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昕薇在单位加班到很晚才回家,她挎着小坤包,手里拎着刚从超市买回来的零食迈进了小区的大门。高跟鞋脆生生地敲在洋灰地面上,哒哒哒,哒哒哒,就像夜深人静时空旷的房间里水龙头掉下的水滴,声音被扩大好几倍。
快接近106栋大楼的时候,她听见前面出现了什么动静——几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围坐在106栋花坛边上的石凳上嘀嘀咕咕地聊着天。
花坛旁有一个男人,边溜达边毫无目标地东瞅西望。听见了昕薇的鞋跟声,男人站住了,他扭过头,直勾勾地观察起走近的昕薇。
忽然,男人的目光变得炽烈起来,在昏黄路灯覆盖下的夜色里像两块发亮的钻石,一闪一闪的灼灼生辉,昕薇走到哪里,那目光就跟到哪里。
走到他跟前时,昕薇厌恶地瞪了他一眼。
“回头!回头!”男人突然喊道。
昕薇心下一惊,猛地回头看了眼身后。
除了自己那道细长的影子,剩下的只是万家灯火的城市背景。
昕薇突然意识到什么,蓦地转回头胳膊紧紧夹住自己的包。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男人还是站在原地,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像一座神秘的雕像。
昕薇没了主意。
难道是有人跟踪自己?
时间冷却了几秒钟,她向前走了几步,试探地问男人:“你叫我回头吗?”
男人认真地点点头,只道两个字:“回头。”便不肯再透露其他玄机,仿佛弦外有音,那表情却不像是有恶意之人。
昕薇再一次扭过头,还是一片夜色笼罩下静谧的城市,没有任何人物活跃在那片广阔的幕布里,只有自己和男人两道细长的影子死死地贴在洋灰地面上,像两个奄奄一息的饿鬼。
一种不祥的恐慌涌进了昕薇的脑子。
就在这时,男人竟然咧开嘴冲昕薇嘿嘿地笑了起来。
昕薇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她惊慌地捂着嘴,看看后面又看了看男人诡异的脸,大叫一声,三步并两步飞快地逃离了这个现场。
她逃离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达到了四年前那一天的速度。
那天正是昕薇二十岁的生日,盛夏的午后,昕薇和一帮同学在KTV为自己庆生,突然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
听到那个消息时,昕薇竟然忘记了乘车,那么远的路,她就像上了发条的木偶,一直跑一直跑,到了医院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但是米娜已经被推进了太平间。
太平房外很安静,是医院的一堵墙中间开出的房子。密封的房间开着冷气,门口的大爷说:“进去看看吧, 太可惜了,还那么年轻,挺好看的丫头啊。”
昕薇的心哆嗦的没了知觉。
迈进那道铁灰色的门时,风即刻把她身后的门关闭得紧紧的,凄森的寒冷在昏暗的灯光下蔓延。
平台上躺了一个穿着白纱裙的女孩,白纱裙已经被黑红色黏稠的血液浸透,像噩梦一样无法摆脱。
米娜的脸上蒙了一块黄手帕。
昕薇没有掀开那方手帕,也没有哭,她的心当时就麻了。
慢慢跌在冰冷的地上,她觉得所有从午后开始的一切都是个梦,恍恍惚惚的。那黄手帕被风吹起来,昕薇仿佛听到一个低吟的声音:
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要跟着你,别忘了,带着我走。
昕薇的记忆停留在了那个夏天,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过过生日。
因为那一天,是米娜的忌日。
“那个男的?他是个精神病患者啊!”房东坐在昕薇的布艺沙发上,边数着房租边漫不经心地说:“一个精神病的话你有什么可当真的。”
“精神病!?”昕薇觉得不可思议,“精神病为什么大晚上出现在那儿,家里没人看着他吗?他伤到人怎么办?!”
“他不是暴力系的。”房东根本不当回事儿地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这里受过刺激,临近高考爆发了精神病,就一直痴痴呆呆的……你刚搬来三个月,刚好是他猫冬的三个月,没见过他很正常。他家在七楼,这不春暖花开了,人家要时不时走出来放放风,我前几天也有在外面见到他……他身边时刻都有保姆跟着, 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昕薇点点头,忽然又想到一件事。
“那个精神病见到别人的时候,通常会说什么样的话?”
