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晶在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中,回到了K市,回到了银装素裹的李家院子。
她身穿厚厚的冬季军装,戴着栽绒的冬季军帽,和厚厚的军用棉手套,娇小玲珑的身材也显出来几分英姿飒爽的感觉。到火车站去迎接她的李瑞晔,看到的就是一个拎着箱子,背着鼓鼓囊囊军用挎包的青年女军官,英气勃勃地向自己走来。
兄妹俩久别重逢,顾不上寒暄。李瑞晔接过妹妹手中的行李箱,领着她走出车站,顶风冒雪,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赶去。
李家大门口已经挂上了迎接新年的大红灯笼,冰雪覆盖的大门和影壁闪着微微的荧光。院子里花草凋零,树枝光秃秃的,在积雪的掩盖下,一片萧瑟。只有大红的门联在一片银白色中格外抢眼。
李瑞晶有些欣喜地发现,门联上是熟悉的、大哥的字迹。小时候过年的喜庆、欢乐、温暖的感觉在她心里悄然升起。
李家的院子呈现出很久没有的热闹场面和欢乐气氛。绝大多数的人都感觉到了新年来临的期望,和合家欢聚的喜悦。一些小小不言的不和谐,个别人的不愉悦,都被这欢乐和热闹的氛围给掩盖了。
因为新社会,提倡新风俗,家里的神龛、牌位虽然还在,却已经没有人会大张旗鼓地拜神祭祖了。只是悄悄地摆上供品,平平淡淡地烧上几柱香,磕头都免了。
全家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包饺子,是过年最热闹的活动了。李鸣岐珍藏的娱乐赌具再也不曾公开出现过,李家人延续了许多年的家庭娱乐活动,在不知不觉中自动终止了。
李瑞晶从北京返回K市时,特意在沈阳下车,去看望了一下独自带着儿子生活的大姐李瑞暄。原本李瑞晶是希望大姐和自己一起带着崔春福回K市过年。被李瑞暄断然拒绝了。
李瑞暄认为老妹妹新婚,全家人聚在一起欢庆,自己一个新寡不吉之人,还是不要回去冲撞了的好。
李瑞晶不以为然地说:“大姐,都是新社会了,你怎么还是那么迷信?一家人在一起快快乐乐多好,哪儿来的那么些忌讳?”
李瑞暄却一本正经地对李瑞晶说:“头上三尺有神明,还是小心点好。人要是没有敬畏之心,那就可怕了。”
李瑞晶没想到一直很强势、很自信、不惧鬼神的大姐,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她看着李瑞暄已经染上了岁月沧桑的容颜,久久无法平静。
李瑞暄虽然不打算和李瑞晶一起回K市,却没有忘记给父母亲准备新年礼物。她同时还给李瑞晶准备了一份祝贺新婚的厚礼。
李瑞晶无言地翻看着大姐堆在自己面前的东西,心中百感交集。她知道这些华美的绫罗绸缎,都是大姐夫给大姐置办的,是大姐夫留给大姐的一些念想。她抬起头,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李瑞暄,轻声而坚定地说:“大姐,这些东西都是姐夫留给你的,我不能收。”
李瑞暄用带茧子的手抚摸着色彩斑斓、光滑柔软的衣料,轻声说:“这么鲜艳的颜色,这么金贵的料子,不是我这样一个当工人的寡妇能穿得出去的。”
李瑞晶有些不以为然。她轻声反驳说:“都说了如今是新社会了,寡妇又怎么了?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怎么就不能穿鲜艳的衣服了?”
李瑞暄苦笑着摇摇头说:“傻妹妹,在啥社会都一样,寡妇门前是非多,咱不招惹别人,还怕别人来招惹咱呢。”她抬手阻止李瑞晶说话,自顾自说下去:“你嫁给了苏醒,算是个官太太了,以后能有机会穿这些东西的,拿着吧。”
“啥官太太呀,都是革命同志。”李瑞晶脸色微微发红,轻声娇嗔着。她拗不过大姐,最后还是收下了那一堆华贵艳丽的衣料。
李瑞晶并不认为自己作为一个革命军人,会有机会穿这些带着旧社会痕迹、资产阶级气息的奢华衣料制成的衣服。但是,她知道大姐是一片真诚的祝福,她实在不忍心拒绝。
回到K市,在李家院子里,和亲人们在一起热热闹闹过了一个新年的李瑞晶,感受到了久违的家庭温暖。
她十分眷恋这种亲人相处的温馨氛围,也留恋一大家子在一起的热闹,偶尔想起自己将要独自到人生地不熟的远方去开始新生活,她不是充满期望,而是有一点点紧张,甚至恐惧的感觉。
李瑞晶把自己的感觉如实地告诉了许久不曾见面,这次正好也回K市过年的冷庆贺。当年高贵冷艳的冷大小姐,已经在几年前嫁给了柏硕勋,并且生下了一个女儿,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孩子。冷小姐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温柔如水的贤妻良母。
两个虽然分别许久,却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的闺蜜,再次相见时,完全没有疏离的感觉。她们仍然和以前一样,聚在一起,无话不谈。
冷庆贺听了李瑞晶叙述自己的恋爱、结婚历程和最近的感受。她妩媚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天然红艳的嘴唇稍稍歪斜,嘴角噙着一丝调皮的微笑。冬季里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白皙水嫩的脸上,洒下一层淡淡的金色。她语气有些促狭地说:“环儿,你这是害怕婚姻生活,想要反悔的意思吗?”
