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李蛋，也叫李国发，我姥姥叫我李蛋，在学校我叫李国发，李国发这个名字是我爹妈取的，不过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们了。不过说实话，这两个名字我都不喜欢，在学校我还是喜欢听他们叫我李哥，李哥多威风啊，多有带头大哥的气质。在学校我有个铁杆的小弟，叫李宝，我们一个村的。李宝有点傻，我不觉得他傻，但他那个杀猪的爹说他傻，因为李宝总是拿着不及格的卷子回家去，每当这个时候，李宝就会求我陪他到家门口，到了家门口他仍然不敢进去，就在门口缩着手，缩着脚，身子不停地发颤，手里的卷子也被他的攥的湿湿的。有一次他在门口还在发抖的时候他杀猪的爹刚好就回来了，他爹长得人高马大，一脸横肉，两条臂膀鼓起来比我大腿还粗，身上的围裙还没解，上头好些褐色的血迹。这个时候李宝看见了他爹，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头也不敢抬，他爹上来二话没问，一把就把李宝从我背后拎了出去，翻身就走进了屋，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李宝杀猪般的哭声，我站了一会听不下去，就转身走了。

说实话，我考的比李宝好的次数一个手就数的过来，但是我回家就有一个好，我姥姥就不会打骂我，我每次拿着几分的卷子给我姥姥看，我姥姥就只会叹一下气，揩一下眼睛，然后说：“李蛋呐，你要好好学，姥姥晓得你是个聪明的仔。”姥姥说这话的时候慢慢的，缺了门牙的嘴巴总是漏风，说完话就把卷子放在一边，支起身来去做晚饭。我这个时候就会去书架上找书看，书架是木头的，不过已经很旧了，听姥姥说那是以前姥爷唯一留的东西。我还知道姥爷留了好多书，不过好多我都看不懂，我最喜欢看的是里面的《水浒传》，我喜欢里面的鲁智深，我看他拳打那个杀猪的镇关西，翻来覆去看了五遍，第二天我就和李宝讲这个故事，讲完了我就告诉李宝，以后要叫我鲁智深，知不知道。那晓得李宝这家伙愣了半天，眼泪刷就流下来，一边摸着头上的肿包一边给我说，“不要，不要杀我爹好不好？”

二

我从小学升到初中的时候，李宝就不上学了，他告诉我他爹让他帮着杀猪。我能上初中还要说到我姥姥，那年过年的时候我妈从外地回来了，就和我姥姥谈到我上学的事情，我妈越说越气，最后一巴掌拍到桌子上，用土话骂：“这小仔上的这个鬼样子，还上个鬼，早点出去打工算了！”边骂边盯着我，我就不敢抬头，一直看着地面。我听见姥姥说：“你仔是个好仔，要读书的，要读书的。”说的时候因为嘴巴漏风“书”就一直读成“需”。然后我妈气冲冲地说：“要读你去管去，我不管了！”我姥姥就没说话。然后我就听到门嘭的关上了，我这才敢抬起头来，我看见窗外大雪纷飞，我妈一个背影就模模糊糊走的远了，我姥姥就坐在椅子上，不说话，好久才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仔，要好好读书晓得哦。”

我上初中的时候体型明显比周围人大了一圈，所以我身边就慢慢聚起来一个帮会，我是老大，他们都叫我李哥，有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听他们叫我鲁智深，不过我不喜欢花和尚这个外号，所以我就回去翻书，找来找去最后觉得玉麒麟比较霸气，所以我就自己封自己叫玉麒麟鲁智深，他们就也这么叫我，不过是在我们帮会开大会的时候才这么叫。我喜欢叫这个聚义会，我喜欢把我们帮会的成员都叫做好汉，而我就是好汉们的头领，头领就是英雄，英雄就是传奇，所以我是传奇。

我那个破落的初中只有一位语文老师，是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我最受不了他讲课，他一讲起课来就没完没了，往往这个子曰过那个子曰过，有的时候还念两句诗，他念诗的时候语速尤其慢，声调还一下高一下底，整个人半眯着眼摇头晃脑，不过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又臭又长，所以他上课的时候我就总是捣乱，有的时候在他念诗的时候故意模仿他的语调，每当我这么做的时候坐在后排的兄弟们就一起开始鼓掌开始笑，不过他就是不生气，最多敲两下桌子，清一清嗓子，要么就是好声说一句“注意听讲”，后来他就不管了，就站在讲台上等我们笑完，这让我觉得相当扫兴。

于是有一天我又在课上闹，他就停下来，不说话，我越听周围的笑声就越觉得恼怒，越听就越恼怒，最后我就从座位上跳起来，指着他大叫：“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怎么不阴阳怪气地说话了？为什么不摇头晃脑了？”他还是不说话，只是摆摆手示意大家停下来。我听见周围的声音逐渐小下去，最后安静下来，就觉得脸上燥热的，一急，手里就涨起来，我看见他在台上站着，一副瘦弱的样子，就抄起手里的铁文具盒向讲台上砸去，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头，于是我就看见他捂着头倒下去，班上一下就乱起来，而我却一下子好像清醒了似的，周围的声音一下子模糊了，我向左右看看，就看见外号叫“入云龙”那家伙一张震惊的脸，然后隐约听见他说，“哥，你咋这么牛呢？”。

