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寻常的日子,光线熹微,娘亲带着我来到山间的寺庙。
“这孩子就拜托您了。”娘亲拉着我向方丈施礼。我悄摸摸抬起头,看见方丈身边站着一位白衣小哥哥。
鼻梁挺拔,眼睛大但眼角有些许耷拉,面容看着十分平和。
我挣脱娘亲的手臂,径直走到他面前说:“这位小哥哥,你真好看。”
他微微低头:“小施主过奖了。”
娘亲一把将我拉开,低声训斥:“一点礼数都没有。”我默默看向地面,瞥见小哥哥的衣角随着风轻轻摆动。
——
“今后你就住这了。”小哥哥把我带到一间竹林围着的小屋,“里面已经打扫过了,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我。”
我瞅了瞅,摸着门前的椅子看着远处的山峦:“你怎么不叫我小施主了。”
他低眉一笑,轻声道:“你也没叫我小哥哥了。”说着顺手拂掉一片缠在我发梢的叶子,“怎么称呼你?”
“青夕,你呢?”
“肖天元。”
“这名字起的挺好呀。”
“在家里,我是天字辈的孩子。”他抬手,递给我一把小钥匙:“好好休息。”
——
娘亲让我来这寺庙修养,看看山看看水看看飞鸟乐得自在。寺里的经书我随便翻,僧人的课我随便听。方丈只给了我一个任务,那就是照看好寺中的花花草草。
这天,我提了桶水,准备去见见我的小花花,突然背后响起一个懒懒的声音。
“想不到你还挺养生啊。”
我心一慌,水洒了一半。转身看见小哥哥漫步而来,指了指我的香囊:“黄芪与干玫瑰?”
我插着腰气呼呼说:“是啊,我就是很养生,我还会问诊呢!”
他慢条斯理重新帮我打满水,缓缓道:“治得好别人却治不好自己,你需要一个和你一样的人来照顾你。”
我默默跟在他后面,看着他一点一点帮我浇花,想起家里给我介绍的那些个姑娘,一阵头疼。
“你有点一针见血。”
“那你喜欢兜个圈子的方式呀。”他摸摸格桑的花瓣,回头笑着看我。
“不,不喜欢。直接点好,我也很直接。”
奇了怪了,为什么听到他的声音我会心慌呢?
——
某次午饭后,我沿着湖散步,忽的看见小哥哥在东边大树下打坐。我停下蹦蹦跳跳的步伐,轻手轻脚摸到他身边,捻住气息,盘腿坐下,看见一只蜻蜓摇摇晃晃飞至他肩头。
“知道你来了。”小哥哥闭着眼,缓声道。
我立起一条腿,将胳膊支于膝盖:“你性格脾气是不是都很好?”
“还行吧,我不吃人放心吧。”
“可是我会吃人哦。”我比了比爪。
他微睁双眼:“瞧把你厉害的,吓死我吧。”
我大笑:“小哥哥你真可爱。”
他定定看了我一会,转过面去。
——
晚上我伏在小木桌上钞书,突然耳边传来一阵敲门声。
“小夕,你睡了吗?”
“没有啊,我在钞经文。”我边回答边跑去开了门,见他一袭青衣,左手拿着把扇子。我坏笑:“怎么,哥哥想我了?”
他愣了一下,隔了会,才慢慢说:“你这个人,说话怎么这么一针见血呢。”
“你偷了我的话。”我双臂交叉。
他轻笑,看了我一会,道:“你先忙,闲空了再说。”转身便慢慢悠悠地走了。
我扶着门框,看着他飘飘然远去的背影,一脸懵。默默关了门,默默回到我的小桌前,默默继续钞经。
——
哥哥这个人很奇怪,一般只是吃饭的时候来叫我。有时候路上碰见,也只会说“早”“中午好”“晚上好”“吃了吗”……不冷不热的语气,不冷不热的表情,不冷不热的动作。
有次我心血来潮,给方丈画了幅像送了去,方丈很高兴,白胡子笑得都快翘起来,还送了我一套暗青茶具作为回礼。我美滋滋地用这茶具日日泡龙井,微风吹,鸟儿鸣,茶香溢满庭,别提多快活了。
茶具刚用一两天,哥哥提了一包东西来找我。
“这什么呀?”
“好吃的。”他慢慢打开包袱,里面尽是些香客们孝敬方丈的高级点心。
“方丈给你的?”
“嗯,我给他的猫咪画了幅画,他很开心。”
我白了个眼:“你又跟我学。”
他淡淡道:“你发明的?”
