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一篇新文,它写作于2004年
所以,其中的观点是我13年之前的思考与分析
在当下动则提到“原生家庭”的社会文化中,这篇文章中的观点却也一点也不显得过时
近期咨询与授课中,许多案例与感受使我感觉,应该将这篇文章重新发布出来
一些想法、思考、观点、理论,经历了时间的沉淀、经历了争论的筛选、经历了事实的检验之后,依然保有它的价值,闪耀它的光辉,甚至更显珍贵
那,可能说明,它是有一定道理的……
因为孩子是从己身而出,母亲对孩子有“肉中之肉”的体验。这种“共生体”经验(或称“一体感”)会产生伟大的母爱,使得母亲成为人类讴歌不已的永恒对象。但是,当母亲的共生体经验受到某种文化因素和或个人创伤经验的强化,它就可能表现为对孩子的过度保护和过度控制,从而阻碍孩子的自我成长。
生命出生的标志是子体从母体分离开来,在生物意义上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
但生命不只是一个生物的存在,它还包含心理、道德、精神等方面的潜能或构成条件,并且将经历一个成长过程,在各个层面都渐渐实现与母亲(和其他亲人)的分离,从而长成独立的自己。
这个过程叫个体化(individuation)。
孩子出生之后,作为婴儿、幼儿和儿童,对母亲的依赖性依然很大。而母亲必须在一定程度上超越她的共生体经验,也就是,明明知道孩子慢慢长大,会渐渐远离母体,她依然施予爱护和支持,并且学习放心和放手,有意识地去促成孩子充分长成独立自我。
但是,共生体经验有生物根源,与本能接近,加上潜意识的作用和某种个人经验的强化,会使母亲难以把个人经验与孩子生命进行有效分离,从而给孩子成长造成阻碍和危害。这种危害性的互动关系有多种表现形式。
例如一个在幼年被父母冷落或抛弃的女性,做了母亲后容易对孩子有过度保护的溺爱行为。这时,母爱的对象和目的变得模糊不清,这位母亲似乎不是有意识地促进孩子的自我成长,而是在补偿自己那个缺乏关爱的童年的“我”。
再如,因为时代和个人原因,有一个女性没有获得梦寐以求的大学教育,这个缺憾使她受到极深的刺激,以至发展成了一种强迫观念,使她把后来生活中的一切不幸都归因于此。做了母亲之后,她对女儿期望值极高,甚至苛求她完美,特别是在学习上更是强制女儿。这些在她本人看来当然都是爱的行为,但她不知道,这里面隐含着她本人潜意识的需求:试图借着女儿来补偿她自己的缺憾。这不是真正的爱。真爱行为是促成孩子长成自己,但这位母亲却把女儿控制在自己的共生体经验内,不喜欢女儿身上与她不同的内容,并且拼命打击那些逸出她个人经验的“异质”。结果,女儿被塑造成母亲生命的延伸,没有真正活出自己。她取得的成绩让母亲骄傲,自己却从中体会不到价值。她像母亲一样苛求自己完美,结果她发现,自己做不了神,又失掉了普通人的幸福。
这种往往不大被母亲所意识到的一体感,受到创伤经验的强化,会滋生极深的不安全感。它的破坏性在于,一个命运不幸的母亲会把女儿的命运变得同样不幸,虽然,她的所有言行都看似有意要避免孩子遭受同样的不幸。
有一位女性在童年经历了一次性侵害,为人之母后,她总担心女儿会遭受同样的伤害,于是对女儿的生活控制得密不透风,不断向女儿灌输男性威胁的观念。例如,要女儿随时防备男性,到同学家去要提防对方的父亲,不能让男人碰自己的身体,以及图书馆(她童年受到性侵害的地方)是危险的地方等等。她以为这样做是在保护女儿,但这对女儿的成长非但无益,反而有害。因为她带着没有处理的创伤经验进入了与女儿的互动关系,把对男性莫名的恐惧输入到女儿心中。甚至,她是在用自己的不幸经验一点一点塑造女儿的不幸命运。后来,像母亲一样,女儿与男性交往存有极重的防范心理,不信任他人,也不敞开自己,无法建立适当的情感关系,从而导致恋爱的一连串伤害和婚姻的最终破裂。这时,母亲反而觉得女儿身上发生的一切都证明了她的担忧是正确的,她同病相怜地对女儿说:“我们都是女人……”
