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想儒、道、释究竟有何不同。想来想去,觉得佛、道总体上说应该是一致的,只不过说法不同罢了。比如说,道说“道”,佛说“佛”;道说“得道”,佛说“开悟”;道说:“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佛说“放下一切,立地成佛”;道说“道无处不在”,佛说“一切皆有佛”……
至于儒教,规定了许多“程式”,亦即礼,我称之为“精神体操”。做这种体操的好处和修佛修道的好处是一样的,至于问为什么,孔子知道,但是他不告诉你,因为讲起来很麻烦,你照着做就是了,保你“强身健体”。道教中一再讲谦虚的好处(《道德经》里有许多这样的句子),但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谦虚,那么你可以从孔子那里得到具体的操作方法。在《论语•乡党篇第十》有一段话描写孔子:“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门,行不履阈。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报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颜色,恰恰如也;没阶,趋进,翼如也;复其位,踧躇如也。”翻译成白话文,就是:“孔子进入国君的大门时,态度谨慎恭敬,好象那里容不下他的身子一样。他不站在门中间,过门也不踩踏门坎。他经过国君的座位时,脸色庄重起来,脚步加快起来,说话好象气力不足的样子。他提起礼服下摆走上堂去时,谨慎恭敬,屏住气好象不呼吸的样子。他退出来时,走下一级台阶,脸色才舒展开来,显出各悦的样子。他下完台阶快步走时,好象鸟儿展翅一样。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还表现出恭敬谨慎的样子。”
说到孔子的“翼如”,插一点题外话,“冀如”,也就是古人才行,袖口宽且长。如果走得快,两只飘动的袖子就象是鸟的翅膀。现在的人想“翼如”,得架着两只胳膊才行。想这样表现谨慎只能是适得其反,别人会以为你是“架着胳膊走路----管得太宽”了。
书归正传,象上面所说的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如果你骨子里就谦虚谨慎,这些你其实也不必学,很自然就可以表现出来。如果你骨子里很傲慢,但是想变得谦虚起来,那么不妨就先学一学这些外在的形式。因为内容决定形式,但反过来,形式也可以影响内容。不过,如果你足够聪明的话,也可以学佛学道,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关于 儒、道、释,三者的起源与异同,在张中行《桑榆自语》“《明清文人清言集》序”中,对此有介绍,虽然比较简约,但也可大致弄清其脉胳,抄录如下:
……
中国有三教之说,指儒道释。三者出身不同,想法的分别也不小。儒时代早,孔孟那一套是常人道德观念的集粹。顺天命,接受欲,接受求。这必致引来问题,或说麻烦。由一己方面说是常常求而不得,仍以大宗的饮食男女为例,对虾好吃,阮囊羞涩办不到;杨玉环很美,藏在华清宫,想看看都难。由人我方面说问题就更多,大者中原逐鹿,小者街头挤车,都会成为失败者。所谓遍地荆棘,怎么办?儒家的办法是节制,或说“克己复礼”,说具体些是减少欲,减少求,为别人留点地步,只是担保的力量主要是德,难免有时常常行不通。行不通,最重大的原因是强者(其中的大户是掌权者)不听这一套。所以,正如史实所表现,庶民总是不免于水深火热。抗不了,仍不能不顾安身立命,于是有道家思想,以舍为取。道家思想,庄子纯,主旨是借心力求逍遥;老子杂,既谈玄,又讲术。这里混而言之,与儒家相比,道家是对世间境灰了心,退而守心境,我行我素,把常人认为有所谓看作无所谓,以求安身立命。道家的心境由知来,所以名为反知见,实际却很难流传到士大夫阶层以外。释是外来的,因为中土是一块国乱民苦的沃土,所以移植之后很快就开花结果。表面看起来也是怪事,炎黄子孙的传统生活方式是“率性之谓道”,佛家不然,以逆为顺,饮食男女,前一半半否决,后一半全否决,可是竟移植过来。我想,原因除国乱民苦以外,是积少成多的中土化。比如中土只有巫术(为我造福),没有宗教(无条件皈依),净土宗就可以适应(多念阿弥陀佛就可以往生净土)。禅宗更妙,可以呵佛骂祖(祖师),“饥来要吃饭,寒到即添衣”,同样可以证涅槃。及其末流,作“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的艳诗也成为不可。说起来这变化真是太大了。空本来难以说服人,可不在话下。苦呢,变为求福报,得福,还有什么苦?其总的结果是出世变为入世,证涅槃云云,连少数出家人也忘了。
……
我对以上说法有一比,就象是一个人在单位,如果被纳入主流,也就是处于管理阶层,觉得这单位的好坏有自己的一份,于是就偏于儒,不但口中所说的,是大道理,并且也会自觉维护这些大道理。“觉悟”也会高一些,“人前人后一个样,领导在与不在一个样”(亦即慎独)。如果不被纳入主流,而是归于另类,于是就退而求其次,偏安一隅,但求心安理得,“关起门来成一统,管它南北与西东”,这就近乎于道了;如果这还不行,“心欲静而风不止”,在单位受排挤,那么就会寻求解脱的办法,其最终大抵是利用精神胜利法,来使自己心理上少受折磨,“以苦为乐,以苦为荣”,苦中作乐,这就有点禅的味道了:人生本来就是受苦的,苦且苦之,且待来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