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田信二捏着胡须,静静看着跪坐在堂前的武士。这武士有些消瘦,神色肃静,高田仔细想了想,还是对此人毫无印象。又想了片刻他才开口:“敢问尊姓大名,何方人士,何时入我军中?”
“在下内村贤介,故乡甲斐,去岁冬季追随挚友吉本景仁前来。”武士的声音回荡在殿堂之上,听得高田心中一震。见高田尚未追问,武士贤介低头下拜,又自补充道:“入此城三月有余,一直蒙景仁照拂,城主百忙,未能通报得见,还请谅解。”高田暗暗点头,吉本景仁人品敦厚,由他担保,此人必定也非浮浪之辈。且此人音声雄厚,又明白事理,不似一般莽撞武士。也许的确是节子小姐寻找的人。
“原来如此。”高田站起身来。走向贤介,双手将他扶起,高田的一双鹰眼直直逼视,说出的话语却十分恳切:“小女有要事相求,还望英雄相助。”
贤介低头再次施礼:“城主但说无妨。”
高田向一旁侍从使了个眼色,径直往回廊走去。侍从伶俐,轻轻走到贤介身边,示意他跟上。
两人疾步,不一会儿就来到内宫近前。只见内宫遍地鲜花如锦,女官身着华服,在帷帐间穿梭,如莺莺燕燕嬉戏于杨柳从中。眼见美景美人,贤介心中虽然欢喜,脸色却丝毫未变,高田一路上不时打量,见贤介冷静得体,目不斜视,不觉心生赞赏。
这时春风摇荡,送来内宫幽香,也送来一阵诡异的女子哀嚎声,凄厉哀婉,贤介看向高田,高田索性携起他的手,两人并肩走入内宫。鲜妍娇媚的女官纷纷施礼,高田却是一概不看,拉着贤介,径直走向内宫最深处。行走之间,哀嚎声越来越明显,听得人心神难定。直到一顶五色宝帐前,高田方停下脚步。
贤介看那宝帐,纹路如水,想必是唐土所赐珍品。这里又属内宫深处,帐中哀嚎的女子,她在地位想必无人能及。高田掀开幔帐,贤介见到一名华服女子捧心皱眉坐在其中。见到高田,女子正欲施礼,又见一旁侍立的贤介,她不禁双颊羞红,低眉垂首,不敢开口。
高田冲上前去坐在女子身边,握住玉手柔声问道:“好女儿,今日仍是受妖物折磨?”不待女子回话,高田又看向贤介,一双鹰眼不复威严,全是慈父柔情。他低声说:“小女节子受鬼猫所祸,每日心痛不止,万般苦楚。昨日小女得仙人托梦,称军中佩木刀武士,可代为除妖。”
贤介闻言不答,看向节子小姐。她容貌美丽,乌发润泽,但体态消瘦娇怯,眼里含泪,完全没有千金小姐的傲气,只显得楚楚可怜。节子也看向贤介,对他轻轻点头。贤介此前从未见过节子,今日初次相见,却觉得心意相通。他当即顾虑全无,答应为节子守夜除妖。
高田本想陪同,但节子劝他离开,说万一鬼猫果真再来,有城主在场,武士可能施展不开,无法同时保护两个人。听她说得有理,高田虽不放心,但还是回了书斋。
天色渐暗,女官们个个惶恐不安,节子小姐便安排她们到偏殿过夜。几个年长女官提出留下来陪伴,也被节子推辞。隔着纸门,贤介能看到灯火辉映中小姐静坐在卧房幔帐内的身影。他抱着木刀,坐在屋檐下。二人一内一外,两两无言,各自想着心事。
贤介自认并非圣贤,他也有自己的顾虑,如果除妖不力,武士英名受损,怕是此后再难翻身。此前他侍奉磐岩城的山崎正行,因为作战风格谨慎保守,被批评为“缩头武士”,他忍耐了一整年,还是接受不了这种绰号。幸得吉本景仁保荐,他才得以换来侍奉高田信二。高田麾下勇士云集,最近天下态势平稳,一身武艺没有施展的机会。但贤介不愿混迹军中,他每天清晨在僻静处练武,无一日间断。他想今晚那妖物不来也罢,若是又来,一定要竭力扑杀掉,既是避免小姐再受惊扰,也是自己赢得主公器重的绝好机会。思及此,他镇定心思,挺身正坐,目光炯炯如炬,监视着整个庭园。
卧房里的节子却无法冷静,她听着女官和仆从陆续离去的脚步声。当这些喧哗都渐渐飘散,周围归于宁静时,她知道了这座庭园里现在只有她和贤介两人。节子捧着心口,感觉到心脏在剧烈跳动,她有话想对贤介说,却始终不敢开口。
节子有自己的秘密,城池东南角的竹林是她的藏身之处,她常常趁女官们还在睡梦中,清晨独自去竹林游玩。直到去年冬天,节子发现有个年轻武士每早都会在竹林里习武,她不想打扰武士,一直躲在角落里观看,这位武士似乎从未发现。后来她试着打听过,身形消瘦的武士到底是谁,女官们却无人知晓。入春后城内举办诗会,节子随侍父亲,见过了每位家臣,这才知道那位武士是跟随吉本景仁的内村贤介。
看着纸门外贤介的背影,节子打定主意要说出真相。
“你……”节子捂住胸口,紧张得呼吸困难。
贤介转过身来,隔着纸门施礼:“小姐请吩咐。”
“你去杀掉女官阿青养的那只猫,然后交给城主,说妖怪就是它。”
贤介不解,他正要询问,节子继续说:“我就要远嫁,和你今生无缘,原本就没有什么妖怪,是我自己想这么做。你立了功,我父亲定会赏识你,这一点你尽可放心。”
她的声音冰冷沉静,纸门上映着她模糊的身影,瘦小纤细。寥寥几句话,却使贤介心乱如麻。他从未想过世上竟有这样的事,武士光明磊落,怎能借助一个弱小女子的计谋,但是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此生难保有下一个出头之日。而且这样的深情厚谊如此突然,也不知如何才能报答,他隔着纸门向节子深深一拜,站了起来。
“小姐,在下——”
“你不用说了,”感觉贤介仍有犹豫,节子连忙劝说:“是我执意要这么做,即使你不去领赏,我也会告诉父亲是你赶走了妖物。我知道你根本不认识我,但是人生苦短,我只想任性一次。”
见他仍是沉默不语,节子焦急地说:“快去,不要再留在这里了……”
贤介留下木刀,朝外奔去。节子拉开纸门,拿起木刀抱在怀里不住地落泪。月轮西斜,云层消散,清辉分外明亮,惊得一只孤鸟从庭中的樱花枝上一跃而起。鸟儿在月光下迅速飞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片片花瓣,微风中徐徐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