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很喜欢李碧华的《青蛇》,剑走偏锋又透彻入骨。故此有好一阵将白娘子的故事当作人妖痴缠的“四角恋”来欣赏,当时还为自己择婿到底该选“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许仙”还是“金漆神像一般的法海”,颇费一番思量。
很偶然的机会,读到了李锐的故事新编《人间——重述白蛇传》。泪飞顿作倾盆雨。
依旧有西湖、断桥、雷峰塔,却物是人非:许仙被白娘子的深情感动,与其遁入深山,生下半人半妖的粉孩儿。但人间岂有净土?该处山民好食蛇肉,引来群蟒寻仇。大战之后瘟疫蔓延,白娘子灵异的鲜血能解毒。伊于是舍身救人。奄奄一息之际,山民依然视她为妖孽,除之后快。死后的白素珍仍维持美妇的模样,不复蛇形。她终于用三千年的修行,舍弃蛇血,修成人身。殊不知,人间却最托付不得真心……
小说的作者李锐,一部《太平风物》写尽中国农具史,据说曾被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跃然赞为“最有潜力获得诺奖的中国作家”。接受采访时,李锐说:这部被重构的神话,讲的不再是爱情,而是人性,是人对所有“异类”近乎本能的迫害和排斥,并在排斥和迫害中放大了扭曲的本能。
异类排斥,几乎是一切暴行最普遍最隐秘的根源,它对应了人类对身份认同的焦虑。而后者作为世间悲剧的起点之一,更不是新鲜的话题。所幸,我们有《人间》——无论是身份焦虑还是异类排斥,它都写出了新鲜的残酷。
比如“蛇人”粉孩儿的内心挣扎。
他趴在草地上,哗哗地流泪,感受到一种羞耻的快乐。他努力克制着不让他那条箭矢般的长舌飞出口腔。可是,总有控制不住的时候,总有激情奔涌的时刻,在确保没有第三只眼睛的注视下,他会偶尔放纵一下自己。他钻进小树林,爬上枝叶最浓密的大树,将自己隐藏起来,当一只猎物,无论是小麻雀还是知更鸟,被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咬在齿间鲜血涌入腔中的刹那,他会狂喜地发抖。而随之而来的便是更深刻的羞耻感、罪恶感和一个永没有答案的疑问:我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是不是足以令禀赋平庸的我们心惊?
再比如坚定的除妖人法海。原本他是一个追求无菌状态的乌托邦死硬分子,酷似《悲惨世界》里的沙威。后来自己染上瘟疫,喝了白蛇的血才被救活,身份顿时尴尬起来。在面对白娘子“佛家最讲慈悲,众生皆有佛性,何谓人,何谓妖”的诘问时,大师陷入了典型的两难困境——是继续假正义之名残杀无辜,还是直面真实、放下屠刀?
在电影《青蛇》里,这种身份焦虑被赵文卓饰演的法海诠释得棋高一招。个人认为是粉面桃腮的赵氏小生最好的作品。
俯瞰苍生时,法海用悲悯与藐视的口吻对着蝇营狗苟的普罗大众说:“——人!”
感应到蜘蛛精在云中做法,飞身赶去制止时,法海用同样的语气给不肯臣服的犯罪嫌疑人定了性:“——妖!”
而法海,勿庸置疑,将自己及如同自己一样的、能够且应该普渡众生的那一类称为——“神”。
这个虚拟的三层架构,在现实世界里,被称为“阶级”。
在法海的阶级论里,“妖”,便是异类。无论如何向善;无论如何苦修,异类就是异类,是法令要挟不到的;是人心理解不了的;是尘世容纳不下的。是以凛然而凶狠地大开杀戒,铲除一切他眼中的“妖”——哪怕对方是那样的依依哀告、楚楚可怜。
所以整场电影看下来,只有小青让我们解气。因为那是一个美艳无双的妖对一位忠贞不二的神的公然调戏(挑战?)。
绵长细软的音乐声中,张曼玉扮演的那条青蛇妖精依偎在法海身边,白的凌罗,绿的绸缎,媚如烟海的眼波…抚摸、亲吻、痴缠、诱惑,无所不用其极。再看上天的选民法海,这个魔障丛生的神,仍然闭目端坐,宝相庄严,眼观鼻鼻观心……可是,且慢,他冷峻的好看的面庞上缓缓地、缓缓地滑下一滴汗……
作为一个禁欲的革命者,那一刻,他内心承受着怎样的煎熬、挣扎、本我与自我的较量?总之我不诧异于影片中的法海在后来水漫金山之时成了抗洪英雄;正如我不诧异于《人间》的法海最终放走了白蛇的孩儿,舍弃了除妖的正义事业,浪迹天涯(甚至有人说他就是后来的汤显祖!)。
至于异类排斥这个主题,小说中读来更让人遍体生寒。
白蛇为盗还魂草救许宣(仙),独自一人去最高险的悬崖绝壁处,与巨翅遮天的大秃鹫厮杀了三天三夜,力竭而败,仍然直挺挺跪着,泣不成声:"仙兄啊,我没力气了,你打吧,我不还手,你打够了,啄够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求你一片叶,救我丈夫的性命,只求你一片叶……"
而那位白蛇舍命相救的许相公呢?醒转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连夜去了净慈寺,找高僧法海商量杀蛇大计。
