宽,陈巳时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马“嗷”的一声,冲进山谷,奔出五里地后,地势豁然开阔,道的两旁遍布稻田,一片南方景象,一群人站在陈巳时面前。
陈巳时正疑惑着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了,王十七从人群后排挤出来,朝着他笑了笑,说:郎君果然来了,恭喜郎君通过考验。
陈巳时问:什么考验。
王十七说:找到本次金盆洗手大典举办地就是第一重考验。
陈巳时说:哦,这很——简单呀,不都写在请帖上了么?只有笨蛋才会找不到。
王十七摇摇头,说:郎君可不要小觑这第一重考验,你虽是第三个到的,但是我敢担保肯定有一部分人不能按时抵达山庄,师傅说过能纵横四海才称得上大盗,偏安一隅注定只能做小小毛贼,一个不识方向的人没资格做盗圣,这一重考验便是用来剔除那些徒有虚名小贼的。
咳咳,你说得对,陈巳时脸有些泛红。
陈巳时指着那一堆人问:你们这么多人站在这里干嘛?
王十七牵着马过去,向陈巳时一一介绍:这都是我的师兄弟,这位是李一师兄,这位是孙三师兄,赵二师兄与钱五师兄已先行回庄去了,这位是周四师兄……
王十七一口气介绍到第十六个师兄才住口,干咳了两声,王十七接着说:我们都是被师傅安排至此,负责接待各自送的请帖上所邀请的人,人未到或午时之前,我们都必须在此等候,托郎君的福,我可以先走了。
陈巳时骑着马,跟随王十七边走边欣赏田园风光,走了一会,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便问王十七:你刚刚说你们是一对一负责送贴接人的,那是不是本事越大的去送贴的人辈分越高?
王十七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回答:按道理是这样的,不过我觉得郎君绝非池中物,定能脱颖而出。你也不必太担忧,刚刚后面那些没介绍的人都是我的师弟,我还有八十三个师弟。
陈巳时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他觉得那个排行第一百的弟子肯定不大愿意他接的人来得太早。
陈巳时接着聊:你们师兄弟也参加此次考察么?
王十七垂头丧气道:为了避嫌,师父不许我等参加。
陈巳时放下心来,看来这次考察不会有黑幕,这位盗圣还真是一位无私的人。
陈巳时问:余下的考验是在山庄吗?
王十七点点头,说:是,但不是此刻,真正的考验从晚上开始。
正说着,突然陈巳时身边冲出一骑快马,马上人瞟了陈巳时一眼,发出一声冷笑,同时拍了下马脖子,胯下的马收到指令,马蹄撩得巨高,搅起一片尘埃,迎着陈巳时扑来。
呸、呸、呸,你他妈……
王十七吃了一嘴灰,刚要开骂,看见李一师兄跟在这匹马后狂奔而过,急忙改口:好大一块云啊。
转过头,王十七打算安慰陈巳时几句,还没张口就看见陈巳时抖了抖手中的油纸伞,震掉伞上的灰尘,把伞重新收拢,王十七挑起大拇指,说:郎君真是反应神速啊。
陈巳时说:还好,还好。
话是对王十七说的,陈巳时的眼睛却在盯着刚刚过去的那匹马。
王十七佯装生气:哼,这位盗金飞鹰未免也太猖狂了,待会我定要禀报师父,好好批评他一番。
陈巳时问:你认识他?
王十七说:不认识,但我知道李一师兄要接待的人就是他。
陈巳时目光闪烁,说:他是不是很喜欢黄金?
王十七长大嘴巴,望着陈巳时,说:郎君真是聪明过人,仅从外号便可了解其人,在下实在佩服。
陈巳时笑说:你说错了,我一点也不了解他,我只是看到他的马鞍和蹄铁似乎都是用金子做的。
王十七说:听说盗金飞鹰酷爱黄金,曾潜入镇南王府,一夜盗尽镇南王爷的金库,王爷震怒,动用全城士兵搜城三天三夜,找遍每一户人家,也未寻到他,镇南王一纸诏书宣布全国通缉,从此盗金飞鹰名扬天下。
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后,陈巳时终于抵达此行的目的地,天下第一纵横九州乾坤妙手来去无踪山庄,这是陈巳时活这么久所见过的最长名字的山庄,它的长度一如它的名一样长,一边围墙就有上百米,墙高七、八米,陈巳时很纳闷,这荒郊野岭的,难道盗圣也要防盗?
