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夏日,我家老屋突然倒塌,赵伯公及时赶了过来,我第一次看见了他。
他70来岁,团团大脸、满面红光。见了年幼的我,他脱口叫了声:“少东家。”第一次听到这时空错乱的称呼,被人叫惯了“晗妹子”的我,不知所措,但觉得一身补丁衣服刹那间变成了绫罗绸缎。 金井人喜欢把男孩叫做妹子,女孩叫做伢子。除调和阴阳外,男孩家有自谦,女孩家有自强的意味在里面。赵伯公说我家祖上待他好,来来去去有茶喝、有饭吃。今日听说我家有难,特来报恩。
老人家一进门就主动当了我们的家,做房子的大小事情都得听他安排。他做“功夫”从来是披星戴月,两头不见天。他要求我们全家也要这样,我父母体弱多病,勉力为之;我垂髫之年,正是“睡毛虫”,苦不堪言。一来二往我们都跟不上老人家的节拍,老人面有愠色。
饭时,赵伯公敬我父亲是读书人,要把上座让给他。父亲不肯,他大手一拉一按,父亲就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只好讪笑着举起筷子,连呼“不好意思”。赵伯公吃饭两只胳膊夹得紧紧的,从不说话、不讲口味、不论荤素、汤汤水水混在饭碗里,一仰头,三搅两扒就下了肚。然后泡杯浓茶,拿把蒲扇独自去吹穿堂风。父亲搬了个竹床过去,招呼他睡会午觉。他气呼呼地说:“太阳晃晃哩,睡什么睡?”说完马上起身,举起锄头将地基铲得平平整整。
赵伯公穿 “操腰裤”, 裤脚小裤腰大,穿的时候将多余的裤腰紧紧地赶到右手边,然后一把操起来塞进左边的裤腰里,裤子就牢牢地挂在他肚脐眼上。为防万一,有时候还在腰侧系上一根布带子,挽一个活结。 断黑很久了,赵伯公才放下锄头,打上一桶井水到屋后一块石头上洗澡,他一个劲的咳嗽示意我们不要靠近,不多一会,老人家就穿着一条大布短裤出来了,白发上的水嘀嗒在古铜色的脊背上,一圈一圈的皱纹缚住他圆乎乎的肚子,有节奏的往排骨上提。
他突然仰起头,对着月亮哼了起来:
“郎在外间打山歌
姐在房中织绫罗
我不晓得 是何子个上屋下屋岭前坳背巧娘巧爷生出这样聪明伶俐的崽
打出这样干干净净索索利利钻天入地飘洋过海的好山歌?……”
我们全家都围了过去大呼:“好听!好听!”我和弟弟搬来搪瓷脸盆“哐咚哐咚”敲了起来。父亲跟着赵伯公的节奏一起放开了嗓子,声音渐强,最后是裂足开胸的嚎了起来,山鸣谷应,大汗淋漓:
“打得那鲤鱼是游不得水
打得那黄牛子滚下坡
我绫罗子不织听山歌
娘骂女 你这只死夭婆
你为何绫罗子不织听山歌
那山歌郎的歌子是听不得
他要唱得你去把他做堂客
叫声妈妈你莫骂我
你哪家年轻头里也爱听山歌
你不听山歌哪有我
我不听山歌 哪有外孙伢子喊你做外婆 ……
唱罢,沉默良久,然后大家相视大笑。低头一看,搪瓷脸盆已被敲得伤痕累累,七零八落。
母亲心痛地捧在手里:“我陪嫁的呢!陪嫁的呢!” 赵伯公打个咪笑转身抓起一把“老母叶”,泡了一洋瓷缸浓茶。在手心里吐上一口唾液,开始搓草绳。
父亲说:“赵伯,您家那边现在有茴藤买没,家里两头猪快没东西吃了呢!” “怎么没有,我这就去帮你挑百把斤来!”赵伯公把草绳靶子往边上一摆,拿起蓝粗布衬衣就要出门。 “赵伯啊!三十多里山路,路又死杂得新鲜,您也是七十好几的人了,那不能去。”父亲拦腰抱住赵伯公。 赵伯公一把摔开父亲,声若洪钟:“我冇得那么娇贵,当年圈子里(土匪)的人挨家挨户贴单子,上面写的我还记得清清场场:老子本姓天,生在龙头尖。 杀人又越货,阎王也不管………老子本姓天,住在龙头尖;枪口对枪口,刀尖对刀尖;有我就无你,你死我见天。条子下面有行小字,指明要按时将粮食和银花边送到龙头尖的小庙里去,整个团山怕就是我冇送去,人都不怕我还怕鬼啊……”说完,老人消失在夜色中。父亲找出手电筒追了过去:“赵伯、赵伯……”老人不回头不作声。
