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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咱们巷子口怎么有头上戴白布的?大过年的,谁不在了?”慧儿一边骑着三轮车一边问。
“那谁知道,我年里面就去城里了。等会儿到门口下来问问吧。”老爹回答。
儿子听到后,也好奇地伸长脖子往前面看着。
到了家门口,老爹拿着钥匙,颤颤巍巍地去开门,慧儿带着乱蹦乱跳的儿子朝人群里走去。
“嫂子,过年好啊!这是谁不在了?”
“慧儿,你啥时候回来的!你们隔壁哑巴不在了!”
“我初二就回来了。啥,哑巴?啥时候的事?没听说有啥病啊!”
“今天早上。走的也是时候,今天(老家风俗:初四回娘家)外处的姑娘们都回来了,热闹!”
唉……慧儿长叹一口气,挥别嫂子,扯着儿子进了家。
一 初识害怕
“妈妈,老拐李们屋里多了个人!不说话,就会呜呜哇哇,指指划划!很吓人!”5岁的汪慧一边跑一边说。
咚!妈妈听到一声巨响,赶紧走出土坯房往院子里看。哎,皮猴闺女又摔了个狗吃屎!妈妈一边摇头叹气一边去拉慧儿,还没走到就开始数落:“天天跟你说,进院子要注意门槛儿,你咋就记不住?摔疼了没?你那泥匠爹,也不修修……”
妈妈一边唠叨,一边拉起慧儿并拍拍身上的土,拍着拍着发现慧儿一直紧抿着唇角不说话,眼神也发怯得很,还想往她怀里钻。妈妈这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皮猴没见过哑巴,真害怕了!
妈妈抱住了慧儿并低声对她说:“哑巴只是嗓子生病了不能说话,不代表听不见,更不代表坏人,你以后见了能帮则帮,不能帮也不许嘲笑欺负她!”
慧儿似懂非懂得点了点头。
二 相伴为邻
老拐李家是两间土坯房,一间厨房,一间厢房。跟慧儿家住隔壁,论辈分,慧儿应喊他八哥。
他小时候上树掏鸟蛋,摔断了一条腿,那时候医术不发达,村里赤脚医生的医术更不用说了,治疗后就留下了跛脚的后遗症。家里兄弟姐妹多又穷得揭不开锅,以至快四十了还没娶上老婆。
“啊……呜呜……啊啊……”大清早隔壁就传来哑巴嫂子的呜咽声,时高时低,饱含困兽之争的绝望、羊入虎口的无奈妥协。
慧儿第一次听到哑巴嫂子这令人心碎的哭声是在夏天,一个刚经历狂风暴雨的午后,她想拉着妈妈去看看,妈妈对她摇了摇头没说话,只转身去村医那拿了小瓶的云南白药粉末,回来后叮嘱慧儿:“去外面玩儿吧,看见你八哥出门喊我一声。”
慧儿带着侦探的任务,蹦蹦跳跳地出门了。五分钟后,慧儿带着完成任务的得意笑容回来,又急匆匆拉着妈妈出门去看哑巴嫂子。
那是慧儿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进八哥家院子。
当看到跌坐在满是水坑的泥土地上的哑巴时,慧儿吓得掉头跑回了家。那是一张肿得像发过了的馒头的脸,五官拥挤在一起,分不清嘴巴鼻子,两只耳朵都在流血,一直流到了脖子里,在胸口开出了刺眼的玫瑰花……
妈妈搀着哑巴到厨房锅台处坐下,简单给哑巴用冷水洗了洗脸,往耳朵撒了点药粉,交代哑巴给剩下的药粉收好后就回家了。
“妈妈,八哥为什么打她?”
“因为哑巴身后没有可以保护她的人给她撑腰,就成了你八哥的出气筒,想怎么打骂就怎么打骂……”
“她为什么不跑?”
“她能跑去哪里?跑了又去哪里讨生活?在这赖好有口饭吃,有个遮风避雨的屋子……”
慧儿懵懂地点了点头,对自己说,以后要多帮哑巴嫂子一些。
后来,慧儿看见哑巴嫂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捡柴火时,会拖着短腿,跟她一起捡;遇见她拖着瘦弱的身子端着沉重的大盆去河边洗衣服时,会用细嫩的小手帮她抬一下或拿着棒槌;碰见她顶着烈日去田里收庄稼时,会跑回家给她拿水;瞥见她冒着风雪去集市捡菜叶回来时,会跨过自家门槛帮她拿到门口……每当这个时候,哑巴都会朝慧儿温柔地笑一笑或呜呜呀呀地拍拍慧儿的肩膀。
妈妈也时不时领哑巴来家里吃点窝窝头或红薯干稀饭……
在那个物质匮乏、法律意识淡薄的小乡村,作为邻居,能做的也就这么多。
村里人背后都说老拐李心肠坏得很,不知道从哪里拐来的哑巴,给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他也不好好对待。真不给后人积德!
