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读赫尔曼·黑塞,是他的未完之书《德米安》,近乎零死角的自我洞悉与接近哲学层面的自我剖析令人感叹,并与极具正能量的蓬勃之气共同裹挟而至。如果说《德米安》是站在一个敏感多疑、充满希望的少年肩膀上烦恼这世间纷扰的作品,那么这本《悉达多》就是站在一个思想更加深远明晰、自我追求更加强烈的知识分子身上,观察并试图大胆解释众生之相的杰作。
《悉达多》取自佛祖乔达摩·悉达多“八相成道”的故事,但黑塞对其进行了一种全新的演绎:佛祖在他笔下更像一个“凡人”而非令众人信仰的“神”。传说中的“八相成道”不过是一个铺垫,最具传奇色彩的“左肋入胎、右肋出胎”的托胎情节被省略,选取的片段反而是当年佛祖形体枯瘦的六年沙门苦行,苦行结束时牧女神圣的乳糜之供被世俗化,演变成人性欲望的缺口、游戏业的开端。
但这所谓的“凡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相对于黑塞本身而言的。赫尔曼·黑塞出身于一个很有文化的基督教家庭,浓烈的宗教意识几乎贯穿他整个生命,会让他下意识地疑惑、思考与追寻,故事中的悉达多就是他在佛教领域的化身,他将其塑造为一个思想者、一个学者。而所谓“思想者”,所谓“学者”,与当下相比,我个人觉得,知识分子这个称谓可能更加贴切。
小说中的悉达多扮演的“凡人”,有着极为强烈的知识分子代入感。其中贯穿他一生的东西,是知识分子的三重“唵”:少年时的“读万卷书”,中年时的“行万里路”以及老年时的“本我即世人”。
“唵”在小说中表示圆满,三重“唵”即人生三个阶段渴望的理想达成。
少年时的悉达多
一个俊美聪慧的男孩,出身于高贵的婆罗门,一心追寻法义与真知,视周围的一切为幻象,试图通过读“抽象”的万卷书来发现世界的本质与潜藏在冥冥之中的真理。这是一种典型的知识分子心理,是孩子极度渴望获得知识的本心,所以他宁愿成为一名清心寡欲的沙门(苦行僧),希望通过感知他者的痛苦来获得更高的奥义。
这种感觉就像自己小时候在课堂上学会什么知识,回家后兴冲冲地与父母言说,从中得到的表扬与喜悦即是慰藉。但这也导致自己视抽象、复杂为更高的境界,并过于关注虚无缥缈的概念,从而模糊了看得见的与看不见之间的关系,升腾出一种年少轻狂的傲慢与满足。
正如老年的悉达多所反省的那样:“如果一个人要在一本书中探寻意义,他便会逐字逐句去阅读它,研习它、爱它;他不会忽视每一个词、每一个字,把它们看作表象,看作偶然和毫无价值的皮毛。可我,我这个有意研读世界之书、自我存在之书的人,却预先爱上一个臆想的意义。我忽视了书中的语词。我把现象世界看作虚妄。我视眼目所见、唇齿所尝的仅为没有价值而表面的偶然之物。”
中年时的悉达多
到了中年,悉达多已经敏锐地发现只是“读万卷书”会让他失去生活的实感,于是“行万里路”成为新标准。何为“行万里路”?其实就是实践与经验,用肉体去切实感受人生,感受世界。
放在如今来看,就是离开学校,融入更加复杂多元的社会,融入枯燥琐碎的工作,融入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家庭。融入到这些当中去的知识分子,就像进入了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所有格格不入的锋芒都会被磨平,生活所有全新的褶皱都会趋于柔软陈旧。
这表现在《悉达多》中,被衍生为一种“堕落”:悉达多一边向名妓迦摩罗学习“爱的艺术”,一边学习成为一名优秀的商人,穿金戴银,享受舒适奢华的生活。他自认为是在研究“如孩童般的世人”,认为自己是“极少数,如同天际之星,沿着固定的轨迹运行,没有风能动摇他,他内心自有律法和轨道”,但实际上却是渐行渐远,从研究世人到变成世人,不过是一步之遥。
老年时的悉达多
但至此,他也明白了自己不过就是一个“世人”:“世人和思想者、学者相比应有尽有……思想者只是思想的孩童般的世人而已。”如果一个人扼杀了感官意义上的偶然之我,却喂养思想意义上博学多能的偶然之我,他是不会寻得自我的。两者,思想和感官,均为美的事物;两者背后均隐藏终极意义;两者都值得倾听,值得参与;两者均不容蔑视亦不必高估。
在这样的基础之下,老年的悉达多学会同时用精神和感官来感受世界,秉持着一个知识分子的钻研精神,他选择向河流学习,在这条河中,他认出“自己的生活也是一条河,这条河用幻象,而非现实,隔开少年、成年和老年悉达多。悉达多的前世并非过去,死亡和重归梵天并非未来。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一切都是本质和当下。”他开始明白,就算是一颗再微不足道的石头,都有自己的价值,它并非幻想,它可以成为动物,成为人,成为神,而自己爱它的理由并不是这些,而是它的本质。
世间的每一瞬间皆为圆满。一切罪孽都承载宽赦,所有孩童身上都栖息老人,所有新生儿身上都栖息亡者,所有将死之人都孕育永恒的生命。有生必有死,有死必有生。同时消亡,同时存在。知识分子的三重“唵”,三次探索,其实一直都处在一个平行关系中,每一次都并没有更接近这个世界的真相,与之相反,这个世界本没有什么真相,你看的即是真相,即是结果,即是圆满。
所以,也许“接受这个世界,爱它,属于它”,才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