房东斜眼瞅了昕薇一眼,闷哼一声,表示这个问题简直莫名其妙,“他一个精神病会说什么,平时絮絮叨叨的,见到认识的人,顶多叫个名字,要不就傻呵呵地笑——总之,他干什么说什么你都不用理他,毫无意义!”房东最后斩钉截铁来这么一句就起身去其他房客家收房租去了。
他只是一个精神病。
昕薇想到一部叫《灵异孤儿院》的电影,里面的一个通灵师说:我们都是病人,病人可以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因为我们与死神是那么接近。
这一刻昕薇对此深信不疑。
昕薇走到单元门前,那个熟悉的身影再一次毫无征兆地闯进了昕薇的视野。
那个男人,也就是那个房东口中的精神病,正在不远的地方面向单元门的方向低头玩跳格子。
小区花园的每个角落都沉浸在泛滥的暖阳下,那些昕薇不算熟悉的邻居们在不断进出,院子里所有的花藤都爬满了娇绿的叶子……昕薇一脚迈出单元门,顿时觉得身子暖了起来。
“回头!”
昕薇心中一紧。
看见了昕薇的精神病已经停下脚步,盯着她叫起来。
昕薇收住脚,再一次下意识回头望了眼自己的后面。
依然什么都没有。
昕薇若有所思地走向精神病,他眯着被太阳照得睁不开的眼睛回望昕薇,口中又执著地冒出两个字:“回头!”
昕薇疑惑地站在他面前停下来,垂眼看了看,精神病玩跳格子的地方,根本就没有格子。她抬起头,发现精神病的双眼放射出嘲弄的光。
惊悚的烟雾在昕薇的身体中快速弥漫开,两个人对峙着,昕薇终于鼓起勇气,颤抖着问:“到底……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精神病没理她,擦了下额头的汗,转身走向花坛坐在石凳上,抬起头给了昕薇一个捉摸不透的微笑,大有天机不可泄露之势。
昕薇的表情渐渐变得扭曲,她走上前狠狠地推了精神病一把,然后不顾一切地哭着跑回家。
关门、上锁、挡上窗帘、跳到床上钻进被子。
一系列动作完成之后,身体开始慢慢发冷,精神病那古怪的表情顺着墙壁爬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继而化成 一股寒流,钻进被子,最终侵入进她的每个毛孔。
身体高频地抽搐起来。
很多事,太早地知道了何去何从,就会变成一种宿命。
身后的那个影子是昕薇逃不掉的宿命,而正是在当年,命中的那次偶然成就了昕薇这种伴随一生的宿命。
昕薇的老家在北方一座不大的城市,她还记得她家住在新茂巷231号大院——那栋有着室外走廊楼梯的老旧红砖筒子楼,二楼左数第三个门。
“孩子王”的名号伴随着昕薇的整个童年在大院里留下了一段简单美好的回忆,每天都会有小伙伴站在五层楼外仰脸朝着那个门喊她:“薇薇姐,还玩不玩了。”
她边吃着饭边跑到门口跟她们打招呼,喊:“来了来了,最后一口了!”
之后她扎着两根羊角辫蹦蹦跳跳跑下木质楼梯,加入到小伙伴的队伍里,跳皮筋或是打口袋,红灯绿灯小白灯或者捉迷藏。
那是在小学一年级的暑假,她答应着伙伴的呼声跑下楼梯,见到了那个穿着白色公主裙的陌生小姑娘,她在院子的一角坐着一个小板凳,手里抱着个洋娃娃,远远地望着大家玩。
她是谁?