山庄门口,陈巳时遇见了刚刚踢了他一身灰尘的马,此刻它被拴在路旁的马厩里,正喘着粗气,也难怪,毕竟黄金比铁贵重,不仅贵,而且重,陈巳时骑马过去,那马看见他过来,立即气也不喘了,高昂着马头,一副很自在的样子。
陈巳时把马拴住,提起黑箱,随着王十七进入山庄,他一走开,那马又开始猛喘。
山庄内,假山一座接一座,道路错综复杂,弯弯扭扭,王十七时不时回头嘱咐陈巳时快点跟上,陈巳时跟着七拐八拐,早就眼冒金星快吐了,好不容易熬过半个小时,终于到了大堂。
大堂内摆着五十张宴席,分成五列,每张能坐十个人,王十七领着陈巳时到左起第二列第二张宴席坐下,说:郎君请在此静候开席,在下尚有要事,先行离开。
陈巳时往前望去,第一张宴席此时已坐了三个人,最中间的是盗金飞鹰,他看上去约莫三十岁左右,穿一身浅薄的衣服,将浑身腱子肉展露,他坐在座位上,用一条白手绢专心擦拭着满手的金戒指。坐在盗金飞鹰旁边的是一个面白微须的胖子,他见陈巳时望过去,连忙起身微笑作揖。隔着胖子两个座位坐着一个穿黑色连袍的女人,他面上戴着半张白色面具遮住下巴,一双眼出神地望着半空,因为是女人,又是同行,陈巳时不免多望了两眼。
陈巳时看完前桌,再回头看着空荡荡的大堂,肚子咕咕响了两声,不由暗暗感叹:几时开饭呀?
正午时分,天下第一纵横九州乾坤妙手来去无踪山庄热闹非凡,现任盗圣的江湖朋友、亲戚子弟,连带着陈巳时这些盗乐圈后辈,大家济济一堂,陈巳时看了一眼,他们这一列并没有坐满,差不多还有二十来个空座。
吉时吉刻,盗圣出现,这是陈巳时第一次看见盗圣,盗圣比他想象中的要矮一些,留着一撮山羊胡,双目有神,顾盼之间,颇有侠风,只是人到中年,略微发福,好在肚子还没走形至朝廷官员们那种程度。
盗圣一登舞台,底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盗圣双手下压,示意安静,掌声一歇,立即有一个青年冲上台,抱住盗圣的腿大哭,边哭还边喊:盗圣啊,您老人家可不能金盆洗手呀,您若退了,盗乐圈势必一盘散沙,惶惶不可终日,没有您披荆斩棘,上下周旋,盗乐圈怎会有如今繁盛的局面,请您一定要三思啊。
盗圣连连摆手,说:兄台严重了,我白某不过是做了一点微末之事,我相信换任何一人都必会办得更好,我老了,是时候退了。
盗圣掰开那人的手,继续往前走,台下上来两个盗圣的弟子一人搀扶着一只手把那人送下台。
趁着大伙注意力都在那青年身上,台的另一边冲上一位老人,老人拦住盗圣,指着盗圣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如今盗乐圈龙蛇混杂,泥沙俱下,你不仅不领导群雄改变风气,还想一走了之,此种行径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
盗圣一揖到地,握着老人的手,说:您严重了,但白某决不是怯弱之人,奈何岁月无情。
老人长叹一声,垂下眼泪,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好比大周失了姜子牙,大汉失了张子房,曹魏失了司马懿……
盗圣面色大变,台下一片哗然,大伙一致认为曹魏没了司马懿并不是一件什么坏事。
老人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扑通一声跪下,头磕得咚咚响:错了,我是说蜀汉失了诸葛亮,盗乐圈不能没有你呀。
盗圣面色稍缓,扶起老人,指着陈巳时这列人,说:您请看,这些在座的青年均是后起之秀,他们的武功远在我之上,我向您担保,盗乐圈一定会越来越好。
盗圣亲自将老人送下台,走到台中,清了清嗓子。
台下众人长舒一口气,总算等到盗圣发言,他再不说,菜都快凉了。
岂料风波又起,一道黑影窜上台,速度之快,众人只来得及看见他头顶反射出的光,这个衣着华丽却秃了顶的男人伏在盗圣面前,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这家死了人。
盗圣问:你是?
