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落在硅谷

作者简介:刘成章,一九三七年生于祖籍延安市。一九六一年毕业于陕西师大中文系。曾任陕西省出版总社副社长,陕西作家协会副主席。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常务理事。写过诗、歌词和剧本。新时期以来主要从事散文创作。出版过七种散文集子,其中《羊想云彩》获首届鲁迅文学奖。《安塞腰鼓》《扛椽树》《走进纽约》《读碑》《压轿》《七月的雷雨》《牛群》等作品被选入各种散文选本和语文课本。现旅居美国。

图片发自简书App

        这个题目显然含了极多的水分,是饱和了的,就像天上的云彩。只见那些云彩好像只轻轻地一抖,天地间就有了几丝水意,紧接着起了风,然后,就感到鼻尖上落下凉森森的东西。再然后,雨就真的普天飘洒,这儿那儿,就都有雨伞一把一把地张扬,红红绿绿,摇摇曳曳,如一朵一朵绝美的鲜花。

      然而,雨伞毕竟不多,因为这是硅谷,是轮子上的世界。沿着高速公路,钢牛铁马踩着风火轮,车的挡风玻璃上,雨刷子如倒置的钟摆往复不停。隔着车窗望出去,风驰电掣,轮飞水溅,哪一个不是一派与时间叫阵的劲头?

        然而,汽车也毕竟不多,因为,硅谷不是小村镇哪!它的人口是二百五十万哪!举目四望,不只汽车不算多,也没有多少可以称得上雄伟的建筑,而现代都市常有的摩天大楼,它一座都没有,即使是它的商业区也看不出有什么像模像样的繁华。这硅谷,平日就如一座空谷,此刻就更静了,而且加上几分朴拙。哦,好独特的藏而不露的硅谷!

        然而,我的心此刻却飞到大洋彼岸——飞到陕北去了,飞到关中平原去了。陕北的信天游中隐隐飘荡着米酒的香气,沁人肺腑。关中平原菜花黄了的时候,常常把大雁塔都辉映得像金子,万丈辉煌。我多少年一直生活在那里。在那里,曾经有一些时候,所谓硅谷,只是《参考消息》上的一个地名,猜想中的一个最难猜的命题,如一片神山圣水。即使是现在,一提起硅谷的“苹果”,一提起硅谷的“谷歌”,我故乡的许多朋友们仍然会感到多么遥远和神秘!但曾几何时,我竟然和“苹果”、“谷歌”们站在一起了!挨个儿数吧:“苹果”、“谷歌”、“惠普”、“IBM”、“英特尔”、“雅虎”……它们一个个的就在我身边,它们的建筑一个个精美得就像珍珠的楼,水晶的楼,钻石的楼,绿树和草坪像绿缎子似的衬扶着它们;或者,它们就像一朵朵硕大的幽兰,硕大的幽菊,硕大的幽梅,人们像蜂,在它们的花瓣间进进出出;门前或院中的标牌上更是五彩纷呈的艺术杰作。我每次走过的时候,都要把那些标牌看上好几眼。它们和我离得那么近,真是伸手可触。望着那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我想,那被咬下的一块,应是含在我的嘴里的吧,我仿佛咀嚼着,其声清脆。那“谷歌”的写在标牌上的英文“Google”,那是我每天都要在电脑上点击的字符啊,现在不期而遇,怎能不叫人好像走入梦境!“看眼前,是何人,又面熟来又面生。”这歌,便生于我心上,颤栗于我唇间了。哦,好亲切的字符!

        说起亲切,又不能不想起另外两个公司了,因为它们的楼宇里头整天忙碌着我的至亲传人。它们的规模虽然不是数一数二,却也在世界各地都有分支机构。硅谷是寰球之谷,我的血脉是这谷里的一条叶脉,我分享着硅谷强健的心跳。

