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先生《雅舍谈吃》里有一篇《窝头》,对窝头的做法、品类和营养均有介绍,并言自己不是吃窝头长大的,“可是窝头的形象却不时地在我心上涌现”,言及晚年有朋友贻窝头数枚,大有类似“他乡遇故人”之感。
这倒让我念起自己的窝窝头的童年生活了。
淮北一带,面有小麦面、玉米面、大豆面、红薯面、高粱面。但四十年前,小麦面不多,高粱面也了了,唯有玉米面、大豆面、红薯面多见。在我的记忆里,它们还有先后次序,分别是红薯面、大豆面、玉米面,之后才渐渐有了小麦面,我们称之为“好面”。
大豆面,因其质地较硬,又有豆腥气,多用来擀面条。做窝头,就是红薯面。
后来,家里渐渐地吃得上玉米面了。馍筐里的颜色就由黑而添加了一种黄色。
但玉米面质地粗糙,不易成形,常常用来贴喝饼子而非蒸窝头。所以,我家乡,窝头的吃法,基本限于红薯面,以至于,只要说起窝窝头,我的眼前就是一团黑。
我是吃黑窝头长大的。
红薯面不算黑,但一经做成窝头,就黑得不像话,不知何故。
梁先生描述窝头的做法很是到位:面和好,抓起一团,翘起右手大拇指伸进面团,然后用其余的九个手指围绕着那个大拇指搓搓捏捏使成为一个中空的塔。
窝窝头,做法简单,不用发酵,不必要耗时几个小时待其变为发面(我疑心红薯面酵而不发,应该有主妇尝试过)。
刚蒸熟的红薯面窝头,软软甜甜,口感甚佳。拿在手心里左右倒腾着,哈着热气,趁热咬下,确不失为一种美食。若是再佐以小菜,味道更好。
小菜通常有几种。
一,盐豆。有些地方叫豆豉。我家乡,几乎所有家庭主妇都会做,做法大同,味道和颜色小异。
置一把盐豆于窝头的空心里,咬一口窝头,配几粒豆,甜丝丝咸丝丝。若是家里再富裕些,有芝麻油调拌,那真是美上天。
二,辣萝卜条。也可以是大疙瘩条。
萝卜条也是自己做,多红萝卜。把萝卜切成条,以盐揉之。晒,揉;再晒,再揉。能吃辣的,可以配上红辣椒花椒腌制。
把腌制好的辣萝卜条切丁,置于窝头的心里,吃法如同吃盐豆。
三 辣椒骨子。细长的青尖椒,尤其是霜打之后的尖椒,切成小小的段,配点盐调味,置于窝头的心里。
一口咬下去,连窝头加辣椒,保证你鼻子上会冒出一粒一粒的汗珠。冬天的早上,去上自习课。一路上一边吃,一边辣得哎吆哎吆地,仿佛跑了八百米长跑。
吃完了,嘴巴仍火辣辣的。咋办,高歌一曲“一条大河波浪宽”。张开大嘴,让西北风给吹吹,会缓解腮帮子疼。
吃红薯面窝头,最怕吃凉的。凉窝头,又黑又硬,一口啃下去,几条白牙印,甜味消失无踪,简直是噩梦。我后来就疑心,我之所以皮肤黑黄,与吃多了红薯面窝头有很大关系。
有洋槐花和榆钱圈时,母亲会把它们和红薯面掺乎在一块和面,蒸出来的窝头就有了白色或绿色的色彩。吃起来赏目又悅舌尖,真正的秀色可餐。
有一回,读初三的一个冬天,我急着要上晚自习,没有吃上晚饭。母亲带着小妹,提着马灯,扛着桃树棍(母亲迷信,桃棍祛邪),走几里路,在教室门外站了两小时,等着给我吃现蒸的榆钱窝窝头。窝窝头用笼布裹了几层,又用毛巾围了几圈,送到我手里,依然热气腾腾。
等有了小麦面,窝窝头就退出了舞台。小麦面适合做发面馒头、卷子、包子,是面中的女皇。主妇们自然不舍得简简单单地捏个窝头了事。
日子好起来了,人们吃的东西越来越精细,倒是很想念那个黑黑的窝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