秃顶男人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说:我是阿牛啊,当年若不是盗圣您劫富济贫,只怕我早就死于当初那场灾荒,变成一堆白骨了,你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难报,小小心意,还请您收下。
秃顶男人掏出厚厚一叠银票,举到头顶,每一张银票一千两面额,看得台下很多人眼睛都直了。
盗圣皱起眉头,衣袖一拂,面露不悦:当初我救你乃出于仁,天下大灾,富商趁机敛财,我看不过去出手相助乃出于义,你此刻所为岂非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你若真想报答我,便用这些银两造福一方百姓,我方可安慰。
秃顶男人哇哇大哭:怎会有你这般的大英雄啊,你真是当之无愧的盗圣,呜呜呜……
秃顶男人猛地抽了一下,居然哭昏了。
盗圣抱住男人,一挥手上来四个弟子,把男人抬下去。
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就连陈巳时也禁不住鼓掌,他很感动,他想不到王十七的演技竟然这么好,更想不到原来他一直戴着顶假发。
盗圣终于开始发言:诸位——
盗圣停下来,他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台下,似乎等着某件事情再次发生,他只好咳咳两下,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说:诸位,今日是我白某金盆洗手之日,承蒙各位照顾,这二十多年,也算过得顺顺利利,也曾做过几件善事,不求轰轰烈烈,但求无愧于心,今日我退隐江湖,不恋钱财,不恋名利,唯一舍不得乃是诸位得深情厚意啊。
一个弟子弓着腰送上一杯酒,盗圣拿起酒杯,说了个“请”,一口饮尽。放下酒杯,又上来一个弟子,端着金盆,里面盛满水,边上搭着一条白色毛巾。
盗圣凝望着金盆,久久不语,过了很久才说话:今日过后,我再也不是盗圣,但此时此刻我仍是盗圣,现在我要做一件事。
盗圣拍了两掌,四名弟子抬着一个长方形的箱子上了台,把箱子放到盗圣身前,盗圣说:这口箱子里存着我的宝物,日落之后,请诸位后生退到庄外,一更开始后,谁先摸到这口箱子,箱子里的宝物就归谁,同时我会引荐他为新一任盗圣。
一时之间,大堂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盯着台上,盗圣心满意足的笑了笑,把手伸进金盆,台下一片唏嘘。
到了这一刻,陈巳时这一列人才终于放心,他们生怕刚刚三劝的时候,盗圣一时激动又不想金盆洗手了。
陈巳时看看前面第一张宴席,盗金飞鹰不知何时擦完了他的金戒指,正目光炯炯地盯着盗圣的那口箱子,旁边的白面胖子独自沉吟着,黑袍女人则还是两眼放空。
吃过午宴,离日落时分尚早,陈巳时只能枯坐,其间白面胖子来过一次,要向他敬酒,陈巳时酒到嘴边,肩膀却被人撞了一下,酒杯坠地碎成几块,他回头一看是那个黑袍女人,她一句道歉都没说就走开了,没办法,陈巳时只好换了个新杯,不过白面胖子脸上的笑意没有先前浓了,
终于,夜幕降临。
在天下第一纵横九州乾坤妙手来去无踪山庄门前,七十多名后备盗圣蓄势待发,两名山庄弟子把门关上,套上一个构造复杂,外形似心的金锁,然后两人退到一边,说:大家可以进了。
看到金锁,盗友们议论纷纷。
呀,这难道就是传说中无人能解的七巧金锁?
去你的,这明明就是玲珑锁。
你俩都说错了,它的全名是七巧玲珑锁。
没文化,七巧玲珑那是比干。
什么,你敢说老子没文化,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干你。
来哇,土包子,谁怂谁傻叉。
两个人你一拳我一脚的打起来,旁边的盗友纷纷叫好,只有一个人小声嘀咕了一句:比干的是七窍玲珑吧?