小伙伴们七嘴八舌地回答昕薇,是新搬来的邻居,大人们不许她们跟那个小姑娘玩,因为据说,小姑娘的妈妈不是好人。
什么叫,不是好人?昕薇脑海中出现了《恐龙特急克塞号》里面那些面目狰狞的侵略者。
好像是小偷之类的……
那天下午她们玩的红灯绿灯小白灯,很晚才散伙。昕薇整个下午都有点心不在焉,她总是情不自禁地偷偷回头看那个打扮得像公主一样的小姑娘——她安静地坐在小板凳上,圆圆的脸蛋上有着漂亮的大眼睛,突起的鼻尖如橡皮泥捏上去的一样精致,还有那张又小又红的小嘴巴,像颗樱桃;略黄微卷的头发扎了个好看的马尾,上面绑着粉色的蝴蝶结——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她自己手中的洋娃娃一样漂亮。
她一直远远地观望着她们的游戏,忽扇忽扇的长睫毛下投来羡慕的目光。
小孩子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向往的,昕薇忽然很想拉她一起来玩。
晚饭时她听见爸爸妈妈谈起新搬来的邻居,女人是隔壁张婶的工友的朋友的表姐,那个孩子是个私生子什么的,也就是没爸的小孩。
那时还是九十年代初,离婚都很少见,像她这样生来就没有父亲的小孩更是从小就被各方投来的闲言碎语包围,那个妈妈的日子也不好过,虽然总是有个男人会定期到她们家送钱,但是在法律上,她们仍是孤儿寡母。
唉,漂亮的女人多半命苦。妈妈叹着气说道。
八岁的昕薇听得出来,所谓的小偷,偷的就是别人的爸爸。因为名声不好,那个叫米娜的小姑娘从小也都没什么玩伴,八年之内,跟着妈妈搬了好多次家,因为妈妈总是遭邻居们的白眼。
昕薇有种莫名的烦躁,她突然讨厌起张婶那样的人,总是爱背后对与自己无关的人说三道四。
第二天,昕薇就向那个叫米娜的漂亮小姑娘伸出一只手,说,一起来玩吧。
两只小小的手牵在了一起,孩子王的气场感染了其他的小伙伴,米娜立刻融入到这个新的小团队里,昕薇发现,米娜笑的时候更好看了。
如果当时对米娜伸出手的是另一个小朋友,那么昕薇顶多也就失去个众多朋友中的一员。
可事实上,米娜成了昕薇最好的朋友,昕薇成了米娜唯一的朋友。
虽然这只是一个偶然。
相信你一定听过这个荒诞的故事。
一个男人,与自己的妻子向来感情不和,一天终于忍无可忍把自己的妻子杀死了。慌乱之下他埋掉了妻子的尸体,在儿子面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过了一个星期,男人觉得奇怪,儿子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提及消失了的母亲?难道他不想自己的妈妈?
所以他就问,儿子啊,你怎么不奇怪最近几天你妈妈去了哪里?
儿子想了想说,我也觉得奇怪啊,为什么这几天爸爸总是背着披头散发的妈妈在屋里走来走去呢?
……
“你觉得这故事怎么样?你相信它是真的?KAO,看你那副弱智的表情,你一定信以为真了!傻呀,这怎么会是真的!这是个荒诞故事啊!不过呢,害怕也是正常的,因为谁听到这个故事都会想象小孩口中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趴在丈夫背后的样子……喂,你没事吧?”
昕薇惊恐地张着嘴,眉头拧成一个结,她正沿着沙发的边缘一下一下蹭向远离房东的方向。
房东突然意识到给昕薇讲这个故事纯属一个错误。
“你胆子也太小了,我可没想吓唬你。”房东摆摆手,“鬼什么的都是吓唬人的,这世上只有两种人怕鬼 ——小孩和心中有鬼的人。你这么大人了,还觉得那疯子看到了你身后的鬼?哈哈,我会看不起你的哦! ”
昕薇惊慌得像怀里揣了只兔子,虚弱地逃出了房东家。
她想到小时候她背着米娜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那是一个叫“星星背月亮的游戏”。整个院子里的小孩子那么多,米娜只相信昕薇,那些小男孩想要背着米娜玩,米娜都会躲得远远的。
昕薇背着米娜,唱着歌走在黄昏的大院里。
深黄色的光罩在身上,那记忆变得模糊,像褪色的老照片。
昕薇是什么时候发现米娜是个藏有秘密的人的?
