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BANSHEE

1

大飞8岁那年，他爸借口去南方城市打工就再也没了音讯，那会儿他已经能很清楚的记住很多事情了。他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一件事情，他妈把所有与他爸有关的东西都销毁了，之前能看到满屋子的大大小小的相框，经此一役，几乎消失殆尽，仅存的几张照片不是他的满月照，就是他妈抱着他，娘俩儿一起面无表情的“全家福”。

他爸玩消失对于大飞那个年龄的孩子来说似乎没有太大的影响，他没心没肺的吃喝拉撒睡，每一个链条都不少缺，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他妈经营一个水果摊，生意尚可，对于支撑他们家的开销来说没什么问题。

年少不知愁滋味，大飞正常的发育成长，虽然有时也听到别人议论他爸，同情他们母子的言论，可都被他惜字如金的沉默和面无表情的恫吓所击退。

大飞基本上没和他妈说过这件事情，他妈也很少问这些，他会和他说说最近学校发生的事，他妈会告诉他最近又和哪家水果摊交战了，哪个顾客因为疏忽又被她占了价钱上的小便宜。平常话并不多的母亲这个时候仿佛才展现出话痨的本质:喋喋不休。

18岁之前，大飞听他妈眉飞色舞的讲这些琐碎，觉得有趣，18岁以后，他觉得他妈和他分属南极和北极，他再也不认可她的市井小民之气，也再不和她说学校发生的好玩的事情。

他冷冷的看着母亲手舞足蹈般的自娱自乐，觉得不解，对于她越来越痛恨男人的论调觉得匪夷所思。

2

大飞发现自己已经和母亲的想法愈加的南辕北辙。

他不知道母亲从什么时候开始信奉各种迷信思想，家中的文、武财神、观音大士、灶王爷等等，凡是位列仙班的，都被她母亲统统请进了家中。

每逢初一、十五，家中就像是进行一场场仪式感十足的法事，她偶尔暼见过一次她妈虔诚的样子，毕恭毕敬，难用言表。

他忽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母亲的迷信思想就已经初露端倪了。

有一次大飞高烧不止乱说胡话，和他妈说，总看见自己一个人直挺挺的站在自己家的桌子上，连续几天睡觉的时候是这个梦，醒着的是时候潜意识里也是它。他妈着急了也吓坏了，一面找大夫，另一面他清楚的记得他妈不知道从哪里求来了一道护身符和一把小的不能再小的桃木剑，硬生生的塞到了他的枕头下。

据他母亲后来认真的和他讲述，他是在大夫赶来之前就很神奇的退烧了，而且恢复了意识，为这他妈还和大夫大吵了一架。

也许从那会儿开始大飞妈就相信冥冥中自有神明存在和相助吧！

如果说那会儿他相信是那道神符和那把神奇的木剑拯救了自己的话，那么接下来，自己学生时代各种重大考试，他妈递给他的一件件护身符、手串等物件儿似乎就没起到过啥作用。

用很时髦的一句话是：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大飞基本上由小学初中的名列前茅，慢慢的轮回到高中的倒数名列前茅，他学的越来越吃力，最后勉强考上了省城一家不入流的专科学校。

他妈见没起到什么作用，特别谴责自己是不是不够虔诚，后来再每逢初一、十五，大飞发现家中供各路神仙享用的神品规格不断提高，他妈朝拜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不止一次的说，妈，省省吧，要是这也灵的话，当年我爸还能那么狠心的抛下咱们逃跑么？

他妈怒不可遏，上香的手都连续抖了好几下，拿出鸡毛掸子就要抽他，他绕着屋里跑，偶然回头，发现他妈的步伐没有年轻的时候那么稳了。

又一怔，他发现好久他妈没和他说过和水果摊的小贩打架的事了，也没有了原来的咄咄逼人。

3

大飞领女友回家的那天是他觉得尴尬到死的一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很早就和他妈说要把家里收拾好，别弄得云山雾绕的，吓住了人家姑娘。

结果，门一打开后，他就惊了一身的冷汗，他妈也许刚刚朝拜完，整个客厅都弥漫着一种人间烟火的味道，他悄悄观察女友，看她有些不悦，皱着眉头，也不迈脚进屋，隔着门槛偷偷打量着他们的房间。