哑巴给老拐李生了两个孩子,第一个是女孩,叫小菊。五岁时,因为误吃了哑巴捡回来炒的拌药玉米种子夭折了。那天,哑巴像疯了一样,捶打着地面,晃着孩子的身体,嗓子里发出痛苦的嘶吼,两手捶得鲜血直流也不放手,抱着冰冷的尸体在外面坐了两天两夜,最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提线木偶般给小菊草草下葬了。
第二个是男孩,叫荣生。
闺女的夭折对哑巴的打击很大,对后生的儿子荣生就照顾得格外小心,每天跟前跟后,去村头200米远的小学上学也接送,甚至会一直站在教室门口等着放学!
荣生喜欢往慧儿家跑,小时候是因为有好吃的饭菜(其实慧儿一直觉得妈妈做的饭也不好吃),上学后是跟慧儿一起写作业,退学后喜欢带着他写的小作文叫慧儿拿给初中语文老师批改,梦想能投稿报刊,成作家。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穷人的孩子也早退学。八哥宁愿攒钱盖上几间平房上房,也不愿再供荣生上学。荣生刚小学毕业就跟着八哥干起了泥瓦匠,跟着建筑队到处跑,写作的梦想渐渐地淹没在现实的柴米油盐中。
慧儿再也没听见他在身后屁颠屁颠喊着“小姑,小姑,你等我一下……”、“小姑,小姑,我又写了一篇,你先看看怎么样……”,还有在旁边守护的哑巴嫂子偶尔发出的啊啊声。
荣生小时候品行还可以,不会对哑巴打骂,但老拐李打时候他也不敢拉不敢护。学泥瓦匠以后,他把退学的怨气归结为没有一个正常聪明的母亲,没有一个年轻有钱的父亲,对母亲不冷不热,对父亲无话可说,整个人都阴郁了起来。
慧儿大学毕业时,荣生结婚了。
听说儿媳妇一开始对哑巴还不错,没有嫌弃她不会说话,带她去洗澡,给她做饭,买衣服买鞋。
那段时间,哑巴不再干家务干农活了,而是穿着崭新的衣服带着幸福的笑容在村里转来转去,逢人就指着自己的新衣服,咿咿呀呀说个不停,仿佛在诉说:“看呀,我的付出还是值得的,也有人照顾我了……”
村里人都说:“哑巴苦尽甘来,以后有福了,有人养老了,老拐李都是托哑巴的福……”
谁知道结婚八年后,荣生又离婚了,一双儿女也被女方带走抚养了。
三 再见离世
“爹,哑巴咋会不在了?岁数不大吧?也没听你说有啥病呀?”
“那没人知道她多大了。年里面,她都躺床上不起来,也不吃饭……”
“没病没灾的,怎么突然卧床不起?八哥都拄拐棍了,也打不动了呀!”
“秋收时候,从她们平房上摔下来了。老拐李喊几个人用床单给她抬进屋,当时也没骨折也没流血,谁知道是不是有啥内伤,她也不会说,老拐李也没给她看医生……”
“哑巴眼睛不瞎呀!”
“老了,不知道啥时候都白内障,看不清了……”
世事无常,人心更险恶!老拐李和荣生整个冬天都在家眼睁睁地看着哑巴,看着她的生命枯萎?!哑巴最后的时光一定希望从没来过这个吃人的家!那个被哑巴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荣生,怎么可以对她这般冷眼相待?这比农夫与蛇的蛇都狼心狗肺!
心里忿忿不平了一会儿,慧儿跟老爹说想带着儿子去隔壁拜别下,老爹说:“你是嫁出去的闺女,没啥亲戚关系,按风俗不能去……”
慧儿只能远远看着那座笼罩着哀愁的院子,看着人们进进出出,毫无表情地操办着葬礼。离家时间久了,慧儿也分不清那都是八哥家的什么亲戚,但肯定不是哑巴的家人,哑巴没有家人!
慧儿看着看着,仿佛又看到了哑巴嫂子在对着她笑,是温柔的发自内心的笑!笑着跟这个残忍的世界说再见,笑着对慧儿说谢谢,笑着去往属于她的真正的天堂;笑着笑着又哭了,哭她夭折的闺女,哭她离婚的儿子,哭她不回来的孙子;哭着哭着又开始骂,骂老拐李的恶毒残暴,骂儿子的不忠不孝无情无义,骂儿媳妇的无情无奈,最后仿佛释怀般挥挥手消失不见了……
“走吧走吧,愿那里无冬无夏,无病无灾,愿来世身体健康,所遇皆良人,所思都能成……”慧儿对着院子上房的方向深深地颔首,眼中挂着将落未落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