她们从“星星背月亮”的游戏时再长大一点,上了初中的时候吧。有很多次,两个人坐在米娜的小床上聊天,聊到学校里的考试成绩,聊到漂亮的米娜一学期会收到几封情书。每当这时,米娜总会突然间悄悄地对昕薇说,怎么办呢薇薇,我知道那样不好,却总是情不自禁,我控制不住自己,有时候我恨死自己了! 而当昕薇继续追问下去的时候,米娜就闭口不谈了。她默默地从那个装满了发卡头花和塑料胸针的纸盒里拿出各式各样的头花放在头发上比来比去,问昕薇哪个更好看,以此转移话题。
后来昕薇经常发现米娜的身上有被打过的淤痕,听其他邻居说,米娜的妈妈在家里揍孩子的时候特别残忍,裤腰带、擀面杖、扫帚柄都会成为她实施家庭暴力的工具。她边打边喊,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妈妈的脸已经都丢尽了,到处遭人冷眼活得没有尊严,为什么你也会变成这样?!难道你一点不觉得丢人吗?!我恨死你了!
昕薇认为每个人都有保留自己隐私的权利,她无法猜到米娜身上深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但是每当想起米娜妈妈的那句话:为什么你也会变成这样?她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恐。
米娜的妈妈准备搬家,米娜哭着跑到昕薇的家里,求昕薇妈劝劝自己的妈妈。昕薇听米娜说过,学校里, 她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好朋友,家里也没有其他的小孩可以一起玩,从小到大的玩伴只有昕薇跟她最贴心, 她不想连这个最好的朋友都失去。
昕薇妈妈召集了非常有限的几个邻居组成了谈判小分队来到米娜家,苦口婆心劝米娜妈留下来。
那个美丽的女人哭得很伤心,她说,其实她也不想总是这样搬来搬去,但是她无法忍受她们母女俩总是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她们家门口总是被人泼脏水或者扔着一只破鞋,每当出门买菜的时候,前面就会迎来邻居们恶毒的目光,她走得远远的,还会听到后面有人说“不要脸”、“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下贱 ”之类的话。明知搬到另一个地方还会是这样的结局,但是她没有其他的办法……
昕薇在一旁安抚着同样一直在哭的米娜,昕薇妈就拿诸如“远亲不如近邻”、“昕薇、米娜亲如姐妹,不要伤害孩子”之类的话劝导米娜妈,最后母女俩终于留了下来。
米娜出来送昕薇,小声跟昕薇说,“有你在,真好,以后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要跟着你,别忘了,带着我走。”
那时候米娜和昕薇都是十六岁,要考高中的年纪。昕薇以为自己和米娜的人生交集仅限于此,每天放学回家后的玩伴,周末可以一起写作业、谈梦想的好姐妹。
事后昕薇问妈妈,米娜和她的妈妈招谁惹谁了,同在一个大院住着,没影响别人的生活,那些人干吗总是找她们的麻烦呢?
妈妈叹着气说:“人心险恶啊!昕薇,你不要像她们那样,你一定要对她们母女好一点,她们实在太可怜了。”
昕薇在心里暗暗答应着善良的妈妈,一定要对她们好。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为那天做的事后悔, 如果当时她跟米娜没那么要好,如果当时妈妈没那么多管闲事,如果当时米娜妈妈的立场坚定一些,如果当时……米娜跟她的妈妈就会从此远离自己的生活,她们会彻底划清界限,昕薇就可以坦然面对“长痛不如短痛”的事实了。
隔着厚重的遮光窗帘,昕薇鸡爪一样苍白细弱的手指在上面支开一条狭窄的缝隙。
精神病还在无中生有地跳着不存在的格子,他时不时停下来跟邻居们打招呼,王婶、六哥、大个儿、二高 ……那些人有时会拍拍他的肩膀,点点头,跟他对视着笑……就在这时,精神病忽然抬起头把目光投向了昕薇所在的这扇窗户,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猛地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昕薇大叫一声:
“回头!”
“啊!——”
昕薇疯狂地扯上窗帘,屋子里顿时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她就在后面跟着我!
可昕薇终于还是回头了。
她实在没有办法抗拒那种诱惑。
还是那样的一个夜晚,昕薇加班到很晚才回家。她挎着小坤包,手里拎着刚从超市买回来的零食迈进了小区的大门。高跟鞋脆生生地敲在洋灰地面上,哒哒哒,哒哒哒……忽然她发现精神病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前方的路灯下,昏黄的路灯在他脸上投上一层朦胧的黄光,很明显他在特意等待晚归的昕薇。
渐渐地风停了,空气慢慢凝结起来,昕薇觉得很闷,快要窒息似的。她看到前方孤身一人的精神病,自觉放慢了脚步。
这一定是在做梦!不然怎么会出现在这样让人无所适从的环境里?
