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铸的相貌是众多文人中辨识度比较高的一位,倒不是说他风度翩翩气宇轩昂,相反,他长象奇丑,“色青黑而有英气”,人称“贺鬼头”。可想而知,他丑的多么另类。值得欣慰的是,他虽然其貌不扬,却饱读诗书,才华横溢。
宋朝的文人大多都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唯有贺铸是英雄豪气与儿女情长并存。
贺铸虽然诗、词、文皆善,但从实际成就看,以词犹长。
他在《庆湖遗老诗集自序》中说:“铸少有狂疾,且慕外监之为人,顾迁北已久,尝以北宗狂客自况。”他为人豪爽猖狂,不攀附权势,遇不中意之事,满口批判诋毁,故不为权贵所容,仕途坎坷,郁郁不得志。
他出生于武将世家,然而贺铸并非一介武夫,他有着很高的文学素养。他少时就有戍边卫国、建立军工的远大抱负。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六州歌头》
少年时期侠气凌云、肝胆相照,那时的生活自在舒适,轰轰烈烈。然而少时侠气却是黄粱一梦,梦醒时,物非人非,当年的潇洒豪情已不复存在,而今人到中年,“不请长缨”,是不能请也请不到,官职低微,壮志难酬,只能任“剑吼西风”。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是成绩非凡、前程远大的自信,而无论如何想不到理想与现实差距,闲职缠身,羁管千里,任何志向都是一句空话,这种隐隐地的恨在内心积压。那么大这是贺铸的悲哀,更是时代的悲哀。
北宋积贫积弱,边患频发,却鲜有借诗词来抨击妥协派、反侵略的内容,靖康之难之前,能与后来岳飞、陆游、辛弃疾等爱国人士忧愤实事、心怀天下的词作媲美怕是只有贺铸了。
南国本潇洒。六代浸豪奢。台城游冶。襞笺能赋属宫娃。云观登临清夏。璧月留连长夜。吟醉送年华。回首飞鸳瓦。却羡井中蛙。
访乌衣,成白社。不容车。旧时王谢。堂前双燕过谁家。楼外河横斗挂。淮上潮平霜下。樯影落寒沙。商女篷窗罅。犹唱后庭花。
——《水调歌头》
这是一首金陵怀古词,也是借古讽今。偏安江南的六国君主一个个骄奢淫逸,犹以南国陈后主为最,在宫中醉生梦死地生活,在吟咏酣醉中打发岁月。旧时望族堂前燕现已飞入寻常百姓家,门口狭窄得容不下马车经过。靡靡之音《后庭花》漂荡在秦淮河上,正与与杜牧《阿房宫赋》里“秦人不暇自哀 ,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 ,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的概叹不谋而合 。
词人写这首词的时候,正在历阳石碛戍任管界巡检,实际是一个供人驱遣的武弁而已。可想而知,内心的抑郁和悲凉。他针砭时弊,对历史的沉重思考的文字像一把利刃,在北宋的土地上散播扎根。
这样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武将,却也心细如尘。
彩舟载得离愁动。无端更借樵风送。波渺夕阳迟。销魂不自持。
良宵谁与共,赖有窗间梦。可奈梦回时,一番新别离!
——《菩萨蛮》
与送行之人分别已经足够伤感,却被风吹赶得更快,倩影已渐渐迷糊。明知良辰好景无人分享,却偏偏想问,更觉孤寂。唯有卧于窗下,在梦中与佳人相遇,可梦是虚幻的,终究要醒来。煞费苦心给自己营造一个充满希望的梦,又不得不亲手将他们击得粉碎。与醉酒之后的清醒一般,终究要面对现实,醒来意味着与梦中之人又是一番新的别离。
有梦,不如无梦。相见,不如不见。
文字就是历史。相传贺铸与夫人伉俪情深,可据他的词作来看,恐怕只是贺铸单方面的倾慕与爱恋了。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青玉案》
《洛神赋》里写道:“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美人脚步快如鬼魅,却不愿意过我门口的横塘路。锦瑟年华,谁有幸能与美人共度良宵呢?
贺铸的妻子赵氏是个美女,从小锦衣玉食,生在宗世之家,却嫁给一个家道中落的贺铸,自然是看不上他。贫贱夫妻百事哀矣,想必也是摩擦不断,委曲求全。李煜以江水写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观以飞花写愁:飞红万点愁如海;李清照以舟写愁: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贺铸以烟草风絮和雨写愁: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地上的烟草,人间的风絮,天上的梅雨,愁思之多,无处不在,可见贺铸内心的悲苦,正所谓断肠之句。这首《青玉案》也被称为千古传唱的佳作之音。
贺铸对妻子感情极为深沉,在妻子去世后,贺铸也为妻子写下一首悼亡诗《半死桐》,与苏轼为妻子写的《江城子》被称为悼亡诗双璧。虽然没有“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悲壮,却也有“谁复挑灯夜补衣”的凄凉。
再经故地,却只剩孤身一人,像秋霜过后半死的梧桐那般凄惨冷落,像失去伴侣的白头鸳鸯那样独自孤飞。再也没有谁会为我挑灯补衣。妻子的贤惠与勤劳,除了怀念,应该也有感激在其中吧。曾经相依为命,如今形单影只。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半死桐》
贺铸在北宋似乎是一个异类,他与苏轼要好,政治主张相近,却不入苏门;他文武全才,却屈沉下寮,开始担任武职,后来经众人推荐改文职,辞官后不久郁郁而终。
他其貌不扬,事业和爱情都不尽人意,却因过人的才华将他与他的文字一起隽刻在北宋文学史册上。一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将他的柔情与豪情浇灌成一个栩栩如生鲜活形象,谱写了一个新的励志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