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开始,没什么都江堰大坝,也没什么命里冤家。
陆清霜作小相公的一天是从倒尿壶开始的。
太阳没出来的时候就得起来了,扫地,掸土,开门。打着呵欠的古管事趿拉着布鞋在屋里走,陆清霜就得用匾筛,将饮片丸药拿到屋顶晒台上。夏天的时候,天亮得早,她也没得懒觉睡。他爹妈早早去了外面,留下家里的当铺,米铺和药铺让她叔叔婶婶代管。名义上,都知道陆小相公以后是要当东家的。可兄弟阎墙的事多了,便是现在药铺管事还能护着陆相公,待他百年之后,谁又说的准?
药铺里的人便保持着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挨打倒是不挨打的,只是尊敬也谈不上。
陆小相公的活还得照样干,初一十五给赵公元帅和神农爷上香,用铁碾槽子碾药,裁包药的纸。他几乎没什么得闲的时候。便是偶尔的清闲,给在隔壁米铺的婶婶撞见了,也要支使他去给大户人家送精米。
那年头的米铺里都有好几个米囤子,小城里只有很少的几家人才吃精米。都是熟客上门,要秤几斤几两店里都有数;也很有些人家将收了的租稻寄存在米铺,要吃米时便派人到米铺说一声,让人挑到家里,要用钱时也可随时到柜上支取,只年尾报一笔账给主家,下一年结余也都继续存着。
楚家便是陆家米铺最大的主顾。
楚家房子大,院里的人丁却不慎兴旺。楚老爷常年不在家,楚太太的背景也神秘的很。但她生得实在好看,平日里吃茶看戏搓麻将,七月半出门看会,经过卖吃食闹城隍的街,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慢点走,多看一眼。
陆小相公听人说,楚老爷是当兵出身,攒了钱就在城里买田享福,不再去干那送命的活计。路小相公送米时,最稀罕去的就是他家。他们家后园子不大,但西面是一片池塘,种着不少荷花。太湖石假山堆在湖心,沿山种了梅花。冬末春初梅花盛开,像天边薄薄的红云,很好看。
那日她正跟着米铺的伙计往院子里走,迎面却遇上个唇红齿白的男孩子。陆小相公知道楚家有个小少爷,远远在赛城隍的会上也见过。他们以前还在同个私塾里待过。路相公从小性子跳,在屋里坐不住,书也没读下去。楚少爷却是乖乖巧巧的那种孩子,每天衣裳都整齐合体,背书时,腰很挺拔。
“装什么相?”
她小时候很不能理解这种人,有段时间老说人坏话,可心里其实有点畏惧他。楚少爷小时候就长得好看,现在人长高了些,眉眼也长开了,更显得眉清目秀。一眼望过去,像庙里的金童睁了眼,晃眼。
“我见过你。”楚少爷还背着书包,“你是陆清霜?”
虽说是问句,脸上很笃定的样子:“我记得你会吹树叶。”
一个女孩子,被这样一个好看的人记住,当然是值得欢喜的事。然而却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被人家记住的,难免又有些难为情。
陆清霜咬咬嘴。风吹在衣襟上,飘摇出奇异的韵律。阳光照在碎花的外衫上,温暖的仿佛炽热的感觉,她脸上发起了烧。
“会是会。只是人家说了,吹多了牙齿会突,像兔子。”
“我吹长笛,没听人这样说。”
“我听是有的。”
陆小相公抬眼,飞快的瞄了眼从对方嘴里的牙。细白整齐的牙像一颗颗圆润饱满的糯米粒,排排坐。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指头先碰上个硬硬的东西,带着钝的锯齿的边,然后是软的,略微湿润的。
楚少爷也不知怎么的,就站在原地让他摸。陆小相公醒悟过来,强撑着没一下收回手。楚少爷站着,垂着眼望他,眼睫毛像把小扇子,垂在眼帘下。陆小相公手指头上沾着一点湿,烫得好像着了火。
她忽然想起来,这好像还是她头一次听见楚少爷说话。未长成的少年,低音有些沙哑,却还是轻亮温柔的。
“怎么样?”
“…你牙生齿边儿,是骨头啃少了,没磨平。”她收回手,假装往前张望,“嗳,不同你说了。要是我家伙计回到米铺,婶婶见不着我,又该说了。”
她跑了,一口气到院子外才停下,心咚咚得跳,仿佛随时要从喉咙口里蹦出来。墙里面飘出一两句唱词,楚太太又请戏班子来了。
“……紫玉钗,寄情怀,郎情妾意两无猜。”
“地老天荒情不二,紫钗能买不能卖。”
“紫玉钗,惹愁怀,不知是缘还是债。”
不知是缘还是债。
陆清霜再见到楚少爷,已是七月半。
城里一年到头,除了春节,最热闹的就属迎神赛会了。那一天,各家各铺早早做好准备,燃香烛,挂宫灯,除了买吃食茶水的柜台,其他统统都不做生意。赛城隍要到八九点,主家会先给店里的活计送来花雕酒和猪头肉,各种瓜果也下来了,有时古管事少看两眼,陆小相公也能偷着两口酒喝。
待到将开始,街上早已人满为患。看会的,叫卖的,放灯的,统统混做一团。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坐在临街的阁楼上,桌子上早摆上牛角酥,绿豆糕并着花生瓜子。
陆小相公喝得急了些,出门时就有些迷迷瞪瞪的。街上的各式花灯晃眼,街上到处是炒果子,酱烧豆腐的香味。她脚步虚浮地往前走,不留神撞到人,脑门正磕到对方脖颈上。扑鼻一阵脂粉香,那满头珠翠,叮铃咣啷响。
“哟,这是哪家的孩子?”