“哼”。我抓了几块糕点,拼命往嘴里塞,“坏。”
“你坏。”
“你坏。”
“我坏你没。”
“什么?”我停下动作。
他自个儿倒了杯茶,吹了吹:“字面意思。”
“你没好好读书。”我向后一倒,一脸不屑。
他眯了眯眼,说:“要被你气死了。”
我一听来劲了,坐起来问:“你还能被我气到,难以置信。”
他喝了口茶,突然说:“帮你理理头发吧,看你从来都没有整齐过,毛毛躁躁的。”说着拍了拍前边的垫子。
我想了想,乖乖挪了过去。
他轻轻松开我的长发,一点点理顺。此时天气正好,大朵大朵的白云在天际散开。
“你喜欢我吗?”突然听见身后的人低语。
我一僵,心跳有些快,胡思乱想了一会,决定还是坦白些:“喜欢啊,虽然你有时候有点烦。”
“嗯?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只说:“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你猜。”
我沉默了好一会,感觉他依旧慢条斯理地摆弄我的头发,气氛有点奇怪。
“你喜欢我了?”我慢慢憋出一句。
他停了停手上的动作,说:“你猜。”
一下子有些烦,我倒了杯茶咽下,看着远处青山依依,说:“我不喜欢猜。”
“那就先不告诉你。”
我一火,转身面对他:“哥哥,我跟你不一样,我性子急,你要么就不说,要么就说完,话说一半撂这可没意思啊。”话毕我换了个大杯,又喝了一大口茶。
他淡淡看着我,一动不动。我滚到一边,气鼓鼓躺到垫子上看天,时间似乎很快,又似乎很慢,好像旁边根本就没有人。
“我喜欢你,行了吧。”他突然冒了一句。
我再次僵住,全身都觉得不可思议,有一片叶子悠悠荡了过来,恰巧落在我手心。
很长一段时间,我俩都没说话。我的头发还没理好,依旧乱糟糟的,哥哥就坐在一边,偶尔看看山,看看天,偶尔喝口茶。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能如何。”他在时间仿佛凝滞的时候如唱戏一般咿咿呀呀吐出这些话,轻飘飘,软糯糯。
我撑着膝盖,笑道:“能如何?哈哈哈……”我大笑,在垫子上滚着大笑,笑到眼泪都跳了出来。
“能如何?你问我能如何?”我大声对着他喊,拂袖就往外跑去。
“你去哪?”
“喝酒去。”
“你身子还没养好,别去。”
我停下脚步转身,苦笑道:“我就喝了,能如何?”他安安静静看着我,说:“太快了。”我眼神暗了下来:“你一直就在云端。”
“你从来没有真心了解过我。”他淡淡道。
我一下子炸裂,大笑着说:“真心?好一个真心。你觉得我之前都是在玩吗?”我心里极度难受,直接向山脚的小酒馆奔去。
——
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喝了有多久,只知道再睁眼时又是一个明媚的午后。我看着透过窗户的阳光,抓了抓脑袋,晕晕乎乎爬起来,看到案几上放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人心对人心,你真我就真。
我冷笑,穿着中衣忍着头痛开了房门。我眯着眼,看见视线里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一袭白衣,负手而立,听见声音便缓缓转过头来。
他眼底泛青,看上去有些疲惫。
我看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我就没假过。”
他浅浅动了动嘴角:“我也是。”
心中再次变得汹涌,好像有块巨大的石头压了过来。“你走吧,我要冷静一下。”
“好。”他低头,慢慢转身离去。
——
之后我们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依旧不咸不淡的聊天,不咸不淡的喝茶,然后不咸不淡的分开,各做各的事。
我还以为,我们可以就这样不咸不淡一辈子。
——
有一天,我从厨房的小和尚那听说,哥哥就要闭关修炼去了,这一关,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我颤了颤,急惶惶跑去找他。
哥哥正在看书,我大喘着气跑进去,他连头也没抬。
“你要闭关了?”
“嗯。”他的眼睛仍然没离开书页。
“那要多久?”
“不会太久。”
“你能多说几个字吗?”我摇着他的手臂。
他抓住我的手,拉开,继续看书。
“为什么?”我接着问。
他不说话,只转头漠然看着我。
我们对视了一会,我在他眼里看不到任何答案。
“好吧,你开心就好。”我起身向外走去,听见背后温温传来一声,“好”。
——
在他闭关的第二天,家里派人来接我回家,说有合适的姑娘了。
大户人家,貌美如花。
真巧。
我冷冷笑了笑,收好行李,辞别方丈,与诸僧一一道别。
最后,我来到他的门前,往门缝里塞了一张字条。
我走了。
——
我们再也不可能有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