她狠狠掐自己的大腿,妄想逃离这诡异的梦境,可现实却是她身不由己地走向了精神病。
“回头!”
一声尖叫陡然冲破他的喉咙,像凄厉的嘶喊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心里又是一颤。
隐隐的,那是……哭声。
“回头……回头……回头……”精神病微笑着摆手示意她。
她终于被那压抑的哽咽吸引,缓缓回过头。
白纱裙的长发女孩儿,寂寞地蹲在那片远离路灯的阴影中,头深深埋在手臂里。低吟的抽泣被刮起的风传递而来,像垂死的猫在挣扎。
精神病跑掉了。
昕薇仿佛着了魔,一步步向女孩走过去,越近,心就越颤。
她抚摸起女孩的头发,轻轻地,像是怕伤到她。
“你……怎么了……”她的嗓子也发出断断续续的颤抖。
女孩啜泣的声音变小了,身体的抽动也开始减缓。然后,她慢慢抬起头,露出脸。
惨白的一张脸,眼睛的地方赫然亮着两个血淋淋的黑洞,深不见底。
昕薇的大脑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她想逃,手却被女孩死死抓住。
细小的声音,如蚊语在耳。
“我只是,不能控制自己,却罪不致死、罪不致死、罪不致死。”
昕薇终于张开眼睛,头像被斧头砸了一下那样疼,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喉咙似乎憋住一口气,释放不出来 。
坐起身拉亮台灯,已经是后半夜,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要失眠了。
因为无论她以何种角度出现在这个房间里,她都会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那目光犹如一张结缠紧密的网,牢牢地把她套住。梦中的那两个血窟窿,扎根在脑海里,吞噬着她越发脆弱的神经。
命运为什么总是把两个人缠在一起?!
男人背后背着披头散发的妻子。
她的背后,是那个披头散发的白纱裙女孩儿。
有些往事,距离现在实在太遥远,遥远到在我们有空回首一下的时候,都记不起关于它们在发生时的细枝末节。
昕薇和米娜终于考进了家乡的同一所大学,不是同系,但也能随便串串寝室经常在一起。
开学之初两人去大学城外一个比较大型的超市添置日用品,两人分区挑着各自所需,后来昕薇去找米娜的时候,她亲眼看到米娜背着仓买里的摄像头抓着一把短短的桃木梳塞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而手中的购物篮则装满了她要拿去交款的东西。
米娜竟然是个小偷——昕薇终于知道米娜从小到大总是挨打的原因了: 也许米娜那个装着发卡头花和塑料胸针的纸盒里面的那些东西……她根本就不需要那么多的。
米娜家从来不缺钱,每个月都会有个男人送钱来给她们母女,她们过得辛苦,其实是指心理上的辛苦,经济这方面,昕薇一直觉得米娜家比自己家过得还要好。可是米娜自己说的:即使知道那样不好,却总是情不自禁,控制不了自己!所以昕薇很快就明白了,对于米娜来说,这种行为并不是物质上的需求,而是一种心理上的需要。这是昕薇第一次跟米娜一起在外面买东西,她就发现了这个秘密。
妈妈偷的是别人的爸爸,女儿偷的是东西。
都是偷,所以米娜妈妈悲痛欲绝。
昕薇把这个秘密藏在了心底。原来看起来这么完美的女孩,也有丑陋的一面。不知为何昕薇心中竟然浮起来一层小小的窃喜,完美果真是不存在的,她允许自己的朋友有那么点小小的瑕疵。
但是在别人眼中,米娜仍然是个完美的女孩。
比如昕薇后来交的男朋友尚风,也是昕薇一生中交的第一个男朋友。
其实,昕薇一直都是有所顾忌的,她知道米娜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就像她的妈妈一样美,所以虽说是最好的朋友,与尚风交往之初她没准备把他介绍给米娜认识。感情还不算牢固,避免节外生枝。
可是现实总是这样,该来的避免不了。
尚风来昕薇寝室玩,碰见了同样来找昕薇的米娜。
尚风看到米娜的时候眼前一亮:“昕薇,你的朋友真漂亮啊。”
当时昕薇的心蓦地刺痛一下,她知道自己本不该这样,米娜的确很美。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一个同学告诉昕薇,昨天看见一个好像是尚风样子的男生进了米娜她们寝室。
昕薇仅说了一个“哦”,就没再说别的。可是那一瞬间,她再也不想见到米娜,也再也不想见到尚风了。她爬上二层床铺无声无息地把自己裹在厚厚的被子里,然后被子就开始不停地颤抖……
当时正值寒假前临近期末考,北方天空下整日飘着大片的雪花。昕薇只记得当时的心情,心突然被敲碎了, 洒落一地,又有人踏上脚恶狠狠地踩了几下。敲碎她心的是男朋友,补上两脚的是最好的朋友。她恨的是,为什么第一个将这件事告诉自己的人,不是米娜——那个中午跟自己见面时还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虚伪的米娜!
