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童年是在小四合院里度过的,那里承载着童年生活的全部回忆,多少次梦回小院,魂牵梦绕难以忘记。
那是农村常见的院落,大门朝北,门前两个磨得光滑溜圆的黑色石蹲,每至夏天,一望生凉,穿过大门,是一个三四米宽的窄窄的小院,青砖铺地,院子东面有一棵粗大的香椿树。
推开连接小院与大院的厚厚的高大木门,就来到了大院,大院东西厢房各三门,南面高大宽敞的五间正房矗立在高高的台阶之上。
父亲“兴”字辈,叔伯兄弟四人,抓壮丁时,爷爷远遁他乡,流落至山西解州,给商家做了蒸馍的伙计,落下脚后,大伯又辗转至爷爷身边。
二伯年轻时在药店做学徒工,后因生活太苦,又出去讨生活,东奔西波至安徽马鞍山,成了一名普通工人。
务农的三伯,以及复员回家的父亲,守着几亩薄田,一方院落。
三伯住南屋和东厢房,我们住的是西厢房和北屋。
2
在我的记忆中,三娘从没有年轻过。
她一年四季小小的发髻绾于脑后,一年四季穿着宽大的黑色或蓝色大襟衣服,一年四季穿着黑色的裤子,裤脚用布缠住,一双尖尖的小脚永远都是自家缝制的千层底布鞋。
三娘是大户人家出身,做姑娘有丫鬟侍奉左右,出阁成家后,依然打理着上上下下一大家子的事情,三伯倒落得个自在清闲,吃粮不管差。
三娘很少笑,脸颊与鼻洼之间似有一道沟,一直延伸至嘴角。小时候我很怕她,她宽大的衣袖间似乎隐藏着神奇的魔力,让人畏惧几分。
不过,小弟倒不怕她。
一次,三娘提着裤子急着上厕所,小弟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冲了进去,三娘在廊下一把椅子上坐下。
十分钟过去了,还不见小弟出来,三娘急得站起来,又坐下去。这时只听见厕所里传来“哇哇呀呀”的吼唱,压着稚嫩的噪音学着戏台上的低沉的包拯唱,声音高高低低顺着小胡同一路蹦蹦跳跳传至三娘耳中。三娘一听,眼睛一瞪,操起身边的一根棍子,颠着小脚,晃着肥胖的身躯出现在厕所长长的小胡同里。
小村农闲时常请戏班子唱大戏,那时我们很多孩子的梦想就是唱戏,为此姐姐和父亲还起了争执,父亲说,我就是挟着棍子要饭也不会让你唱戏,就此终结了姐姐的唱戏梦想。
只见小弟正靠着墙壁,双手比划着,脸上抹得黑黑的,嘴上飘着一绺绺玉米须,正在声嘶力竭地唱着。
“你个臭小子,我急着上茅房,你倒在这扮包公铡陈世美。”三娘挥着棍子说。
小弟一看,“哇哇呀呀”叫着,溜着墙跟蹿了出去。
《铡美案》没唱成,反倒上演了一出《三娘教子》。
3
秋雨绵绵,一下就是十几天。
雨帘之下的四合院宛如一幅古朴优美的画。
大雨如注时,雨水顺着檐瓦落下,一股股小小的细流,带着与瓦片碰撞后清脆的声音倾泻而下,雨水落地与青砖相遇后的撞击声如一曲变幻多端的音乐,在小小的四合院响起。
每座房子前都垂挂着串串水晶帘,古老的院子在雨水的冲洗下焕发了勃勃生机。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没有秋月,就望秋雨吧!
老屋房顶上的蓝黑色的小瓦,像鱼鳞一样整齐地排列着,一阵微风吹起,瓦片上雨雾如轻烟般飘起,显出一种如仙境般的美来。
三娘望望天,皱起了眉头。
我见她剪了五六个小人,头朝下贴在柱子上,拿起一掸灰的拂尘,抽打着光头小人,口中念念有词:“小和尚,颠倒颠,明天问你要晴天,要是没有大晴天,打你三百棒槌三百鞭。”
“三娘,这管用吗?”我好奇地问。
“小孩子,不许胡说,再下今年咋收成。”三娘唬着脸,嘴角向下耷拉着说。
我慌忙穿过雨帘,跑进屋子里。
4
三娘变得不那么让人害怕,是在一个阴沉沉的早上,但我宁愿一直害怕三娘,也不愿这种伤心欲绝的事情发生在三娘身上,发生在小小的四合院里。
那天早上,天阴沉沉的。
南屋突然传来三娘的哭声,起初哭声很小,在喉咙间呜呜咽咽,后来变成嚎啕大哭。
木格子窗户上糊得白纸己变得潮湿暗黄,老屋檐下的鸽子“扑棱棱”飞出来,呆呆地落在屋脊上,屋瓦上的瓦楞草灰蒙蒙的。
母亲轻轻地走进南屋,哭声小了,变成低低地啜泣。
我坐在檐前的小凳子上,看着檐下被雨水冲刷得浅灰白色的一道水痕,茫然望着头上方方正正的天空。
三娘育有两男三女,二堂姐十八九岁时患风湿性关节炎,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家境贫寒无钱医治,这无疑是不治之症,二堂姐年纪轻轻因病离逝。
几年后,大堂姐又身患重病,撇下两个年幼的孩子,离开人世。
痛失两女的打击对一个老人来说是致命的,那时的我根本体会不到白发苍苍的老人,面对一个又一个无情地打击时,心底的无助和痛苦,也体会不到一个老人放声悲哭的辛酸。
世事无常,物是人非是多年后才明白的。
那之后,三娘见到我就笑,耷拉的嘴角上扬,整张脸温和了许多,也会从宽大的衣袖间掏出好东西塞给我。
三娘老年时瘫痪在床,那时我己成家,回家看她时,她会慈祥地看着我,笑容像春水一样平静。
如今,小四合院早己拆了,只剩下南屋孤伶伶伫立在荒草丛中,它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见证着一个家族的荣辱兴衰,默默守着曾经的如烟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