他的话淹没在喝彩声中,盗友们各自站队,全然忘记开锁这回事。
陈巳时偷偷叹了口气,恨自己没有早点反应过来,现在前排已经站满了人,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不想去挤,只能远远观望。突然之间陈巳时想起了盗金飞鹰,他不是最爱黄金的么?陈巳时在人群里搜索,不一会,找到了盗金飞鹰,他站在人群角落,望着金锁狠狠地咬了口牙,一跺脚,直奔围墙。
陈巳时嘴巴大张,他看见盗金飞鹰身形快得像像一头猎豹,更夸张的是他冲到八米高的围墙下之后,双脚蹬在墙面,向上疾走,如履平地一般,五步就翻过了围墙。
“有人进去拉!”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围观人群当即散了,大家纷纷拿出各种飞爪、铁钩往墙内扔去,借助绳索翻墙而过。
还有十几个人留在门前,陈巳时也在其中,他刚准备打开黑箱,就听到有人大笑一声,说:兄弟们别急,让我替弟兄们打开这道门。
白面胖子走出来,拿着一根铁丝靠近金锁,有人认出了他:他是撬江南王艺,传说他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凭一根铁丝打开世间任意一把锁,啧啧啧,有好戏看了。
王艺把铁丝伸进锁孔,搅动了几下,侧耳听了一会,接着搅,一炷香的时间过去,王艺额上渐渐出汗,他干笑道:嗯,这锁想必是出自名家之手,我须得认真了。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锁还是没有开,旁边有人叫唤着换一个人试试,王艺脸面有点挂不住了,暗自掐断铁丝,铁丝断成两截掉在地上,王艺一脸惊讶,说:这、这锁绝非凡品啊。
王艺叹道:我的铁丝随我十载,曾开过上万把锁,从未失手,早已与我心神合一,如今铁丝已断,我心黯然,大家还是翻墙吧。
让我来试试。
陈巳时提着黑箱走上前,王艺很不情愿地让开位置,拍了拍陈巳时的肩,说:尽力而为。
陈巳时先从黑箱里取出一块绿泥,把它塞进锁孔,等到绿泥完全嵌入一段时间后,再用力拍打金锁,把绿泥倒出来,接着又从黑箱里拿出一个黑乎乎的铁盒,陈巳时在铁盒上点一下,一个格子弹出,把绿泥放进去,格子收回,铁盒顿时发出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没过多久,盒子顶部打开一个小孔,一枚钥匙缓缓升起。
陈巳时插入钥匙,轻轻一扭,金锁打开。
在场的人欢呼雀跃,王艺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了。
陈巳时把金锁交给看门的弟子,弟子不收,说:师父说了,谁开了门,金锁就属他。
陈巳时说:回去后,我一定细心研究金锁的奇妙之处。
弟子笑说:哪有什么奇妙,就是贵了点,我们花了五十两银子,洛阳南门口的冯铁匠才答应做一个镀金的。
王艺猛地咳嗽一声,说:锁已经摘了,大家快进吧。
门刚一打开,就有十多个人影从门内窜出来,吓了众人一跳,大家定睛一看,这些人不就是刚刚爬墙进去的一部分人么,只见他们冲到路边,扒下裤子,“扑哧”“扑哧”不停,边拉边向守门的两个弟子抱怨山庄饮食不卫生。
光是听到此起彼伏的声音,陈巳时就忍不住捏紧鼻子,更不用说突然吹过一阵风,陈巳时赶紧进庄,余下的人也跟着进,只有王艺在过门的时候不为人知地笑了一下。
庄内没有点灯,只有幽幽月光照耀着大地,漆黑的假山怪石嶙峋,如同妖魔鬼怪一般等着人踏入。
天边飘过一朵云,落在山庄顶上,有人点燃蜡烛,点亮的一刹那破风声不绝于耳,总共三十七枚暗器射中他,种类繁多,有飞镖、银针、铁莲子等,那个人瞬间变成了刺猬。
陈巳时倒吸口凉气,赶紧往右走了二十几步,远离王艺,他刚刚一个人就发出了七枚暗器。
黑暗中,王艺从腰间又摸出三枚飞梭,说:盗亦有道,你们这么做坏了江湖规矩,会为江湖人士所不齿的。
说完王艺猛地向旁边跳了一步躲过射来的暗器,接着射出三枚飞梭,飞梭冲着陈巳时而去,把他吓呆了,眼看身上就要多三个洞,突然从旁边闪出一道人影,挡在陈巳时的身前。
陈巳时冷汗涔涔,刚想说一两句感恩戴德的话,仔细一看,人影正面对着自己,脸上还插着七八枚暗器,鲜血直流,他不就是刚刚被射成刺猬的那个人么?