        现在,天下着雨,雨把“苹果”、把“谷歌”、把“惠普”、把“IBM”、把“英特尔”、把“雅虎”……把硅谷的无数公司和它们的五彩纷呈的标牌,都笼罩起来了。很有点南朝的意味。不是吗?莺也在啼,绿也在映着红。虽然不见酒旗舞于风中,却有麦当劳的特大的“M”,凌空高悬。寺当然成了司了,公司,不是四百八十个公司,而是八千四百多个(大的大到有员工二十多万,如一条巨鲸,小的至小,麻雀似的,只有三两个人)。如果有诗人杜牧那样的眼光,我当会看到,闪烁于烟雨中的,是多少楼房,多少门窗,多少标牌多少树!但我的眼光短浅,在我面前,那些雨中的楼房,门窗,标牌,和树,都是山隐水迢,迷迷离离,若谜,若梦。若谜若梦的还有一部硅谷史,特别是它的源头。那个叫做特曼的斯坦福大学的名垂青史的教授,是怎么想起让他的学生们去一片荒凉的谷地去创业的呢?那些学生身上带的五百块美金,是怎么一点一点凑起来的?而工作在那个破烂的车库里的有志青年,又是怎么迎来了惠普和硅谷的呱呱坠地?一转眼六七十年过去了,当年的一切都如隔着这蒙蒙的雨帘了。但那源头喷射出来的精神光芒,却至今随处可见。没有浮华。没有媚俗。没有慵赖。没有骄和躁。没有死气沉沉。即使在此时此刻,这落雨的假日,许多人也早早把孩子送到托儿所,早早地加班去了。只有他们家的树木还悠闲地站在他们家门前。雨水沿着棕榈树的树干流淌下来,棕榈树高大,挺拔,它小小一团的枝叶紧贴着云层,仿佛为了弥补硅谷没有高大建筑的缺憾。湿淋淋的橘子树叶子碧绿,果实金黄;随着雨滴的落下,那耀眼的果实也落下落下,咚咚地响;地下已铺了金黄的一层了,它们仿佛在水中抱怨,叹息。只有忍不住寂寞的雨水珠儿,像一个百无聊赖的孩子,在左近的电线上滚过来,滚过去,滚过来,滚过去。但有什么办法呢?谁叫这儿的主人是创业者呢?主人经常忙得连和孩子一起散步的时间都没有,连夜里都常常在办公桌下钻进睡袋里瞎凑合一宿,怎么能有时间采摘这些成熟了的橘子呢?

        蓦然间,山头的白色云朵,一团一团地向下翻滚。风应该是隐身人,它与云朵步步相随,我们却看不见它。但风的力量,在每一团云朵上都表现出来了,使每一团云朵都翻卷如雪的浪涛。雨便骤然大了起来,一下胀大了百倍千倍。我不由向谷歌那个巨大的石制标牌看去。我觉得定然是一个什么人给谷歌公司的楼房间扔进去一个“雨”字,又在它的大门上轻轻一拍,于是,史前的雨,史后的雨,东方的雨,西方的雨,大陆的雨,海洋的雨,携雷的雨,带风的雨,自然界的雨,艺术作品中的雨,一霎间,全被召到这儿来了。雨族云集,轰轰烈烈。雨雨雨雨雨的大会师,雨雨雨雨雨的大博览,雨雨雨雨雨的大比拼,雨的竞技,雨的狂欢!我曾经写过一篇叫做《七月的雷雨》的散文,写的是陕北,陕北的那场雨是够大的了,但到了这里,它只能算一个小弟弟。仰视吧,老大哥在此,老大哥何等庞伟!它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奇特最浩大的雨。满天空悬挂的已不是雨线了,而是瀑布,一道一道雨的瀑布。惊雷声中,电光一闪,它们白亮得让人惊诧,让健忘症患者都过目不忘,让最平庸的画笔也能出奇制胜。这些尼亚拉瓜瀑布,伊瓜苏瀑布,安赫尔瀑布,黄果树瀑布,李白诗中遥看瀑布挂前川的那个瀑布,以及非洲的瀑布,欧洲的瀑布,澳大利亚的瀑布,都如银河决口哗哗泻下。随着强劲的风,它们都在空中摆来摆去,以千钧之力。由于它们的摆动,周遭的景物都在迅忽变幻,包括那些建筑,包括那些大树,包括那些高速公路,包括公路上的红绿灯,包括红绿灯辉映的汽车,都是瞬间连个影儿都没有了,只见白茫茫一片。可是刚几分钟,就像变魔术似的,一切又都显露出来了,历历在目,清晰如初。这雨就这么神神奇奇。这雨就这么威威武武。这雨就这么滂滂沱沱。这雨就这么壮怀激烈有如千万件管弦乐器一齐演奏。

        哦,硅谷之雨,你使我想起山,想起海;想起尼采,想起爱因斯坦,想起莎士比亚和鲁迅;你是一种何等的大气象,大境界!

