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王婆才开门,把眼看外,西门庆果然又来了!
“早在街前来回踅走。”
如此鱼儿,迟早咬钩!
好一个四顾茶坊。
昨个夜晚,西门庆肯定没睡好,用诗经的话说,就是: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既然如此,必须放大招了!
这次双方即将开始正面交锋,空中弥漫着火药味,让我蓦然想起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大战紫禁城之巅。
然而,大官人还是没有马上出招——
王婆打的算盘是,你这家伙赚全县人民的钱,今天落到我手里,肯定要你放点血!干脆欲擒故纵,装作没看见,也不出来问茶,不理他。
西门庆没了前两次主动献上梅汤和合汤的待遇,只好放下身段,主动和王婆打招呼,又邀请一起坐下来饮茶。这是要深谈的架势。也是西门试图掌握谈判节奏的信号。
西门庆只是淡淡地发出邀请:“干娘相陪我吃了茶。”
王婆如何回应,她接招了吗?当然没有——
王婆回答:
“我又不是你影射的,缘何陪着你吃茶?”“影射的”这里王婆用的是“情人”之意。可谓一语双关:您不是要找情人吗?还不赶紧请我出手?直接说“正事”!
僵持了一会儿(我觉得简直就是对峙中,气氛要窒息了……),西门庆终于忍不住了,把话题引到潘金莲身上,问的却是——
“间壁卖的是甚么?”
我呸!这是典型的明知故问,就像下雪天回家,武松第一句问嫂嫂“哥哥那里去了?”一样废话。
王婆不愧是语言天才,干中介的老江湖,她的回答不但不废,且极具杀伤力:
“他家卖的拖煎河漏子,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饺窝窝,蛤蜊面,热烫温和大辣酥。
”这都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昨晚不是才说了武大卖炊饼么?
西门庆却全都听懂了这些满含情色挑逗的话。他只好回了句:
“你看这风婆子,只是风!”
王婆可不是省油的灯,趁机话接话,抢白似的回答说:
“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
(注:这里风,同疯,金瓶梅一书同音假借字甚多。下文不再一一注明。)
王婆意思很明白:那雌儿是有老公的,你想染指?你就得求我帮忙,得痛快掏钱!
呜呼,一代奸商,西门大官,只想空手泡娇娘!
他清楚亲自跟“雌儿”打交道成本最低,又提出要登门向武大定购炊饼,立即被王婆戳穿:你要买炊饼,在街上找他,何用上门上户?
姜还是老的辣,西门庆不得不服:
“干娘说的是。”
然后吃了茶,起身去了。
四顾茶坊,是这一回中最精彩的华章:这一轮4个回合直接交锋,青年奸商完败给老手王婆。
这里注意,王婆说了一大段黑话之后,回了西门庆一句,我不疯!
那么,到底是谁疯了?
历史上,真风假风的人都不少——
首先就是《旧五代史 后周世宗本纪六》里李涛。
有天,周世宗柴荣向张昭远咨询宰相的人选,张推荐李涛。世宗大惊:李涛本非重厚,朕以为无大臣体,卿首举此何也?张昭远有理有据地说明了李涛的才干。
世宗最后还是坚持:今卿言甚公,然此人终不可于中书安置——这位李涛也是当时一名人,尤其是他的黑色幽默。
话说李涛和弟弟李浣虽然向来和睦,“然聚语之际,不典之言,往往间作。”李浣为了攀门第,娶了礼部尚书的大龄剩女。
结婚那天,弟媳妇来拜见大伯子,李涛却抢先一步,趴在地上给弟媳妇磕了几个头。李浣大吃一惊,问:“哥,你疯了么?哪有这个道理?”
李涛回答:“我不风,只将谓是亲家母。”
李浣几乎气死。
权力富贵使人疯狂。
同样,危险、专制环境也使人疯狂。
再来看一下胡宗宪出事后,徐渭的疯狂表现。
陶望龄《徐文长传》说“引巨锥剚耳,刺深数寸,流血几殆。又以椎击肾囊,碎之,不死”,袁宏道《徐文长传》说“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槌其囊,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如果了解明朝锦衣卫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就会理解徐渭的疯。
后来徐渭再度去北京,住在老友张元忭家,三观不一样,朋友间经常起冲突,于是徐渭又发了疯。
从北京回到绍兴老家后,他干脆六七年闭门不出,不见一人。那么多年闭门不出,书画出品却少了很多。
莫非,在闭门写禁书?
譬如《四声猿》——
这个后来刊印了,被公认为明曲第一,可与史记、屈原、李杜诗篇并列,胜过王实甫关汉卿;
又譬如……金瓶梅?这个不确定。但没有深厚的戏曲底子写不了金瓶梅。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