尚风开始以考试忙复习为由有意回避跟昕薇见面,昕薇只在心里冷笑。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那个下午,她垂头丧气地回到寝室,已经有同学开始收拾回家的皮箱了,另外两个同学在看一部叫《东邪西毒》的电影,昕薇听到一句台词: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嫉妒。
她忽然明白曾经邻居们为什么会那么仇恨米娜母女俩了。她们恶狠狠地欺侮辱骂米娜妈,即便米娜妈一直像胆小的猫一样畏畏缩缩做人,从来没主动做过坏事。
她们嫉妒这个美丽的女人,美丽的女人令这些平凡的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慌和压力,她们总是试图把母女俩赶出她们的领地,以防美丽会魅惑到自己的男人,即使米娜妈与人交往很懂分寸。
但是谁让她那么美呢?美是亚当吃掉的那个苹果,引诱人们走向禁区的罪恶!
她拎着包走出学校准备坐车回家,碰上了正要去超市的米娜。
米娜有点尴尬,说:“先陪我去买点东西吧,然后一块儿回家,我有事跟你说。”
昕薇冷冷地拒绝,说自己没空闲逛。
发生了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在拒绝的一瞬间,昕薇知道自己心中一直保留的那块最珍贵的领地被嫉妒和仇恨占领了。她头也不回地走向公交站台,离米娜越来越远,终于忍不住回头看时,米娜正打着电话走向了超市的方向。
昕薇在房东的带领下来到了702号,按响门铃,女主人伸出脑袋疑惑地看着他们。
房东脸上笼罩着一层难以言明的尴尬,却又没办法,只得赔上笑脸表明意图,“那个,打扰了,我的房客, 想见一下您的儿子。”
“我儿子?!”女主人更诧异了。
“是,您的儿子,希望没有对您造成打扰。”
在女主人和保姆惊诧的目光中两人走进精神病的房间,那里仍然保持着高三生学习生活的环境状态,一摞摞的书摆满屋子,学听力的MP3、《牛津大辞典》,还有成堆的草纸铺满了整张电脑桌。精神病正无精打采地坐在桌子旁边,拿着一枝铅笔头胡乱地在草纸上涂鸦。
他听见开门声就回过头,见到昕薇的那一刻眼睛里立即浮上一层茫然。
“你好。”昕薇神色凝重地跟他打招呼,脑门儿上一片乌云压了下来。
房东不想待太久,便立刻问他:“告诉姐姐,你在她后面到底看到了什么?”
精神病恍惚地抓抓耳朵,似乎听懂了房东的意思,继而怯生生地摇了摇头,像是胆小不敢透露,又像不敢确定。
昕薇确定他知道些什么,心急如焚地问道:“她什么样子?是不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白纱裙,长长的头发,到腰这里,面容很精致,很漂亮。”
精神病眼睛里放出一道光,立刻兴奋起来,点着头嘴里念叨起来:“白纱裙,长头发,白纱裙,长头发漂亮,真漂亮……”
昕薇像是得到了最终审判,终于无力地坐到旁边的沙发上绝望地哭了起来。
她终于还是找来了!她来了!她说过我走到哪儿她都要跟到哪儿的!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房东看不出她是伤心多一些还是恐惧更多一些。
房东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他怎么会接受昕薇这么无礼的要求,他怎么会亲自做出如此荒诞的行为?这不就摆明了自己对昕薇那无稽之谈表示了肯定吗?!