后来我就被学校退学了，我姥姥领我回家的时候不说话，也不叹气，只是一个劲地抹眼睛。我就跟在后面也不敢说话，我就记得那天挺冷的，路上全是落叶，有的时候一阵风嗖过来，路上的叶子就纷纷被扫起来，我的衣服也被刮开来，我就不自觉打了个哆嗦，握握手上，只觉得冰凉冰凉的。

三

我还是出来打工了，我在火车上的时候我就想，梁山的好汉们不也有各种发配边疆嘛，我今天出来，就是当初这发配边疆这么一回事。我越想就越觉得自己是当初这林冲发配了沧州，宋江发配了江州，心里就不觉高兴了起来。当我下火车的时候，我联系好的李宝已经在等我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女孩。我笑着说：“能了啊，还找到女朋友了啊。”李宝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还不是做项目做得好么，就是在那认识的，呵呵，呵呵。”

李宝带我进了一个小区，带我上到一栋楼的顶楼，敲敲门，里头过了一会露出来一副中年女人的面孔，盯了我一眼，和李宝耳语了几句，就开了门。我进了门，马上就有三个男人围过来，要我交出身份证和手机，我问李宝，李宝说在这里就是这样的，这里都是统一行动的，我就交了出来。吃了饭，虽说是饭，但是就是一碗米汤，加上几片烂菜叶，但我听李宝说什么天将降大任什么苦其心志的，一开始没有听明白，我就叫李宝说人话，李宝就说吃得苦才能赚大钱，我一听赚大钱，就问李宝：“你赚了大钱了？”李宝笑笑，说：“我还没到时候呐，不过最早进来做的人确实赚大钱了。”之后就有人来上课，于是我就和其他人一起坐着听。讲课的是个中年男子，戴着副眼镜，他滔滔不绝讲了很多，从历史的兴替啦，到富商的发家之道啦，我仔细听了听，觉得很有道理，又听他讲什么投资项目，国家扶持，招人加入可以赚大钱了。我就举手问能赚多少，台上的人就愣了一下，张开巴掌，说：“你想赚多少，就能赚多少，一个亿怎么样！”说着还挥舞了一下。我听了许多，和李宝一琢磨，又左右算了算，都觉得这项目赚钱就是快。李宝还兴冲冲地说：“老师说啦，今天很苦，明天很苦，但是少数熬过去的人就能赚大钱了，还说这是一个大富豪说的呐。老师还特意和我说了，说你很有潜力呐，将来一定可以把项目做大。我想李哥厉害就是厉害，才来一天就远远超过我了。”我听了很高兴，心想赚了大钱，成为了商业传奇，我就要把我的帮派搞得大大的，我要买一片地，搞许多东西，到时候气气派派的，我就当个真正的头领去。

四

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来的时候，我还是不相信的，我先以为他们是假冒的，是我们商界的对手来捣乱的。后来他们亮出了警察证，我就气愤起来，脑子一热我就对着他们大吼：“你们干什么，干什么，警察不去抓坏人乱抓我们做生意的干什么！”说着我就上前扬起手来，哪知警察力气还真是大，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脚下发软，一下就被按倒了。

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我难过极了，李宝也难过极了，我看他脸色灰灰的，一路上没有说话。街上的车开来开去，我就想象这些车要都是我的该多好，又想到我一介传奇怎么就还没有熬出头呢，怎么还在这悠悠荡荡，什么时候才能赚大钱呢。我就想像宋江一样感慨一下，哪知道搜肠刮肚了半天却叹不出什么像样的句子来，于是也就不说话了。我走了一段，李宝说话了：“李哥，你看，现在我们都这样了，不如，还是去找你爹妈吧。”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就抄出手机打了到这里以来给我妈的第一个电话。

见到我妈的时候，我妈没说一句话，我看她其实挺想揍我一顿，只是看着还有个李宝没动手罢了。她板着脸，让我们和她一起吃了晚饭，吃完了她才说了唯一一句话：“你们明天要不就来我那里工厂上班，反正好像还缺人。”说完了她叹了一口气，她转过身去我看见她的背影，才第一次觉得她其实还是挺矮小的。

我和李宝于是就开始在工厂里打工，我们每天就干着检查产品质量的活，一天下来，密密麻麻的电板晃得我眼花。有的时候眼睛花了，我也不敢停下来，就只好稍微走个神，走神的时候我就难过起来，我有的时候会怀疑自己，怀疑自己还能不能从这个发配里走出来，怀疑我还能不能赚大钱，想到这里我就对当初感到遗憾，我总有一种机会破灭了感觉，是不是我错过了成为传奇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