即使是在与白蛇姐妹远遁他乡后,许宣(仙)仍然“有时会一个人爬上山坡朝他们的来路张望,有许多东西都丢在那一边了,包括,他清清白白一目了然光明磊落的前生:他朝那来路张望就如同一个隔世之人。他默默张望许久,然后回头,回他的草屋去。那里有他的骨肉,有他异类的亲人,有他浑沌、罪孽、不能言说却快乐、难舍难弃的此生此世。”
惜乎他逃至的碧桃村远非蓬莱。哪儿的愚民都一样,不同的只是愚顽的程度。秋风起,山蛇肥。食蛇成性的山民对蛇的大肆猎杀激怒了蛇群,引发了疯狂的报复。人蛇大战之后,哀鸿遍野,瘟疫横行。白娘子的血是大疫的克星。当慈悲为怀的她舍血救了所有村民,自己像片树叶一样无声无息倒下去时,乡人们却手持铁锄或棍棒从四面八方奔来,手中举着的火把在群山间蜿蜒成一条杀气腾腾的、以怨报德的火龙——多少人喝了她的血,就有多少人想要她的命。
至于那位在戏台上演绎“鸡黍之约”中千古第一践诺之人“范巨卿”的俊美戏子,不过是愚昧、贪婪的人性在书中的典型化。
……夜空被火把照亮得如同白昼,纤毫毕现。她们这一对姐妹在这最后的夜晚,看上去美如天仙。这美貌和从容一下子激怒了人群,"烧死妖精!""烧死妖蛇!"狂暴的人群喊起来,喊声惊天动地,却没有人敢冲上前。
小青蛇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巡,她看到他(范巨卿)了。他大概就是为了让她看到所以站在了最前边。就算有疮疤,他也是这世上最俊美的一个男人!青儿猛然大恸,抱愧万分,她就这样把这孤苦伶仃的人,把这有情有义的范巨卿丢下了!他身边的人,前前后后,都在愤怒地喊叫,他不喊。他一眨不眨看着朝他走来的美貌的小女人。她走上去,站在了他对面,她声音颤抖着开了口,她说,"范巨卿啊,我的哥哥,我的亲人,我好抱歉——"
话未说完,只见寒光一闪,他从袖中亮出了那把短剑,当胸朝她刺去,她被刺中了,血很慢很慢地,涌出来。她惊愕地、不相信地望着他和他的剑。剑尖上的血,滴落到他的脚面上,这血救过他的命啊。莫不然他真的是在做戏?可戏台上的范巨卿为了情义以命相许,他杀的是他自己呀!
"妖精啊,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何要骗我!为何要用你的蛇血放蛊害我!"他扔掉了那滴血的剑,号啕大哭。
……小青蛇的血,突突地,像山泉一样涌。她的身子,越来越凉,两只清亮惊愕的大眼睛,望着白娘子,渐渐涣散。青儿努力笑一笑,"姐姐呀――"血从口中涌出。她用最后的气力做了一件事,重新变回一条蛇:一尺盈余,流着血,碧绿、苍翠、干净,楚楚动人。
人群惊呼。
这段让人不寒而栗的描写,让人隐隐嗅出已经过去半个世纪的那场浩劫的气息——无数影像文字曾描摹过的,让观者的灵魂伤痕累累无法安然的气息。“引蛇出洞”不就是那时遗留下来的历史名词?所谓用“直言进谏”的方式引出隐身的“异端”……推动那场悲剧的,不仅是遥远的文化基因和直接的政治蛊惑。人性的弱点,比如怯懦、虚荣;人性的优点,比如勇敢、忠诚,全部被非理性的制度调动出来,邪教般狂热可怕,成为强暴真理的原动力。
往事岂能尽如烟?
许宣(仙)跪倒在地质问除妖的法海:“……这次大疫大灾,本是人作下的孽,却要用我家娘子的血,一个妖精的血来救人的命!多少人来喝我家娘子的血呀!举着火把,排着长龙,不舍昼夜!我家娘子的血,流了一钵又一钵,流了一碗又一碗,好像那是天泉,流不完,流不尽!到最后,她十个指尖都成了透明的冰柱!……法师啊,天理何在?我家娘子,舍血救人,反倒惹杀身之祸,为善者,不得善报,为恶者,四处逍遥,法师啊,你行的是什么报应?”
白蛇跪倒在地质问除妖的法海:“人总想铲除异己,可面对天下万物一切生灵,难道人就不是异己?”
在从自然人向文明人的过渡中,在不断“战胜自然”取得“人的自由”的同时,人类从来没有停止过哪怕一天对于自然的残害。而对他者的举凡排斥、压迫、歧视、屠杀,也无不假排除异类之名,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
“放下屠刀即可立地成佛”——人为自己设想出完满的终级退路,便放心大胆地作恶,却最终也容不下一个并不作恶的妖……
掩卷时,正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云层瑰丽,阳光旖旎。无边的美景中,我却突然心痛如锥。
这世间,难道没有一种大悲悯,可以超越历史,超越族群,超越宗教?没有一种心灵,凡见众生的苦痛,都平等地予以同情,都竭力将之减轻?是否大慈悲都在大道理之外?如同这山、这水、这风、这云与这普渡众生的太阳,都在时光之外?
有一点可以肯定:对于这种慈悲的追寻和表达,如果只有浅尝辄止的努力,是无法接近答案的。
而缺了这种答案,人间永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