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母的关系一直不好,我愤怒过,委屈过,但从没认为他们做错了什么,尽管成长中充满了难过和扭曲的心理体验,我却一直认为这是爱的一种形式。我由衷地希望可以尽我所能,哪怕牺牲性命地,让他们快乐起来,却总是感到无能为力,这让我痛恨自己,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一个错误,并出现自毁倾向。
我从小就对母亲时不时的情绪崩溃和歇斯底里充满深深的恐惧,由此,在我眼里,世界也是不安全的,人际关系危机重重,捉摸不定,这让我总是试图讨好别人,从而获得安全感和对自己存在的认可,然而这份讨好,除了让我筋疲力尽外,从未给过我踏实的感觉。我很难发出自己的声音,去表达需求或者提出意见,情绪起伏很大却不外露,因为曾经的情绪失控带给我狂风暴雨般的对待,于是,即使都已经伤心欲绝,我都强忍着若无其事,等到了只有自己的安全角落才默默流泪。负面情绪的长期积累,使我变得更加敏感和脆弱,对待环境小心翼翼,做事不能全神贯注,经常身在此处,心在彼处,身处当前的环境,却念念不忘另一个时空中,自己的言行是否得体,结果在当下犯了低级错误,到进入下一个环境时,又开始纠结刚刚发生的一幕。于是,整个人看起来总是神思恍惚,缺乏活力。
我怀疑自己存在的合理性,所以总想通过做成什么来证明自己并取悦父母,可又经常亲手毁掉一些很好的机会,或在小有所成时立刻觉得这些不值一提,重点还是放在那些没做成的事情上。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我渴望爱和关怀,却又将关怀我的人拒之千里之外,然后躲在阴暗的心里角落,继续品尝孤独和难过。别人的夸赞会让我浑身不适,急于否定,却在讽刺挖苦中感受着自尊被践踏的痛苦和快感。我想变得富有,因为这是父母的愿望,然而,我和父母一样对物质世界充满恐惧,并认为自己配不上过更好的生活。二十多年来,我感到自己一直在努力,努力取悦父母,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可我已经累得苟延残喘,却一事无成,甚至都没有力气再继续活下去。
这一切的背后究竟发生着什么,我是谁,我该如何存在。我要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从过往经历中,寻找当下每一个情绪和念头的来源。
这是一个痛苦而漫长的过程,在每一个当下觉知内在发生着什么,再从此刻的情节中跳脱出来,进入到陈久冗杂的记忆库搜索,还原当下强烈情绪所产生的最初时刻。我试着触及原始创伤,跟自己说“你已经长大,不再是当初那个无助的小孩,没有人可以轻易伤害你,抛弃你。”之后,再重新面对眼前的问题,我体验到激烈的情绪得以消退,又恢复了理智。
然而,有时情况会失控,自己面对创伤会感受到自我被再度撕裂,非常痛苦,借助早已被封锁的记忆重新面对过去,很容易被随之而来的激烈情绪淹没,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天旋地转,陷入绝望,并对父母产生怨恨,有时,母亲的形象会变成一个庞大无比张牙舞爪的恶魔,而我无处可逃。
一次次亲历过去的痛苦体验,让我急切地想让父母知道他们错了,他们需要改变自己,从而真正地爱我并修复我们的关系。然而,那时我还不理解,人在被塑形之后,改变的可能微乎其微,除非他们有了觉知,内在自发地努力,试图通过外力改变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对于本身缺乏爱的能力,长期处于盲目无知状态的人来说尤其如此。我愚蠢地做着尝试,委婉地向父母表达自己的心意,果不其然,母亲承受不了这些,刚开始对我愤怒的指责,最后变成悲痛的哭诉,认为她多年来的含辛茹苦,竟换来了我的诸多不满,不禁悲从中来。几个回合后,我终于放弃了,带着一种悲哀感再次逃离了家庭。
如今身处异乡的我,除了偶尔探亲,已不打算再回去。对于父母生活上的需求我都倍加留意,尽我所能报答养育之恩,但我知道,内心对于这份亲密的渴望要放下了,去尝试开拓新的生活和情感疆域。
我开始更加关注自己的身心需求,并用了三年的时间才真正理解了“爱自己”的内涵和意义。我观察着自己喜欢和不喜欢做的事,留意自己偏好的饮食口味,寻找适合的穿衣风格;把屋子里因为便宜而购买的物件,以及用了很长时间不再适用的东西统统都扔掉换新;喜欢听音乐,就买了较好的音响设备取悦自己;重新检视朋友圈,删除了不想联系的人,对于之前一些不愿参加的应酬也一一婉拒,毕竟我只是个小人物,没那多身不由己;人际交往中,我开始使用拒绝性的词汇,遇到曾经会让自己崩溃的情况也有能力稳住神,快速调整状态;开始对生活充满感恩。
这并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它需要增长智慧,正确认识自己,不加以过多评判,全然地自我接受,不依靠外在树立生存的信心,能忍受孤独,保持沉默,并对一切都不矫枉过正。至今,我仍在努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