但他还是很想把这个故事听完,他很好奇昕薇和那个米娜后来的命运怎样,像他这样一个过了而立之年却没有正式工作,每天只靠祖上留下的几套住房收租度日的宅男来说,他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而且他最讨厌没有结局的故事。
他对昕薇说:“我带你去702拜访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为什么你会说,从拒绝跟她一起回家那一刻,你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了?”
其实当天晚上昕薇就应该发现事情有些不妥。晚上九点多,米娜妈妈来到昕薇家,说米娜还没有回家,而且手机还关机。
昕薇想,也许是跟尚风在一起吧,也或者别的什么……反正不会出大事。所以她很不负责任地回答米娜妈,考试都结束了,可能去跟同学玩了。
直到第二天中午,尚风的电话打了进来。
他说,昨天下午米娜打电话给他,叫他来跟昕薇道歉。几天前,也就是尚风第一次看到米娜时,就突然对这个漂亮的女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出现在米娜的寝室里,问她可不可以接受自己。米娜不仅当场拒绝了他,还骂他,说他根本不配跟昕薇在一起!而且这样明目张胆地出现在自己的寝室,被人看见了会传到昕薇的耳朵里,昕薇会很伤心!两个人僵持了几天,直到昨天下午末考结束,米娜联系了尚风,希望尚风能出面跟昕薇解释清楚,那样的话以后她可以跟尚风做普通朋友。
昕薇没心思再听下去了,她合上手机,心慌起来。
原来昨天米娜并非要跟她摊牌,而是要告诉自己她根本不会接受尚风那样的人,而看见她打的最后那个电话,就是叫尚风来跟自己道歉的。
她竟然错怪了自己的最好的朋友,并且丝毫不给她解释的机会!
她拨通了米娜的电话,仍然关机。
打给她们寝室,留守的同学说,米娜昨天下午就回家了。
她跑去米娜家,只见到心急如焚等待女儿回音的米娜妈。
心中顿时布满了不祥的乌云,她立即打车去了学校。寝室、图书馆、食堂……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米娜根本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她想起昨天见到米娜的最后一面,她正打着电话走向了仓买的方向。
因为昨天学生已经开始陆续放假,所以仓买的生意显得有点清冷。
她直接走到老板面前,问,昨天有没有一个女学生,像我这么高,长得很漂亮,穿着红色的羽绒服来过这里?
昕薇说的实在太笼统了,一般人应该一时反应不过来。可老板立即点了点头,印象很深刻的样子,带昕薇来到了仓买的后门。
门咔的一声开了,一道强光晃得昕薇张不开眼睛。
大学城地处市开发区,除了几家高校建址于此,其他地方基本上还都是荒凉的废墟。门的那一边,就是大片一望无际的荒野。
下了几天的雪沉积在这片无垠的荒野上,阳光直射在皑皑白雪之上,人要适应一会儿才敢半睁开眼看清眼前的一切。
所以米娜那件鲜红色的羽绒服就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老板说,哦,还没滚蛋呢!昨天发现她在仓买里偷东西,找几个人打了一顿教训一下。看起来倒是挺漂亮 的,竟然是个小偷。我们本来就是赚学生钱的小本生意,像她这样的人多了,我们不得亏本啊!现在的大学生就这素质?!
昕薇不顾一切地朝雪地里那唯一一点触目惊心的颜色狂奔过去,边跑边声泪俱下地喊着米娜的名字。
米娜躺在雪地里,两只毫无焦点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天空,衣服被撕破了,脸上也有刮伤充血的地方……
昕薇一把抱起浑身冰冷的米娜,哭着叫她的名字,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们一起回家了,你就不会被他们弄成这样!
