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永溪村里有户赵姓人家，世代以占卜为生，很受村民景仰信赖，不光在永溪村，在附近几个村里都是极负盛名的。
赵家人的占卜术与寻常卜卦者所使用的极为不同。他们家族中每代都有一人，承袭祖上天赋，能从烛光里看见一个人未来两月内发生的重要事件。
但是赵家人的烛光占卜术有一禁忌，那便是不能看自己，及自己亲近或所爱之人的未来。
这一代赵家占卜术的传人名为赵缘生，时年25，数月前刚从他父亲那接过家业。
一日，他经过田埂边，路前方忽然冲来一辆牛车，将他撞倒，牛蹄踩过他的小腿。他因此断了腿，不得不卧床休息，还得时时忍受伤口传来的疼痛。
赵缘生是家中幺子，上头只有几个姐姐，好比贾宝玉似的，自小便是家里人的心肝宝贝，被父母当眼珠子一样疼。
故而，这腿伤于他那可是受大罪了。他只觉得从没这样倒霉过，整日恨恨地，有时咒骂那赶车的人，有时骂那牛是个“狗畜生”，更甚者，他连自己的父母也怪起来，怨恨他们没将他生得壮实些。
日日躺在床上无所事事，赵缘生便开始瞎琢磨。
有一回，他突发奇想，他想着若是能看看自己的未来，那便可规避一切危险了。假使这次他提前看过自己两月内的大事，那他必定可以化险为夷。
但是，想起祖上的禁忌，他又有些胆怯。据说，所有违反禁忌的人都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无一人例外。可是夜间他的伤口又疼起来，他顿时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想着违禁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还是躲避祸事、保全自身更为重要。
于是，一日夜里，他借着床头蜡烛的光看了自己的未来。他先是看见一个河边的场景，接着视线便慢慢向一棵大树推进，他看见一个好像自己的人影在树下挖出了个匣子。
这是什么意思？那个匣子有什么要紧之处吗？赵缘生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他又尝试了几次，看见的场景都是如此。于是，他便暗自决定着病愈后要找找那个地方。
02
打从腿伤愈合，能下地自如行走之日起，赵缘生便开始四处寻找烛光里看见的地方。最后，他在河边发现了那棵大树。
他迫不及待地在树下挖坑寻找着烛光里看见的匣子。凭着记忆中的位置，赵缘生找到了它。可是匣子上有个小锁，无法直接打开。他只好取了块石头，用力砸锁，打算直接破开匣子。
小锁被砸落后，赵缘生顺利打开匣子。里头装的竟是几支金钗，并些女人家的耳环，玉镯之物。看来这是财神眷顾，不然怎会让我在烛光里看见自己来这地方呢？他嘴角止不住上扬，暗自道。
赵缘生环视四周，确定无人看见，便将那匣子往怀里一塞，用衣服遮得严严实实，快步离去。
尝到了甜头后，赵缘生彻底忘记了祖上禁忌，时不时地就要看看自己的未来。凭着这独一无二的本事，他在半年内又避开了些小祸事，占了些小便宜。而且更令他高兴的是，自己并未因违背禁忌而遭受什么反噬，这让他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这日，他照常点起蜡烛，打算看看两月内与自己有关的大事。但这次有些不同，因为他不仅看到自己，还看见一个女人，那女人正作出投河的样子，而自己则急急忙忙地跑向她。
这女人是谁呢？赵缘生总觉得她的背影很熟悉，好像是村里有名的美人韵蓉。
因惦记着那女子轻生投河的事情，赵缘生连日来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想着这样一个大美人死了太可惜，自己应该是要救她的。有时又想着自己凭着这英雄救美的好事，哄得美人以身相许之类的。
于是，他便每日都到村后河边蹲守，盼着自己心心念念的佳人尽快出现，像个苦盼爱人的痴情种子。甚至都忘了韵蓉来这河边并非与他幽会，而是来自尽的。
终于，他如愿等到韵蓉，也如自己在烛光里看到的那般，急急奔向她，将她抱紧。
03
美人梨花带雨的样子令赵缘生心疼不已，但又难以控制地生出些旖旎心思。
原来，韵蓉喜欢上邻村一富户家的小少爷。但那少爷家中并不允许二人在一起，于是他们约定前夜在河边树下相见，然后便私奔。结果她等了一夜也未等到心上人，而且她发现自己埋在河边树下的首饰也不知被谁偷了去。那些首饰都是小少爷送她的，不仅是他们私奔的盘缠来源，里面的一个玉镯更是二人的定情信物。第二日，她找到邻村，却发现心上人已经另娶他人。万念俱灰之下，她便起了轻生之念。