大飞重重的摔上门，不由分说，飞也似的下楼，任凭他妈在后面大声的喊，他头也不回，带着女友叫了辆出租车逃跑一样远离了家。

大飞连着一礼拜没回家，他妈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连续在网吧待到第八个晚上，他实在是掏不出包宿的钱了，没辙，他憋着一肚子怨气，摁想了自家的门铃。

他妈开门一看是他，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笑咪咪的把他迎进了房间。开始张罗着给他做好吃的，他木讷地钻进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大飞妈做的一桌子料理全是大飞爱吃的，梅菜扣肉，炒鸡爪，鱼香肉丝，红烧排骨，还有他最爱吃的糖醋里脊。

大飞不闷着了，看着一桌子美味就要流口水，刚要动筷子，大飞妈突然变魔术似的拿出了一瓶白酒。

来，妈陪你喝点儿，知道你心里不痛快，说罢，倒了两小杯，一杯缓缓推给大飞。

还没等大飞开口说话，大飞妈一饮而尽。

娃呀，不是妈想拆散你们呀，是你们两个真的不合适呀，我早打听好了，那姑娘是属虎的，你属龙，你俩要是在一起，那是龙争虎斗的一辈子呀，一辈子磕磕碰碰，妈不想你那样呀？

大飞明显听到他妈声音的颤抖，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从来没想到他妈还有这样的理论，再说现在不都看星座了么？

大飞没有说话，一扬脖，也干了一杯，他发现没法和自己的亲妈据理力争了，他的那个小女友早就忌惮眼前这位“神棍”妈妈和他提出分手了。

人生当中第一次，大飞看到自己的母亲哭了，他爸跑了没哭，被商贩欺负了没哭，甚至这么多年把大飞养大连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可他因为担心儿子的“莫须有”的幸福，哭了。

4

大飞是在家中年长的一位伯伯的口中听到的关于他妈年轻时候的故事。

那会儿还不怎么流行自由恋爱，多数人是在结了婚以后才慢慢开始培养起夫妻感情的，可感情归感情，多数人不知道什么是爱情，结了婚后，婚姻感情多半转换成了亲情。

大飞妈是个例外，家里给张罗了一门亲事，她愣是死活不同意，自己偷偷跑出去打工，没多久，竟然自由恋爱领回来了大飞爸。

大飞妈年轻时候也算是样貌出众，大飞爸斯斯文文的，两个人倒也般配，家里拗不过，两个人的事也就慢慢提上了日程。

可就在在两个人报完生辰八字，请人准备选个喜庆日子结婚时，男方开始挑剔起大飞妈的属相来了，大飞妈属蛇，大飞爸属虎，蛇，即有小龙的说法，于是关于他们结合之后会争吵一辈子的说法不胫而走。

那段时间，双方家长都吵的特别凶，互不相让，倒是大飞妈和大飞爸两人坚定这种滑稽可笑的迷信说法是不可能把他们拆散的。

婚礼还是如期举行了，虽然经历了一点不愉快，可两个年轻人还是靠着自己的坚守走到了一起。

像大多数夫妻一样，他们有欢笑，有争吵，尝尽各种喜怒哀乐。

都说婚姻会经历7年之痒，可大飞妈觉得这么多年都走过来了，他们虽然有磕绊，倒也没有龙争虎斗那么可怕，况且他们有大飞了呀，一个可爱的儿子，大凡幸福美满的家庭也不过如此了。

可婚姻这座大船来到第8个年头开始偏离方向了，大飞爸开始借口各种理由不爱回家了，回来后就是两个人大动干戈的争吵，坊间关于“龙争虎斗”的说法又传开了。

后来大飞爸就有了那个去南方打工的借口，此后十几年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据说我们每个人这辈子会与大概上百万的人相遇，而相遇的两个人走到一起的概率是按千万分之一衡量的。

而走着走着就散了的概率是从相遇到在一起的有限循环。

大飞听完爸妈的故事发了好一阵呆，他完全理解不了那个追求自我，奋发向上的母亲，怎么会变成如今的样子，难道被现实重击过的人，他的某些意志被摧毁后，就会变本加厉的黑化么？

