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有一双灵巧的手,小时候外婆在农村教书没空照顾弟弟妹妹,她一个人带着刚学走路的小姨、上小学的二姨和调皮的小舅,她会给弟弟妹妹用草叶子做成小船,用狗尾巴草编蝈蝈笼子,用野豌豆荚做口哨,下雨了就用蒲葵叶子编草帽,用芦苇叶子编雨衣。她会用荷叶做锅盖,给弟弟妹妹做香喷喷的荷叶饭吃。她用鹅卵石把采来的灰灰菜磨成糊,做成粑粑,在那个动荡又赤贫的童年,让弟弟妹妹能吃饱穿暖,不让爸妈操心。而她自己从出生时只吃过米糊糊,到现在也喝不来牛奶,闻不得奶味。后来母亲跟着裁缝师傅学做衣,她总是可以把别人不要的布料也利用起来,做成小褂子,小裤衩,实在不能做衣服就拼起来做成鞋垫,经过了童年的艰苦,舍不得浪费,她的师傅也最欣赏这个徒弟。后来我外婆平反了,母亲跟着外婆进城做了一名正式裁缝,由于她的精湛手艺,裁缝店的客人慕名而来,求我母亲做衣服的多了,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但是不论多忙,母亲每天总是第一个早起给我们姐弟俩做饭,中午回来烧菜,那时做饭烧蜂窝煤,有时手中的活计做到一半还要回家把煤炉子通通气,生怕熄火了耽误烧饭的时间。就这样母亲让我和我姐从小没饿过一顿,没吃过一次冷饭。就像她从小照顾弟弟妹妹一样,从来没有让弟妹饿着了,但是每次回忆起小时候,母亲就激动落泪,那时没吃的也没粮票,她不得不偷偷地摘过生产队的南瓜,挖过生产队的红薯,我能听得出话中的辛酸和自责。母亲还很会做面食,许是老家靠近陕西的缘故,我们从小都是吃着母亲做的各种面食长大,花卷、馒头和包子是最简单的,还有做成各种鸟、刺猬、老鼠和乌龟的花馍,用花椒的籽做眼睛,用汉菜和胡萝卜的汁染成红色和黄色,我六七岁的时候母亲就手把手不厌其烦地教我,说学会了以后到哪儿都不会饿着。母亲会炸油果子、油勺、油香和油条,会擀馓子、打油璇(四声)子、包抄手饺子,做油茶、虾米胡辣汤,最拿手的是用鸡蛋、白糖和面粉做的蛋角,在油锅里炸一下,外面嫩黄的脆皮包着里面雪白柔软的甜馅儿,小时候我们很自豪,因为只有我妈会做(因其对原料配比、蛋皮的软硬厚薄和油炸的火候要求特别高),别人都吃不到。而且每到过年我们才能吃上一次,可遇而不可求。
我的母亲有一双有力的手,我们小时候住的房子就是她和父亲亲手砌起来的。我父亲排行老幺,爷爷去世的时候没有分到一间完整的房子,结婚了住的都是半个单间。后来生我姐了,母亲觉得必须把房子改大点不然以后没法带孩子,于是还没出月子就和父亲找来黄土和麦麸,学着泥瓦匠,在河边调好砌墙的黄泥,然后肩扛背挑地一背篓一背篓背到城墙上(那时的房子在城墙边),然后顺着城墙修下来,最后就成了我出生时看到的样子:一栋两层楼的小房子(厨房在后面的1.5层,照现在的说法就是Loft),上下面积加起来只有不到五十平,小时候我和父母睡楼下,我姐睡楼上。房子不大,但是墙壁厚实隔热保暖,从墙壁到屋顶的瓦,每一寸每一片都浸透了父母的汗水和智慧。如今父亲回想起来总说多亏了母亲,大部分的泥土都是母亲从河边背上来的,我父亲是剧团做指挥的,按现在的话就是文艺青年,身子骨弱,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母亲如今已近古稀,但双手仍然有力而灵巧,她仍然在操持着家务,买菜做饭,偶尔还能给我们补补衣服、钉钉纽扣,但是母亲的眼睛花了,一只已经有早期白内障,她也不再能用缝纫机,因为以前当裁缝时发生过事故,右手的大拇指被电剪直接剪断,是自己捡起断指一个人跑到人民医院让医生接上的,而她的徒弟当时已经吓得晕了过去。如今这根大拇指还不能用力弯曲,但是这也不能阻碍母亲的灵巧。
母亲的手并不粗糙,那是一双读书人的手,当年因为外公被冤枉打成右派,母亲全校第一的成绩也没让读高小(那时从四年级升五六年级是要统一考试的),留下了一辈子的遗憾,母亲喜欢看书,各种书都看,尤其喜欢名人传记,虽然没上过几年学但并不阻碍母亲的好学和勤奋,她读的传记比我多太多,书籍给了她智慧与待人接物的炼达。而且她很会带小孩,不但从孩子们出生就是母亲洗身换尿布,而且是母亲唱着催眠曲哄他们睡觉,半夜喂牛奶和盖被子,她经常给孙子孙女们讲故事、读古诗。有母亲在,孩子们都是快乐和安心的。
母亲的双手就是半个多世纪的家族史,从风雨飘摇的童年到含饴弄孙的老年,一双手撑起三个家,父母的、自己的和儿孙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