听了韵蓉这话，赵缘生背上冒出冷汗，心里一紧。他想到自己挖的匣子，不禁有些心虚起来。想来那必定就是韵蓉的东西，没想到自己竟无意中成了迫害美人的帮凶。
虽然心疼韵蓉的遭遇，但是赵缘生更多的情绪并非伤心，而是窃喜。他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眼下美人正是失意之时，这难道不是自己趁虚而入的好时候吗？
靠着救命之恩，赵缘生顺利成了韵蓉的知己。二人来往愈加密切，赵缘生也会通过烛光看一看韵蓉的未来，因此又帮了她几次。最后，他成功抱得美人归。
成亲后，赵缘生只觉得自己过得越发好了。夜里有美丽的妻子抱着睡觉，白天靠着占卜的营生挣钱的同时，还赢得十里八乡的赞誉，每晚时不时看看韵蓉和自己的未来，避开些风险，占些小便宜，那日子可真是美极了。
他不禁怀疑起祖上禁忌的真实性，眼下看来，看自己和亲近之人的未来并无任何坏处，相反，还是件顶好的事。
平静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赵缘生在例行察看韵蓉的未来时，从烛光里看见一个陌生男人与韵蓉在河边见面，他甚至还抱住了韵蓉！
这男人是谁？赵缘生又惊又气，他想到妻子之前的情人，便料定是那男人又回来找她了。他忍不住每天盯着妻子，每当她外出，他便偷偷跟踪，同时每晚看一遍她的未来。
然而，还未等到妻子与那男子见面，赵缘生看到的未来却变化了。他看见自己的妻子倒在血泊中，浑身是血，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微弱的光点闪烁着，应该是在夜里。
是谁伤了韵蓉？难道是那个男子意图不轨，然后韵蓉抵死不从，最后被那男人杀了吗？
但是，还未等他缓过一口气，一个更大的打击袭来。
04
赵缘生想起最近一直关注韵蓉，好久没看过自己的未来了，便看了看。不看不要紧，一看，他就发现了比妻子背叛更可怕的事。
他看到了自己的死期。
不知为何，他竟在烛光里看见一个明显的日期——五月初三。日历上的数字一闪而过后，便是一阵溺水的窒息感传来，他仿佛不再是个旁观者，而是进入了烛光里的场景，濒死的痛苦和恐惧席卷他的全副感官。回过神来时，赵缘生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好像刚从水里捞出一般。
自此，赵缘生整日活在死亡的阴影和对妻子的怀疑之中。他开始变得疑神疑鬼，惧怕一切和水有关的事物，甚至不敢洗澡。有时韵蓉给他端来一杯水，他都会大发脾气，觉得这个女人定是早已生了背叛之心，要害死自己，和情夫双宿双飞。
他无心继续占卜的生意，每日用尽办法避开水，剩下的时间便是紧盯妻子，同时每晚反反复复看自己和妻子的未来。他有时看见妻子和男人见面，有时看见妻子死不瞑目，并不只有一个场景。然而关于自己，却总是一模一样的死期，一模一样的溺亡。
眼看距离五月初三越来越近，赵缘生越发烦躁起来。
那一日，他终于看见烛光里的一景。韵蓉和一陌生男子在他捡到匣子的河边树下见面。赵缘生立时便想冲出去，打死这对狗男女，可一看到不远处的河流，他便害怕极了。
最后，他还是没有冲上去。那二人分开后，他又跟着妻子回到家中。他想着，眼下他亲眼所见，不怕这淫妇赖账，他倒要看看这女人还打算藏到何时。
第二天，赵缘生发现韵蓉一点要坦白的意思都无，只是有时会自己出神。肯定在想男人了，他想。
夜里，韵蓉泡了杯菊花茶，说是近来看赵缘生嘴角生了个燎泡，让赵缘生多用些清凉降火之物。可赵缘生却不领情，他只觉得这女人要用水害他。
赵缘生终于忍不住质问道：“你昨日是不是背着我偷男人了？那男人就是你当初的相好，是不是？”
韵蓉眼睛微微睁大，默了默，道：“是他，但是我们……”
“好啊，你果然是个淫妇！”不等韵蓉说完，赵缘生便举起桌上那杯菊花茶，用力砸向她。
滚烫的茶水将韵蓉白皙的皮肤烫得通红，玻璃杯碎裂弹起的碎片在她手背上留下几道细细的血痕。
韵蓉有些难以相信自己温柔的丈夫会如此发狂，心里又不禁又气又恨起来。
“赵缘生，我从未背叛你。今日那人确是我之前的心上人，可我并未答应与他如何。你骂我是淫妇，你配吗？你自己也不过是个可耻的窃贼罢了。你书架子上暗格里的东西，你敢说说那是什么吗？我问你，那是哪里来的？你敢回答我吗？”
“你闭嘴，闭嘴！”没想到韵蓉早已发现自己私藏她首饰的事情，她是不是早就恨毒自己了？赵缘生更气了几分，他站起身，一把将她推倒。
韵蓉只觉得自己的心就像地上数不清的玻璃碎片一般。
“你知道吗？我刚发现这些东西时，我确实恨你，可是……我想起这段时间你对我的好，我就不想再恨你了。但是，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个疯子一样。看来确实是我看错了人，你只是个恶心的窃贼、骗子！”