5

大飞大学顺利毕业，通过上学这些年的努力，毕业就签约了一家比较好的公司。

他打电话把好消息分享给他妈，他妈大喝一声，问他是不是农历的某天应聘成功的。

电话那边的大飞一头雾水，忙不迭的假装应和。

大飞妈高兴的说，我就说么，我看那天的日历了，喜神正好在你那个方位，呦呦，了不得，我得赶紧去拜拜各路神仙。

还没等大飞说完，大飞妈那边就出现了挂断电话的忙音。

大飞这份工作还算不错，在刚毕业的同学中算是拿得出手的了，就唯一一点不好，他的工作需要长期出差，尤其爱去一些比较小的县城，有时候一天要辗转好几个县城，苦不堪言。

大飞妈知道后，嘱咐他在外面住旅馆千万不要住最靠里面的房间，说是阴气重，对身体不好，尤其注意自己睡觉的时候不要头面对着镜子，也不要头对着房梁，这些都不吉利的。

大飞后来被他妈说的都不敢关灯睡觉了，因为按照大飞妈的理论，大飞觉得自己住的每一个房间都有问题。

大飞隔一段时间是要回家看看他妈的，虽然他妈有那一屋子的神仙和她作伴，可自从听到自己母亲年轻时候的故事，他越发觉得要抽出时间多陪陪她。

大飞发现他妈个子越来越矮小了，跟她遛弯，明显感觉到她腿脚不利索了，头发白的居多，黑的越来越少了。

大飞逗她妈，说，妈，我找到一个属兔的姑娘，你觉得怎么样呀？

他妈眼前一亮，嗯，好呀，龙（蛇）盘兔，越过越富呀，说完自己竟然咯咯的笑了起来。

大飞看着眼前这个瘦削的有些迷信的老人，眼睛不自觉的有些湿润了。

6

大飞是在整30岁那天结的婚，她找了一个属牛的姑娘，大飞妈费了老半天也没分析出来到底俩人合不合适。

那天的婚礼古色古香，主持人让大飞说几句感恩父母的话。

大飞笑嘻嘻的拿过话筒，看一眼满头银发的母亲，看看美丽的新娘子，最后面向到场的嘉宾，说，我们这一生最要感恩的就是自己的父母，还没说下一句，台下已经想起了掌声。

他接着说，而我要郑重说明我自己的是，我大飞这辈子，最要感谢地就是我妈，我爸这个胆小鬼跑了，十几年，我不知道我妈一个人是怎么扛过来把我养大的，我......

说到这里，大飞再也控制不住了，他忍不住的哭起来，新娘子也在抹眼泪，大家看到新娘的父母也都哭了，只有大飞妈，稳稳的坐在那里，还特别温和的笑着，用手理顺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满眼尽是温柔。

大飞是被主持人硬生生的给劝的不哭的，可他站到台上就想到了那个虔诚拜神的母亲，那个醉酒痛哭的母亲，那个迷信了大半辈子的母亲。

大飞婚后没多久又要面临出差，老婆总埋怨她陪伴的时间少，他也在考虑着要不要换份工作。

他去找母亲聊天，想听听她的意见。

结果。

不行，绝对不行，我给你问过了，你的财运今年就能转，而且还就不能换工作。大飞妈特别严肃的说。

有那么邪门么？大飞不以为然。

要不你以为呢，你怎么不问问我，为啥我儿子结婚那么大的场合我都忍着没哭么，我也想哭呀，可是我给你问过了，我那天的喜神方位不能哭，一定要笑，不然要冲了儿孙的财神位。大飞妈说罢，意味深长的拍了拍大飞。

大飞哑口无言，愣在原地，他以为，那天是母亲感动的无以复加了，原来，原来，是，这样。

知道真相的大飞忍不住的眼泪要掉下来。

大飞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其实他应该从那次发高烧就应该明白了:他的“粗糙”的人生自从相信了他妈妈的迷信的思想就算正式开始了。

大飞摇摇头，不置可否。

大飞妈不在搭理他，拿起那把经年的鸡毛掸子开始伺候起她的那些神仙朋友们。

大飞后来说服了老婆，答应她一定常回家看看，让她放心，他也苦笑着收拾好了行囊，开始奔赴下一个出差的城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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