        这样的雨,也许只能生在硅谷。

        提起谷,人们往往想到的是狭小,逼仄,阴暗。想起两座大山的互不相让,而谷就在其间,谷如两个争斗正凶的壮汉间的一个涕泪涟涟的小媳妇。想起几块石头,一道细流,再加些许花草,如我们陕北的某一山谷。而硅谷之谷,完全不是那样。来到硅谷,人们都感到和自己原来的想象大不相同。硅谷自然也是被两座山夹峙着的,但那两座山相距是多么辽远,其最宽处竟然有十六公里,以至让人感到硅谷不是谷,而是一块广袤的原野。硅谷的天空宏伟高旷,完全是“天高任鸟飞”之天。无疑,硅谷的地理风貌所显露出来的,也是一种大气象,大境界。

        我常去硅谷库市雄伟的图书馆去借书,图书馆的对面是几间房子的市政府,二者相比,一个简直是远洋轮,一个简直是小舢板了。而小舢板的驾驭者,市长,还兼着污水处理厂的厂长。这就是这里的人文环境。

        我曾默默想过,这远洋轮是大气象,这小舢板更绝非小境界。远洋轮共小舢板,是“秋水共长天一色”的那个“共”,落霞孤鹜,浓墨重彩,一笔画出了多少博大!

        现在,大雨落在硅谷。大雨是神的鼓槌,于是,每一栋建筑、每一棵树木、每一辆汽车都是鼓啦,一个一个地敲,一个不漏地敲,一个比一个更重地敲。敲得那么欢欣,敲得那么痛畅,敲得那么有板有眼有音乐性有动听的旋律 。犹如今天敲了就再没有机会敲了,因此敲得不愿再放下鼓槌,敲得忘乎所以,死去活来。狠敲浪敲贪贪地敲哪,咚咚咚咚如硅谷的十指敲击着电脑敲击着山河的键盘。但尽管大雨下得这么壮观,那些写字楼上却没有人把脸凑在窗上看稀罕,因为人们都顾不上观雨都属于正在埋头工作的电脑芯片。

        大雨落在硅谷。大雨使空洞的有了内容,使抽象的显出了影子。大雨之网诠释着互联网,隐者互联网今天以大雨作自己的画像展示了自己的风采,真真切切,鲜亮明晰。那么网中硅谷:你既然教会了我如何下载,我现在就下载了,你看我从墙上下载了一把雨伞,准备打着它到院子去,把倒了的小树往起扶一扶。你看我家的宠物狗还跟着我,它一点儿也不怕雨的浇淋,跑来跑去,汪汪地叫,简直像网络中的一条最新的信息。

        大雨落在硅谷。大雨鞭策着硅谷,振奋着硅谷,歌唱着硅谷。硅谷,这美利坚的高科技企业中心,这美利坚的资讯科技产业龙头,这美利坚的人才高地和风险投资沃土,这君临天下的所在,风光如画,气象万千,肤有白黄黑,语有英汉印,云集着全球多少科技精英!多少青年才俊来此结缘筑梦!它每半个月就可能推一两个公司上市,每一天就可能造就三四十个百万富翁。当然,在此创业,并不见得总是带来财富,也有跌得鼻青眼肿的人。不过硅谷的人们说,他们愿意接受失败,他们认为失败永远是最有用最好的经验。跌倒了,爬起来再干。