我和弟弟各拿起一根木棍嚷嚷起来:“老子本姓天,住在龙头尖……”逼着对方要钱。母亲大声吼一声:“学好样咯!学好样咯!” 父母嘀咕着:“不能再让老人帮忙了,万一有个闪失,对人不住对良心不住……”
第二天早晨,天还麻麻亮,就听到赵伯公咳嗽,堂屋中间摆着一担茴藤,我和弟弟轮流上去担,茴藤纹丝不动,我和弟弟一起去担,两人一起吆喝发力,却脱了扁担,踉踉跄跄摔倒墙角。母亲抽根竹枝赶了过来:“搞啰搞啰,百多斤好远,炸了腰子你们就晓得厉害的。”
赵伯公在一旁气定神闲的眯着眼睛,他探着头,肩膀后面高高耸起,像一头单峰骆驼。父亲叹口气:“哎!老班子,做苦了的人!”母亲招呼老人早餐,老人端起碗扒了两口,突然从碗底夹起一个荷包蛋“啪”的摔到边上的菜碗里,老人气呼呼的站了起来:“我一世人最恨吃独食!”我们面面相觑,都不敢做声。
赵伯公离开我家的时候,父亲一五一十的给老人按时价算工钱,老人说:“两个月,我收一个月的钱,另一个月我送功,简洁点,莫七里八里让我不高兴!”说完,背起父亲穿剩的一布袋旧衣裳就走出了家门。
临近年关,赵伯公又来了,他担着一对枫树蔸摆在火房里,交待“守岁”的时候烧,嘴里念着:“人要真心,火要空心。”老人走了几十里山路送“年财佬”来了,母亲当即架起一个枫树蔸请赵伯公烤个发财火。“风风火火呢!清清吉吉呢!都是托您老人家的福呢!”母亲喃喃着。赵伯公应声叹息道:“福啊福,前一俯,后一俯,老鸹插了个背脊骨……”然后,老人将裤脚高高挽起,露出赤裸的双腿,他双在手通红的双腿上摩挲着,直呼痛快。
三十晚上的火,元宵晚上的灯。接着,赵伯公招呼母亲找来几根竹篾,一些细线,要了一些米团,几张彩纸替我和弟弟各糊了一个灯笼,他拿起毛笔朝我父亲笑:“字画你来搞吧?”“那还是您老人家搞得好些!”父亲连忙推辞,老人露出一口缺牙齿,得意的说:“我只读过两本书呢!一本《幼学》一本《增广贤文》……” 那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一盏纸灯笼。我一直举着他,将它挤进黑暗里,那微弱的烛光摇曳着,那依稀的喜气那淡淡的温情弥漫至今。我记得我的灯笼上画满了稻穗瓜果,歪歪斜斜写着四个大字“五谷丰登”,弟弟的灯笼上,画了马和猴子,还有蝙蝠和叫鸡公,上面写的是“人兴财旺”。然后,老人又拿出两张皱巴巴的五角钱塞到我和弟弟手中,说是去买挂鞭子,图个喜庆。母亲连忙将钱拿过去:“赵伯赵伯,要不得要不得,颠倒颠,折磨人!”回头看时,老人已经一拐一拐的跑出好远,那背影,像一头饱经沧桑的大猩猩。
我陪父亲去给赵伯公拜年,一路走走停停,在漫长的山路上气喘吁吁。赵伯公住在龙头尖下的山坳里,三间土砖房一个茅草顶,原来老人没有结过婚,从来都是一个人。门敞开着,父亲大喊:“赵伯、赵伯!”没有回音。房内冷火秋烟,绳床瓦灶,墙上斑驳着许多字,凑近一看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为人莫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最打眼的是床头贴着一张红纸,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字:“人兴财旺”,那熟悉的笔迹在冷风中摇摆着……
多年后,我总想起赵伯公,我知道每个人心中都影影绰绰着那么几个老人。我们在唏嘘中回望,在希望和失望间潜行,天上的云彩没有了,金井河里的水快干了,我说过,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