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五岁以前在山里生活。那山如雨后春笋般,密集的凸起。每座山都是一个独立体,在行政划分上为一个村。村与村之间在山尖都可以喊答应人,走到跟前却要一两个小时。
房屋跟随土地分散在山脚、山腰、山顶。树林成片状,生长以家用为主的松树和柏树,还有就是烧材用的杂树。
山脚是遍布大大小小鹅卵石的小河道,大部分季节是干涸的,只有低洼的河沟里,叮叮咚咚的淌着小股水流。水清澈透亮又冰凉,可见石缝里嬉戏的小鱼小虾和土螃蟹。
到山洪爆发的时候,雨水携裹着黄泥枯草,於塞着河道,发出愤怒低回的吼声。河岸被冲刷得向里面旋去,水退后形成凹洞。
雨水充足的时候,天一放晴,气温骤升,水汽升腾。由于前后左右山体的遮挡,山顶的空气潮湿如水,形成缥缥缈缈的大雾,人涉其中入临蓬莱仙境。
山路都是陡峭的直上直下,垫以碎石防滑。那是山民自己走出来的路,自生自灭,也注定只属于这一小部分人使用。公路是斜着山穿凿,就像飘带一样,螺旋式下降,一边是山体深处,一边是悬崖。那是官路,也是唯一能便捷走出大山的路。
竖着的山路,充满泥泞,只能用双脚去丈量。横斜着的公路,通向远方,四个轮子的汽车行驶在上面需要高超的技术,而坐车的人需要的则是勇气和胆量。
十五岁随着那边飘带,七拐八弯来到县城,第一次看到长江。山地狭窄了人的视野和胸怀。真正的大江海纳百川,姿态之低超越了我的想象。
没有小河沟涨一点水就到处冲撞和低吼的高调。长江江面宽广,横跨两岸的万州长江大桥达814米,游轮驶过,也只是一道浅浅的水槽,船一过片刻就合拢了,瞬即恢复了风平浪静。
我站在轮船的夹板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脚下第一次脱离了土地,看着浩瀚的水域,感到一阵阵的恐慌和眩晕。水汽氤氲,湿漉漉的空气带着船体钢铁生硬的气息,航标灯透过浓浓重雾,带来让人稍微心安的讯息。
在水边的城市,水运是首当其冲的选择。万州十七码头有一坡大梯子,在船靠码头后,站在上面往下看,密密麻麻的都是背着包袱,挑着行李的人头。
码头带动了一大片经济。负责搬运货物的扁担招之即来、提供住宿的江边旅社昼夜不歇、各种小吃和零食沿街叫卖。各种饭店、理发店、美容店让一条街热闹非凡,灯火通明。
后来我就停下来生活在这个城市。白天我去长江边上洗衣服,码好洗衣粉就放到石坎上用捣衣棒捶,等污水出来了一只手牵着衣服被单的一角,随其自然的在水里漂,看着江边钓鱼的人扯起鱼竿,或者潜泳的人冒出脑袋,再捞起衣服被单,就干净和鲜艳得超过了衣料原先的样子。
夜晚在滨江路小坐,水面平静得就像宽阔的路面。我时有担心,如果没有岸边的夜灯和石头栏杆,慌忙走夜路的行人会不会误闯,跌到江里面去。
随着高速公路、高铁、飞机带来的时效和便捷,水运已从繁华走向衰落,更多变为了一种旅游资源和体验式服务了。
我也在深深的感情伤害后,在长江边上触景生情,产生了对长江更远处风景的憧憬和迷恋。这个念头让我有了离开故乡既定生活的决心。
山地水域呆过了,到平原的第一感觉是平淡。看过山的高低起伏和巍峨高耸,领略过水的波澜壮阔和包容万千,平原就显得平凡和毫无特色。
然而就如啤酒豪气爽口,白酒浓烈醇厚,葡萄酒像饮料一样,喝的时候最不起眼,后劲却是最足。
到成都八年,我就在浑不觉中,被它的魅力所征服,彻底的爱上了这座城市。
因为心跟着地势一样平坦,所以事事宽泛,不爱计较。现代化的快节奏也扰乱不了内心的平静。
在车水马龙的公路边,在金碧辉煌的商厦里,都少不了茶馆或咖啡厅,打牌、喝茶、喝咖啡、晒太阳,活得随意自在,哪里都可以是桃花源。
休闲自由的生活就像平原的空气一样平整舒展,却又不固步自封。平便于沉淀一切,其中最醒目的就是文化。
那些四通八达的小巷子,那些带着历史人物印记的古迹,那些承载着人们精神寄托的禅林道观古刹,那些记录了古代生活的遗址。都让我的视野宽厚。
人的思想和意识都是环境的产物。我起步于崎岖的山路,年轻时的理想就如长江水一样波澜壮阔,中年后最看重的却是平原的舒适和自在。
在山区里养成的拘谨被长江的宽阔所荡涤,平原又把江的波动缓释,它们共同发力才成就了今日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