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行之
人是很奇怪的，明明喜欢给别人讲许多大道理，但是自己却是不大喜欢听的。最大的原因在于，“你说的这些，我都懂”。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出自《论语－卫灵公》。这个道理，一般是说不得的，因为真的谁都懂。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就不要强加给别人嘛！我小学就懂。
我有个修道教文化的朋友，一天给我说：“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其实是不算什么的。真正难的，是己之所欲，亦勿施于人。”
这意思是，自己喜欢的东西，也不要强加给别人。
道理是很简单的。但是人往往容易犯这样的毛病。自己喜欢一首歌，非要塞给别人听，问，“好不好听？”别人摇摇头，说，“没觉得好听啊。”你很容易说，“靠，没品位。”
自己喜欢一个偶像，一款游戏，一本书，一幅画，一道菜，觉得这就是极好的。于是要找人分享，别人一旦不喜欢，就觉得受到了伤害，心里觉得：这么好的东西，你咋就不喜欢呢？
我们都不是圣人，都会犯这样的毛病。
很少人知道我最讨厌的食物是猪肉。讨厌到看到就没食欲的地步。而且见鬼，吃一次就拉一次肚子。我小时候住乡下，跟着奶奶生活。我奶奶则认为，猪肉是这天下最营养，最好吃的食物。她但凡有点条件改善伙食，就要买猪肉回来煮。
每次她煮的猪肉，我都是吃得不多的。要给你最讨厌的食物，你说你能吃得多么？我奶奶为此经常大发雷霆，说我不听话。我跟她说：“我真的觉得猪肉好难吃，好难吃啊。”她特别生气，说：“怎么可能！猪肉是最有营养的，最好的东西。我们那时候的人，一年都吃不到一回，做梦都想吃。”
是啊，你们是真的做梦都想吃。我是做梦都想吐。
猪肉这种东西，成为我童年里一大阴影。我被强行逼迫吃了一些猪肉。每次我吃得少，我奶奶都拿我跟别人家的孩子比，“你看那谁谁谁，多会吃！”
小孩子是没有发言权的。说“猪肉不好吃”这种话，在大人的眼里就是个笑话。因为他们都太喜欢了。如果我不喜欢，就变得特别不正常。
后来我成年后，在饮食上终于有了点选择权，吃饭时，绝不会主动点猪肉。但是猪肉这东西，在中国实在太普遍了。上哪里吃饭，都会有人点。往往去亲戚家吃饭，最大的主菜就是猪肉。我碍于情面，并不好说什么，勉强下几筷子。最难受的是，几乎每次他们都要给我夹菜，夹得我满碗都是猪肉，还要浇一勺肉汤。我真是想哭的心都有。
毕业后在社会上漂，回家就少多了，搞搞聚会多半是和朋友，同事一起吃饭。有时我会提前说，“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猪肉。”不熟的人总会笑，问我，“你是回民吗？”我说不是，他们则又问，“那为什么不吃猪？”我说，“就是单纯的不喜欢啊。”
23岁之后，我自认为已经逃脱了猪肉的折磨。因为我的发言终于开始生效了。一个13岁的孩子，说不喜欢吃猪肉，往往被视为任性。但是一个23岁的成年人，强烈表示拒绝吃猪肉，多少是有点效果的。
我奶奶慢慢已经接受我“不喜欢吃猪肉”的说法了，我老妈每次做肉，只会挑牛肉或羊肉。我觉得生活终于美好起来。但是去年过年，我和奶奶一起去亲戚家吃饭，猪肉是主菜。我刚盛一碗饭坐下来，她唰地的从盆里捞了一块特别大的猪肉，直接扣我碗里，说：“来，多吃猪肉。”