陈巳时吓得后退半步,人影随之倒下,还没缓过神来,陈巳时又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扭头一看,一点荧光从自己肩膀落下,陈巳时顿时恍然,刚刚的暗器不是随便发的,王艺的目标就是他,之所以能在黑暗中准确无误的找到他,肯定是刚刚在开锁的时候王艺趁着拍肩把磷粉抹到了他的肩头。
陈巳时憋住满腔怒火,发出喘息的声音:啊……是谁……
刚说完,王艺又朝着荧光射出三枚飞梭,陈巳时蹲在尸体边上发出一声哀嚎,然后闭住嘴。
黑暗之中,王艺笑了。
云朵没有飘走之前,没有人敢轻易移动,随便两个人撞到一起,双方立即就会把身上所有的暗器朝对面扔过去。
王艺觉得很郁闷,总是有人碰到他,尽管每次他都抢先一步发出暗器,可在这么下去,他的暗器用尽,后面该怎么办?
云朵飘走,月光照射之下,八个被射成刺猬的尸体躺在王艺周围,围成一个圈,他们都伸手指着王艺,还活着的人纷纷化身正义的使者,痛骂王艺这个武林败类。
王艺还没来得及说明他的衣服装不下这么多暗器,也被射成了一只刺猬。
灭掉王艺后,大家互相称赞,尽管有的人脸上身上还带着伤,称赞没有持续多久,大家就散了,人人都想借着月光还在,远离人群一点。
陈巳时早就走开了,他把尸体搬到王艺身边后,就摸黑前进了。
陈巳时努力回忆着白天王十七带他走过的路,可对于一个路痴来说,除了一横一竖外,任何几何组合都相当于一团乱麻。陈巳时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陆陆续续撞见三具尸体,偶尔还能感觉到头顶刮过一阵风,他抬头望去,是盗金飞鹰从一座假山跳到另一座假山。
陈巳时有点沮丧,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现在天又完全黑了,他走不出去,别人也看不见路。
你走不出去的,这一重考验盗者的不仅是记忆能力还有探索能力,这里有些假山移动过。
陈巳时猛然回头,宴席上的黑袍女人正站在自己身后微笑。
黑袍女人说:从宴席开始算,我一共救了你两次,现在是你报答我的时候了,我知道你现在能看得见,而我知道怎么走出去,我俩合作,一起去拿盗圣的箱子,盗圣的称号我可以不要,我只要箱子里的东西。
陈巳时很好奇,问:我可不可以知道箱子里的东西。
黑袍女人微微啜泣:是我母亲留给父亲的东西。
陈巳时张大嘴巴,说:你是盗圣女儿?
黑袍女人说:是。
陈巳时很快做出了决断,他要盗圣,不要东西,他唯一想要的东西就是盗圣。
两人合作,不出半个时辰,就重返大堂,大堂灯火通明,寂静无人,那口长方形的箱子静静地躺在大堂中央。
陈巳时突然有点害怕,他想起了黑袍女人说过的话,这里面是她母亲留给父亲的东西,箱子这么长,该不会就是她母亲吧?难道她的父亲前任盗圣是个这么恶趣味的人?
