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清明节,一次说走就走的冲动之举,我开车送父亲回到久别的老家。在叔伯兄弟们的带领下,我们兜兜转转走过一段山路,来到一个被高高的杂草淹没的坟头。经过一番镰刀与锄头的清扫,终于看清墓碑上寥落的文字,那是我的爷爷,父亲在襁褓中就与之分离的爹。那一年,父亲已经是一个退休快十年的老人,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给自己的父亲扫墓。小辈们隐隐约约听说一些类似台湾琼瑶阿姨系列电视剧般剧情的前尘旧事,暗自也唏嘘过历史与时势的阻碍以及人情的错综复杂,但庆幸的是,父亲终于在晚年得到了来自于一直很遥远其实就在不远处的刻印在血脉基因里的那份亲情的慰藉。那个年代曾经做过少爷却在壮年受到迫害早逝的爷爷不曾留下一张照片影像,后人已经无法去追溯他的样子,但还记得他长相的大伯父说,几兄弟里面,唯有从未在爷爷身边长大的父亲,样貌与气质是最最接近的。
那一年的清明节,天气和今年的一样好,阳光如煦,风朗气清,草木透香,父亲第一次戴着草帽,在山野间除草,打扫墓地,然后像个孩子一样,生疏地在叔伯兄弟的指导下,焚香、跪拜,像一颗被风吹远了的蒲公英种子,重新回到生他的土地。在他六十多年的岁月里,没有一点乡村的记忆,连乡音都不熟悉,但就在双膝贴近土地的那一刻里,他像个婴儿,重新回到了母体。那一天的父亲一路谈笑,脚步轻盈,背影就像个少年一样的无忧无虑,我给他和两个表弟拍了个合影,三人笑得爽朗极了,我以为,从此以后的清明节,这可以成为父亲一个固定节目了。谁知道,当时的我们都不懂得上天安排这一场久别重逢的意义。
三个月后的中元节隔天,是个周六,我们照旧回娘家蹭饭,母亲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一家人等待父亲出诊回家。六点半,本该是门铃响起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父亲的手机,我们都想着他是有事耽搁了来告知一下,谁知却是一把陌生的年轻男子的声音,父亲在路上晕倒了……惊慌失措地开车飞奔出去,塞车、下着雨、下车奔跑、跨越栅栏……我看到的是两眼无神的躺在树下的父亲,还有拆了设备摇着头的120的医护人员……厚重湿漉的雨衣还披在身上,脸上依然是他安详的模样,摩托车安好放在路旁,他的病人此时正感觉特别舒适地在家跟家人一起吃着晚餐吧,而我们的记忆里,永远地缺失了这一顿早已准备好的晚餐。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人生的相聚与分离,冥冥中仿似都已写好了台本。那一年,奶奶临终前突然跟我们说,爷爷来领她走了。在他们分离了半个多世纪后的一个午后,她那么真切地又一次看见了他。这一个她负气一辈子都不去提起的男人,最终的最终,她还是选择了与他同往另一个世界。父亲在离离青草掩映的土坟中郑重地给他的爹烧了三炷香,像是重新续上了这一段父子亲缘。对于身体一向健朗的父亲的骤然离世,我们很长时间都接受不了事实,后来我只能告慰自己,也许是彼岸的两位老人太思念这个儿子,竟迫不及待地要他过去陪伴。父亲终于是在生前完成了回乡祭祖的心愿,虽然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但似乎他人生中一开始就有个缺口的那个最重要的圆圆了。人生有时真是非常吊诡,很多老人都是在离世前很近的时间,突然完成了一直都没能完成的心愿,比如见到了多年失散的亲人朋友,比如出了趟远门,比如完成了做了很多年的作品。当时他们也许以为是序曲,转身方知是落幕,我不知道,这样的安排,究竟是喜是悲,是圆满还是遗憾。
前段跟一个朋友聊天,她说起家里的老人有一年突然前后脚地走了两个,一个晚上她梦见了离世的大伯父,正拎着菜篮子要出门去买菜,她问,拎这么大一菜篮子干什么,他答,现在家里人多了,要多买些菜才够吃。她说当时她醒来后觉得后背发凉很觉恐意,我反而觉得这个梦很温馨。我们的亲人、朋友的次第离开,一次次留给在生的人惊愕、痛苦和不舍,甚至多年都未能放下负向的情绪。我想更多的是因为我们痛苦于从此之后阴阳相隔不复重见。但如果,我们想象这个宇宙之中还有另一个时空,在那里,我们所有往生的亲人和朋友,他们会重聚在一起,互相陪伴,那我们这一场人世的分离,也不过就是暂时的不在一起。我的父亲也许此刻,在另一个时空,和他的父母、姐姐在一起,在我们给他们“送去”的大房子里,同样愉快地过着另一种“生活”。
父亲离世后,我在路上见到开着摩托车的身形相似的老伯伯,都会心里咯噔一下想起父亲,然后很想跟着他,看看是否往家的方向,但每次都是失望,只能熄火停车关窗开音乐,止不住酸了鼻子任泪流淌,也会在经过父亲倒下的那个路段下意识地朝那个位置张望,我清楚得记得那棵树的位置,昏暗路灯下,想起那一场淋漓不尽的阴雨,想起父亲那双不复神采的眼睛,一时忘了要往哪去……其实,一直生性乐观的父亲从来不曾带给我一点点哀怨或悲伤的记忆,我曾经梦见过他两次,他都是满脸笑容的愉快模样,一次是他说开车带我和母亲出去游玩(呵呵,从来没开过车的他难道已经学会了一项新技能)。所以我还是宁愿去相信,他在另一个世界好好的愉快生活着,而终有一天,所有离散的,总会重聚,被思念的人永远不会消失,我们只是换了一个方式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