母亲走不出自己的共生体经验,会使母子关系陷入模糊状态,两个生命个体不能有效分离,二者的自我界限也不太分明。
我接触过一些存在人际关系障碍的求助者,他们的基本问题是没有明确的自我角色,与人交往缺乏一定的边界意识。追溯他们童年经验,总会看到母子之间纠扯不清的共生体关系。在这种互动关系里,母亲的经验笼罩了孩子,使孩子不能充分获得自我成长的经验,因而很难发展出明确而肯定的自我。他们的生命充满了自卑情结,在生活中刻板、不知变通、感到不安全,顾虑重重,戴着面具,为某一个单一的目标而挣扎,为头脑里的“他人”活得很累。不是他们不愿意为自己而活,实在是因为他们一直都没有真正长成自己。
母爱是生命成长的原生素,但母爱里滞留了过剩的一体感,它就不是有意识地促进孩子的自我成长,反而不觉之间让孩子在精神上变成婴儿甚至胎儿,退行到母腹状态,与母亲成为共生体。“捧到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是形容母亲对孩子的爱,但这话里流露出一种担忧:世界的不安全因素与孩子成长的风险。我们听到,对孩子的成长充满烦忧的母亲对将为人母的孕妇说:孩子在肚子里还不算烦,生出来之后那才叫烦呢。期待孩子出生,又对孩子出生之后的生活充满担忧的母亲会有一个潜意识的愿望,还不如一直把孩子放在肚子里才安心呢。
我们看到,母子之间不良的互动关系导致了孩子的精神依赖,改变这种互动关系,才会真正有助于孩子的精神成长。但这往往是不容易的,它的阻抗来自于:母亲照顾着孩子,一面不堪其累,一面又获得某种被依赖的满足感。还有一种现象,母亲遭遇了“命运”的种种打击,绝望之时,抱着未成年的孩子一同自杀……所有这些,在意识层面上有各样的解释,但在潜意识层面上似乎都与母亲的共生体验或一体感有某种联系。
共生体经验反映一种潜意识需求,它不仅存在于母亲,也是从母亲分离出来的个体的经验。孩子本身对母亲就有植根于共生体经验的依赖,这种依存性在生命早期是很大的,也是成长所必需的,但它也是个体在成长过程中要去慢慢超越的经验。
母亲,作为被依赖的对象,要有意识地去促成孩子实现这种超越,从而越来越成为自己。
如果母亲自己都没有走出这种共生体经验,她反而会助长孩子的共生体依赖,使孩子从生物性的依赖发展为精神性的依赖。共生体意识太强的母亲,对孩子不放心也不放手,过多保护和过于控制,不但会养成孩子的精神依赖,还会导致孩子极端的叛逆行为。
从直面心理中心的临床经验发展出来的“直面疗法”相信,人性里有两种根本的倾向:逃避成长于渴望成长。逃避成长的倾向是本能的,它要求舒适,要求回到母腹——人类经验里的原初舒适区,那里温暖、安全、需求得到供应,而且不需任何自力,可以享受完全的依赖,它只要依存,不要成为自己。与逃避成长的倾向相对,成长的渴望同样强烈。但成长是艰难的,需要学习,需要培育和支持,需要个体持续性地跟自身的逃避成长的本能进行一场又一场战斗,并且得胜从而获得成长。但是,母亲的共生体经验和其它许多因素会阻碍孩子追求自我成长,使他在与自身逃避成长的本能进行战斗时屡屡受挫,从而产生了成长不得、无法成为自己的焦虑。这种焦虑会导致极端的叛逆行为——孩子不愿被共生体性质的母爱所“吞没”但又无能为力而进行的自毁性的、盲目的挣扎。
出生是一场冲突:生命渴望出生,又反抗出生,但它必须出生。
成长是一场战斗:个体是要坚持长成自己,还是要逃回母子共生体状态,他或她必须做出选择。
本文发表于2004年11月第十期《直面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