“我让你闭嘴！”赵缘生听了韵蓉的话，便更认定她早已与自己离心，不过是个毒妇。气急之下，他随手抄起桌上的砚台，跪在地上，抓住韵蓉的后颈，将那方砚台重重砸向她额头。
“我让你说！我让你说！你个毒妇，淫妇！”
赵缘生机械般地重复着动作，等他回过神来，韵蓉已经软倒在他怀里，没了呼吸。他惊慌地将她的尸体摔在地上。
韵蓉美丽的脸庞被鲜血染红，地面上的碎玻璃嵌入她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肤里。
眼前的场景与赵缘生在烛光里看见的未来重合，他只觉得荒唐无比。原来害死韵蓉的竟是他自己吗？
05
赵缘生愣了许久，然后想到自己应该将韵蓉的尸体处理了，不能让人发现。但是眼下他想不出该将她的尸体丢在何处，便想着先带上尸体到后山那些荒地看看，找个合适的地方埋了。
背上韵蓉的尸体后，他心神不宁地离开家，本是想去后山方向，可却渐渐乱了脚步。他走在一片漆黑中，觉得似乎到了个偏僻之地，便将韵蓉的尸体扔下，草草埋了便走。
他在夜色中打转许久，原本熟悉的回家路忽然变得陌生起来，他跌跌撞撞地走着，天将蒙蒙亮时，他才回到家里。
此时赵缘生浑身是血，谁看了都像个杀人凶手的样子。所以尽管万般不愿，他还是打算洗个澡。
家中平日都存着些冷水，此时他也没心思烧热水了，便想将就着用水缸中的冷水冲一冲身子。
赵缘生一看到那些水，便心生怯意，明明没有碰到水，他却有溺水之感。强自镇定一番后，他除去脏衣物，随手取了旁边的水瓢，舀了水便往身上浇。
浇了几瓢水后，他更觉头晕目眩，身子摇晃着，碰倒了放置洗浴之物的架子。而后也不知怎的，脚底好像踩到一个湿滑之物，他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上半身沉入水缸里。
本来只要起身便可，可赵缘生却觉得自己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一般，无法做出任何动作。强烈的窒息感涌来，他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天色渐明，赵母起床，习惯性地将卧房里的日历撕去一页。
“老婆子，今日是不是初二？”赵父问道。
“你可真是老糊涂了，今日是五月初三，后日便是端午了。到时咱们和儿子儿媳一起，包些粽子，热闹热闹。”
……
“哎，听说了吗，那神人赵缘生死了，死得可奇怪。”
“哦，怎么回事？”
“他是在一个水缸里淹死的，那水缸也不大，就是咱们家里存洗澡水的那种缸子，也不过四、五尺高，你说怪不怪？他那时好像正洗澡呢，上半身不小心栽到缸里，结果就起不来了。你说，怎么会有人因为洗澡淹死？”
“这……”
“还不止呢，他媳妇，村里最好看的韵蓉，也不知道被谁弄死了，尸体就丢在田里，身上都是血。”
“这赵缘生不是能用烛光看未来吗，怎么不看看他自己还有他媳妇的未来，这样他们就不用死了嘛。”
“谁知道呢。”
……
二十年后。
“外公，我听隔壁家的二虎说，咱家代代都有神人，能看见未来的事情，是真的吗？我能看见吗？”
赵父看着小外孙，好像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有些恍惚。许久，他摸了摸孩子的头，缓声道：“那都是骗人的，别听人瞎说。”
那孩子不高兴地嘟了嘟嘴，挣开赵父的手便跑了。
“爹，为啥不告诉宝儿咱家的占卜术呢？”赵家大女儿问道。自打儿子儿媳去后，赵家女儿便常回到老宅照顾父母。
“因为这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知道你弟弟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他不是……淹死的吗？”
“怎么可能会有人淹死在装洗澡水的缸子里呢？你弟弟确实淹死的，但这不是他真正的死因。我一看他的样子便明白了，他定是违背禁忌，看了自己的未来，被能力反噬而死。”
“这……”
赵父默了默，道：“我们祖上一直有这个禁忌，但是很多人却不知道犯禁的可怕之处。只要沉迷看自己的未来，就会被烛光里的未来束缚。从此，这个人便只会沉浸在未知里。
一个人，只想着以后怎么样，而从来不关心现在的生活，这样的人，其实早就是个假人了。最后，他只会迷失在虚假里，再也找不到回到当下现实的路。
那不是未来，那是地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