陈巳时和黑袍女人走到一半,盗金飞鹰突然风一般地掠进大堂,后发先制超过了他们,大笑道:东西是我的了。
黑袍女人一声尖叫,陈巳时眼疾手快打开黑箱,一个夹子从里面弹射而出,眨眼越过盗金飞鹰,抓住箱子往回拖,盗金飞鹰也不是吃素的,他双手扣住箱子另一端往另一边拉。
两边僵持不下,关键时刻,黑袍女人手一扬,大喝一声:看镖。
飞镖发出“啾啾”的声音,吓得盗金飞鹰赶紧缩手,往旁边一滚。
黑袍女人说:你的这口黑箱是不是百宝箱?能变出这么多玩意,很厉害。
陈巳时说:你的口技也很厉害。
黑袍女人哈哈大笑,又“啾啾”了几下,盗金飞鹰看得一愣一愣的,哪里有什么飞镖,他再想扑,已来不及了。
陈巳时小心翼翼地打开长方形的箱子,里面的东西让他措手不及,他怎么也想不到盗圣最珍贵的东西竟是一副写着盗亦有道的普普通通的牌匾。
陈巳时把牌匾交给黑袍女人,问:这就是你娘留的?
黑袍女人抱住牌匾,潸然欲泣。
陈巳时叹了口气,然后就听见盗金飞鹰惊天动地的哭声,陈巳时走过去安慰他:不好意思,可是我也很想当盗圣。
盗金飞鹰哭着鼻子说:去他妈的盗圣,我连盗金飞鹰这个称号也不想要。
陈巳时问:那你哭什么?
盗金飞鹰说:我以为这箱子里的东西即使不是黄金,也可以卖了换黄金,早知道是这破烂玩意,老子打死也不来。
陈巳时说:你已经有很多黄金了,听说你连镇南王的金库都端了,难道还嫌不够么?
盗金飞鹰哭得更厉害了,他愤慨道:镇南王这个老杂碎,明明是他自己贪了,却把罪过嫁祸在老子身上,还全国缉拿,呜呜呜,我已经两年没开张了。
陈巳时很震惊,原来有时传言和谣言没差别,王爷和大盗没区别。
陈巳时只好继续安慰:没事的,你不是还有一些金子的么,你的戒指、马鞍、蹄铁……
盗金飞鹰神色沉重,说:这些都是我借的,明天还要还……哇,呜呜呜。
陈巳时觉得自己勾起了盗金飞鹰的伤心事,心中有愧,便拿出了那把金锁,说:你我也算有缘,金锁就给你吧。
盗金飞鹰眼泪巴巴:真的?
陈巳时点点头,盗金飞鹰把金锁捧在怀中,满心欢喜,他还不知道这只是镀金的。
黑袍女人不知何时悄悄地走到一根柱子旁,她按下隐藏在柱子里的机关,一口铁笼从天而降,把陈巳时和盗金飞鹰困住。
大堂外突然涌入大量士兵,把整座大堂团团围住,后面出来的士兵每一个人押着一个参加这次金盆洗手大典还活着的大盗。
已经金盆洗手了的盗圣从士兵里走出来,跪倒在黑袍女人面前,说:恭喜公主殿下,公主以一人之力一举抓获近百大盗,此等武功,世所难敌。
公主摘下面具,露出尖尖的下巴,洁白的牙,笑容很美丽:这次玩得很开心,你立了大功,应该能当个七品官。
盗圣重重地磕了个头,说:谢殿下恩典。
公主挥了挥手,说:好了,你退下吧,我还要处置这群大盗。
盗圣头也没回的走了。
公主环顾四周,一掌拍醒正在铁笼里发懵地陈巳时,卷着头发说:你们这些贼呢,如今有两个选择,第一,一辈子待在天牢。第二,为本公主,嗯,也就是为朝廷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公主问陈巳时:你的百宝箱能打开铁笼么?
陈巳时低头看了看黑箱,摇头道:恐怕不能。
公主说:那你选择哪个?
陈巳时说:第二个。
公主开心地鼓掌,说:好耶,那从今天起,你就是盗圣了。
转过身,公主对一列士兵说:新的盗圣已经诞生,旧的应该入土。
士兵杀气腾腾地走出大堂,陈巳时望着被丢在大堂一角的牌匾,上面写的盗亦有道让他很受伤,他成了盗圣,却一点也不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