米娜嘴里哈出一口白气,胆怯地缩着身子,小声地喃喃,不要打我,求求你们不要再打了……
米娜休学回家了,因为在空旷的雪地里待了太久,阳光刺瞎了她的眼睛。
每天,她都是不言不语地呆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眼珠总是灰蒙蒙地睁着,没有焦点;米娜妈就成天坐在旁边以泪洗面地抱着女儿。
有邻居说,听说雪盲是可以恢复的,让孩子缓缓可能会重新看见东西的;有邻居说,米娜妈你别太伤心了,零下十几度的气温,孩子没有冻坏算命大了,你一定要往开了想,大多数人都为米娜惋惜:孩子还这么小,刚念大学,长得这么漂亮……
面对凄惨悲凉的米娜母女俩,再恶毒的人也会变得于心不忍。
仓买老板赔了全部医药费,被判了刑,米娜的眼睛却再也没有恢复过来。
半年后盛夏的一天,刚好是昕薇生日的那天,待在家半年的米娜答应陪母亲到外面走走。在穿过一条熙攘的马路时,米娜突然挣脱开母亲搀扶着她的手,歪歪斜斜地冲向马路中间,一辆卡车飞驰而来,米娜的白纱裙和缎子一样美丽的长发在空中舞摆起来……
昕薇赶到医院时,米娜已经被推进了太平间。
那个尚风算是昕薇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要多偶然有多偶然;但是对米娜的愧疚,昕薇心里想,那是自己逃不掉的宿命。
有你在,真好,以后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要跟着你,别忘了,带着我走。
她果真跟来了,在这样一个昕薇想要重生的城市中再次出现,在每一个死一样寂静的黑夜里,跟在昕薇身后,目光像蜘蛛吐丝一样纠缠在昕薇背后编织起一张沉重的网,令她无处可逃,不敢回头。
她怕一回头,就会毫无征兆地发现那个穿着白纱裙,一头长发的女孩。
昕薇无精打采地走向五楼,正要下楼放风的精神病和那个保姆与她走了个对面。精神病的状态很好,脸上荡漾着暖暖的笑意,礼貌地对昕薇说——回头。
昕薇进了房东家,提出退房的要求。她说自己要逃到另一个城市,一个陌生的,不会有人一直提醒自己后面有那个人的城市。
房东对她的精神压力表示理解,但是坚决不能原谅,还是按照违约多扣了她一个月的房租。令他懊恼的事还在后面,他听见有些邻居在背地里议论关于自己离婚的内情:五楼老张家的二儿子精神不太正常,他曾带着那个三楼的女房客去找702家的儿子,意思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那个女房客,那东西只有702 家的儿子能看见,他们去他家为了求证实……这不是扯淡吗!对啊,702家的保姆证实过的!
春天的流言就像蒲公英的种子,几阵风的工夫就传得铺天盖地了。房东每天除了泡在网上混混论坛,再无聊的话就把胳膊拄在窗台上郁闷地望望西洋景。有时候他心里会想,那女的也真是,那个米娜的死根本就与她无太大关联,她何必把一切都往自己身上揽,最后还要抱着内疚懊悔心惊胆战地过生活呢!看看她把自己害的!
这时他的一个新房客回来了,他手里拎着袋子,里面一条挣扎的鱼翻来覆去地打挺。他靠在窗台上冲下面的房客喊:炖鱼啊!
新房客抬起头看见他,喜气洋洋地挥了挥手:嗨!
花坛边石凳上纳凉的精神病瞥见这一幕时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后来他每当见到那个新房客时,都会一惊一乍地喊他:炖鱼!炖鱼!
房东这才恍然大悟,心里顿时火冒三丈:妈的,精神病就是不可靠,当初咋就相信了他!
房东了解了精神病叫昕薇“回头”的始末,却永远想不通昕薇心中的结到底是如何系下的。
昕薇也永远不会把那个秘密告诉别人,她藏得越久,就越内疚,所以只好背着那个阴影走完一生,不管逃到哪个城市。
那天看到米娜边打着电话边走向仓买,昕薇并没有直接坐车回家。她走回校园,在体育场的投币电话里塞了一枚硬币。她拨出一个号码,对着那边说,现在有一个人正在那里偷东西,请你们仔细查看一下。
那个号码,是她从仓买窗户上贴的那张招聘启事上抄下来的。
她只是想让米娜偷窃的行为公布于众,让人们发现其实她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么完美,仅此而已。
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嫉妒。
虽说你忍受的痛苦正在净化你的灵魂,但是请你在变毒之前,还是事先考虑下你能否承担它为你带来的更大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