        大雨落在硅谷。谁家的院子里,无数碗样大的水泡生成,奔跑,又消失了。消失了旧的又出现了新的,也是无数,生生不息。高速公路上的汽车,都成了爬不动的蜗牛。蜗牛无角,在雨中,每一个都成了一团踟躅的云雾。八千多公司八千多标牌,八千多标牌上四溅着液体的星星。天上如倾倒着漫天玉块。万千玉块有时候被甩了几十米远,眨眼又迅疾返回;有时候又被收上半空,又忽地一下砸将下来,发出一声巨响,如惊雷触地。到处都在大躁动,大喧响,大开大阖。这时候便觉得以往见到的那些雨是多么渺小和可笑。这时候看硅谷的雨吧,这才叫雨!真正的雨!这时候,硅谷再也不是初来乍到的人们眼中的静若止水的硅谷了。那止水只是海的表面,海里热浪翻腾。现在海的表面也激荡了。硅谷表里一致了。滂沱大雨显露出硅谷最本真的真实。硅谷绝对是我们中国春秋战国的翻版,它没有一天不上演着群雄四起旌旗猎猎的伟大戏剧。雨的鼓槌敲敲打打,如述说着往日的喜悲歌哭。今朝的冒险精神创业精神一如昔日,也一如这大雨漫天瓢泼,泼一地水足肥饱的高科技之花,每朵都摇曳着古今独步的光荣和骄傲。报上刚刚披露,有一个公司,去年创立时,也像当年的惠普,只两三个人,穷得连办公室都租不起。可是他们以远大意念“电影分享”呼隆隆崛起,到今年九月,创立仅仅一年半时间,已搞得天翻地覆,被众多公司争抢收购。最后谷歌以大手笔的十三亿美金购得,这无疑又是一大奇迹。硅谷,总是有这样的大思维,大动作,它是我们人类创造的一部鸿篇巨制,它无处不表现出一种大气象,大境界。现在滂沱豪雨冲洗着它,我看见它作淋浴之姿,何等壮美!它身上的征尘、汗渍、疲惫,以及些许的松懈,都随着满地挟着断柯残枝的水流,滚滚而去。如果作一幅画,背景应悬着土星火星,画题应为《震撼世界的大淋浴》。

        大雨漫天,也洗着硅谷的心脏。那心脏是给硅谷以强大支持又得益于硅谷的斯坦福大学。斯坦福大学的每幢挂着雨帘的西班牙式建筑上,都有雨水舞蹈。

      我来硅谷已两年多了。住在硅谷,一点儿也没有身处异国的感觉,因为抬腿动脚,都会遇到自己的同胞。据说,硅谷的华人,已有二十七万,成为第一大族群。印度人次之。有三千多家公司,都由我们华人和印度人执掌业务要津。其实,我想起,我们华人对于人类高科技事业的贡献,远不止这些。电脑的发明赖以二进位制,而二进位制的基本原理起源于我们中国易经的阴阳两论。

        哦,我真想面迎大雨,如陶渊明之登东皋,长啸一声:我是多么自豪!

      大雨落在硅谷,落在这已成为经典的著名土地。大雨敲击着我的心坎,我多日枯涩的文思因为这雨而活跃起来,纷飞如满地雨滴乱溅。我愿这大雨能赐我大魂魄,我愿我能具有硅谷一般的雄心和野心,我愿我能以有生之年,创造出一两篇无愧于我们中国人的山海之辞,云霞之章。

        大雨落在硅谷,如落在我的电脑的键盘上。键盘上跳跳跃跃,想一半应是雨珠儿,一半应是文采。我知道这硅谷的大雨已给我增添了才气。我嚯地一下站立起来,举手推开雨窗,力图更多地承接这雨的伟大洗礼。我看见大雨中的高速路上,红绿灯模糊得烂烂漫漫。我看见街上已成河啦。我看见河里的每块碎石都翻着跟头,都归了少林。我看见千道闪电喊痛快,喊人心就像这场雨啊,万条雨鞭竞自由。我感到逸笔纵横孕育在心上。

        大雨落在硅谷。应是龙兵天上过,旌旗是水,车辇是水,脚步咚咚亦是水。应是龙兵抬来了太平洋,并且把它倒扣于天上。应是太平洋哗啦啦泻下一天伟大的祝福和滋养。世界成了雨的世界风的世界雷霆的世界。松鼠缩在洞里。出差者照样上路。又一笔资金注入。到了下午六七点钟的时候,冷清清的餐馆终于热闹了,男男女女,熙熙攘攘,湿着肩膀或腿脚,门口进来一个一个。不断收拢的,是伞;不断展开的,是印制讲究的食谱。年轻总裁依然是一副创业者的模样:牛仔裤,比萨饼,可乐。大雨落在硅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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