陆小相公一转头,正对上楚少爷的眼,黑黝黝的:“妈,是我同学。”
楚太太扶了扶头顶的白玉簪子:“云斋的朋友?难得难得,嗳,姨娘这有桂花糕你吃不?”
她笑眯眯地招呼后面的佣人,拉起陆相公的手,笑得仿佛看到了未来的媳妇。她把包了纸包的糕点塞到他掌心里,陆小相公一时没反应过来。
楚少爷凑到他耳边:“别愣了,我妈没怪你的意思。”
楚太太一看两人在咬耳朵,更高兴了:“云斋,你要是想和同学一起去放灯,妈这里还有两盏荷花灯。”
陆小相公提着手里的两盏荷花灯,跟在楚少爷身后走,活像一个小跟班。
“嗳,你别走这样快行不?”她实在跟不上,气得站在原地,跺了跺脚。
“我憋得慌。”金童似的小少爷云淡风轻地往前走。
陆小相公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脸蹭得一下就红了“莫非你想解手?”
也怪不得他,陆小相公脑子里没这个概念。人平日里何曾见过庙里的塑像解手,这样一个好像话本里走出来的男孩子,竟也有吃喝拉撒的需求。便是心里清楚他不过同常人一样,一时也不禁静默了。
楚少爷隐秘地扫了她一眼,很有些威胁的意思。许是憋得久了,连眼角都红:“你可知…你可知附近有何方便的去处?”
“这…”陆小相公话说到一半,远远听到有人喊,“来了,来了”,然后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把他后半截儿话都淹没了,“…在那边。”
“你说什么?”
“我说,芦苇荡在那边,我见街上那些男孩子,平日里都是去那儿解手的!”陆小相公扬高了声音,周围一圈人都好奇地来看,她羞得险些钻到了地下。
“不过那地方也不算近......”她偷偷摸摸扯着楚少爷的衣襟,压低声音道,“你想清楚哦。”
拜香的过了,敲锣鼓的过了,挑茶担子、花担子都过了,楚少爷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陆小相公小心翼翼地问:“所以…咱们还去么?”
楚少爷继续往前走,“谁想到,竟是芦苇荡!”
他说的不带声气,步子倒是越发急起来。陆小相公反应过来,羞涩倒少了几分,却悄悄笑得打跌。
渠岸边,月光落在摇晃的白色苇杆上,河里的水“熙熙”得流过耳边。陆小相公背过身去,只听到远处的舞龙舞狮,敲锣打鼓,遮去了身后细细密密的水流声。
“好了么?”
她的衣袖被人扯了扯,偏过头,是一张白生生的脸。楚少爷没有说话,黑黝黝的瞳子里映着夜空,干干净净的。
陆小相公不知怎地,心里软成一团。像过年时锡锅里煮的麦芽糖,甜蜜的,黏稠的,在喉咙口里流下去,软软地团在胃里。
他这一泡尿,好比天上的金童落到地上,砸人怀里,好大一个宝贝疙瘩!
陆小相公缓缓牵起他的手,往城隍会上走:“可惜少了萤火虫。”
“平日里便有么?”
“只在人少的时候,它们怕人的。”
“萤火虫像星星么?我看书里说像。”
陆小相公仰起头,澄明的夜色是蔚蓝的,细碎的星子撒到四处都是,像一幅入不了画的中国画。他小时候看中国画,只觉得是白茫茫一片中夹着几抹黑,没什么趣味。长大后才知道,原来味道都在留白里。
“有机会,带你去看。”
四周好像安静极了,能听见露水划过青草的声音。路小相公小声哼起了歌,曲调不成,却烂熟于心。
“自钗燕失春风,憔悴不出众。我再将紫钗弄,渐露笑容。”
“玉洁冰清那许有裂缝,今宵压髻有紫钗用。”
他们这样静静地走。
找到楚太太时,迎会的玩艺儿已经结束了。开道锣的声音响起来,几十面筛子晃着·,城隍老爷要来了。楚太太手上串着白玉花串儿,指尖拈着绿豆糕,只笑道:“云斋回来啦,莲花灯放了么?”
陆小相公低头一看,才发觉手上的纸灯早不知去哪儿了。
“到河边放了。”楚少爷走到灯下望过来,白玉似的面皮儿好像微红了些。陆小相公想着大约只是错觉。墙上的香烛宫灯这样红,映在人脸上红彤彤,怪好看的,“今儿很高兴。”
正是人面桃花相映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