本来有些惆怅地看着玻璃窗外的雪景的李瑞晶,收回视线,转过脸,冷庆贺娇柔妩媚的样子猛地撞入她的眼里。她完全没有在意冷庆贺的问话,而是拉住闺蜜的胳膊,惊叹道:“宝珠,你这样子太好看了!你简直要把我给迷住了!”
冷庆贺感觉自己被李瑞晶给打败了。想不到当了几年兵,去过战场、上了大学、嫁了人环儿还保留着天真烂漫的本色。她又悄悄地为闺蜜高兴,希望她能够永远不要被世俗的阴暗所污染。
冷庆贺收起戏谑的态度,很认真地向好友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李瑞晶歪着头,精致秀气的眉毛皱在一起,红唇微微嘟起,白皙透亮的肌肤上泛着淡淡的红晕,亮晶晶的大眼睛里盛满了迷惑的表情。
面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密友,李瑞晶丝毫不想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她拉长声音说:“宝珠—,这 — 我真不敢确定呢。”
冷庆贺闻言大惊失色。以她对李瑞晶的了解,知道她这话绝对不是随便说说的。她急忙坐直了身子,妩媚的眼睛紧张地盯着李瑞晶美丽的脸蛋,声音有些干涩地连声问:“环儿,怎么了?你对苏醒不满意?还是你们之间有什么问题?你受了啥委屈了?”
李瑞晶看着好友焦急的神情,觉得一股细小的暖流在心底慢慢涌现,悄悄温暖了自己的心房。她脸上渐渐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宝珠,”李瑞晶忍不住对好友吐露心声。她颇为苦恼地说:“我也不知道是咋的了,就是觉得结婚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感觉这好像不是我自己真的想要的生活。”
冷庆贺敏锐地意识到,好友一定遇到了什么事儿,心里有了过不去的坎儿。她怜惜地拉起李瑞晶的手,温柔如水地注视着好友苦恼得皱成一团的脸,做出聆听的样子,并不言语。
李瑞晶梳理着自己的心绪,在好友鼓励支持的眼神下,不带感情色彩地说出了自己和苏醒关于在何处安家的争执,包括他俩在北海公园小船上的争吵。
听完好友表面平静的叙述,冷庆贺不淡定了。她猛地站起来,情绪激动地大声说:“啥?环儿,你说那个苏醒用离婚要挟你,让你跟他去那个离家千里、荒凉落后的地方?这算怎么回事儿?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李瑞晶看着为了自己暴跳而起,完全没有了贤妻良母形象,反而依稀能看见当年大小姐发脾气样儿的好友,心里竟然是说不出来的感动。她不希望从来没有见过自己丈夫的好友误会,赶紧拉住好友的手,小声分辩说:“苏醒没有要挟我,他是和我商量。”
“商量?”冷庆贺的声音微微挑高,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她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李瑞晶,有些心疼、有些抱怨地说:“环儿,你这个傻丫头!他都逼得你想悔婚了,这是商量的结果吗?”
李瑞晶反而感到懵圈了。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迷茫,秀眉再次紧蹙,红唇里吐出喃喃自语:“我是被逼得想悔婚吗?我想悔婚吗?悔婚吗?”
冷庆贺心疼地看着比自己年龄小,却一直都是自己的榜样、主心骨的从小到大的好闺蜜,头一回在自己面前流露出来这种困惑的样子。她忍不住上前,搂住了李瑞晶的肩膀,轻声安慰说:“环儿,别难过,现在你还可以选择。你想怎么做,至少我会全力以赴支持你!”
李瑞晶难得放松地依偎在好友的怀抱中,她安安静静地低垂眼眸,慢慢地厘清自己有些混乱的思绪。她真的有点儿需要好好思考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