我当时就惊呆了，心里乌云密布。我搞不懂，为什么我奶奶明明已经知道了，我不喜欢吃猪肉，还要给我夹？
我想拒绝她，把肉还回去。但这是很不礼貌的，我心里在挣扎。我握着筷子，迟迟不敢动，看着她的白发，再看看桌面上的菜，忽而明白了。桌面上猪肉是最硬的菜，她只能给我夹最硬的菜，如果给我夹蔬菜，是显现不出关心的。如果最硬的菜是鱼，她就只能给我夹鱼。
我难得回家，她是很想做出一点事，能让我感觉到她的关心的。但她并不能做太多，只能通过夹菜这种行为，传达她的心意。我吃猪肉，是没得选择。她夹猪肉，其实同样是没得选择。
我盯着猪肉，又看了看她的皱纹，终于还是下了筷子。
大概是因为我被猪肉折磨得太久。所以朋友说出那句“已所之欲，亦勿施于人”，我深有体会。“汝之蜜糖，彼之砒霜”，这世上是没有绝对的好东西的，不喜欢的东西，再好也都是不好的。
你认为的西施，在别人的眼里也可能只是东施。这跟品味，审美能力没有直接关系。人的喜好是不讲究逻辑和科学的。自己认为的好东西，自己懂得欣赏，享受就好，没必要强求别人也点赞。强行施加的“己所之欲”，是很容易成为别人的包袱的。
《天龙八部》中，就有这样一位叫慕容复的男神，就硬生生被他老爸的“己之所欲”给逼疯了。论身份，他出身于武林世家姑苏慕容，是于五胡十六国时期入侵中原，并建立多个“燕国”的鲜卑族贵族慕容氏余脉。有正宗的皇室血统。论声望，他是当时江湖中最出名的青年之一，年少有为，人称“南慕容”。论相貌，他面如冠玉，潇洒闲雅，是典型的翩翩公子。论才华，他文能琴棋书画，武能贯通百家，还身怀家传的“斗转星移”绝技，威震四海。再论他的生活环境，出门就是四大家臣左拥右戴，家里边烧饭缝衣的都是倾国倾城的江南美女。身边还有个王语嫣这样的女神对他爱得死去活来。
要说真是没天理，这样一个人，从哪方面来说，都超人一等，怎么看怎么都是男神。但就是这样男神，偏偏在整个《天龙八部》里看起来最屌丝。这跟他老爸有很大关系。
慕容复之所以叫慕容复，因为他老爸慕容博在生他的时候就指望着他未来复国称帝。不光指望，还要用名字来时刻提醒他。“复国称帝”就是他老爸对他施加的“己之所欲”。
在整个《天龙八部》里，慕容复的出现都是围绕着他要复国当皇帝展开的。但慕容复明显就不是块复国的材料，最后因为这个超级大包袱，搞得把身边的人全给得罪了，亲信都走了，妹子也移情别恋了。最后，自己也被逼疯了。
《天龙八部》的结局是慕容复在小树林假扮皇帝，用糖果分给一些调皮的孩子，让他们假扮臣子，喊着：“众爱卿平身，朕既兴复大燕，身登大宝，人人皆有封赏。”一代男神，沦落成疯癫，算是给他老爸的“己之所欲”毁了。
《神雕侠侣》里的郭靖，已为人父，看到杨过要结婚的年龄，非要把自己的女儿郭芙嫁给他。在他眼里，自己的女儿论身份，论相貌，哪样都是顶尖的，那是极好的。许配给杨过，杨过必然感激涕零。但实际上呢，杨过对他的安排，没有丝毫感激，只有一脸的尴尬。因为他喜欢的是小龙女啊，郭芙又算什么呢。
在任何时代，都有人以“我是为了你好”的名义，来把“己之所欲”送给别人。他们或许觉得是成人之美，是好心的分享，是馈赠。但殊不知，这很可能对于他人只是沉重的包袱。小到硬拉别人看一场电影，大到指腹为婚。疏到路人甲，亲到父子兄弟。这种事情时刻都在发生。
如果，还有的选择。尽量多替自己选择，少替别人选择。也算是一种美德了。
2016-10-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