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得有个交代吧

太阳毒辣的时候,红辣椒也红艳艳的如天上的日头。赶紧地买了一些,捡个几处来风的地方坐下,悠悠地把它一个一个地用红线穿起来。怎么能错过呢?这红彤彤的红,点上那么一小点俏皮可爱的绿,多么的顽皮,多么的神气活现。堆坐在浅米色的地板上,凭空燃起了对生活的烈艳的希望,可以听到哔哔啵啵爆裂的声音。串好后就把它们挂在窗外,被早已等候的阳光一把热烈地揽入怀里,几个拥抱就让那颜色沉郁下来,皮也薄了,身子也轻了,只待清洗过后就可以收起备用了。

只是每日进出看见它总觉得日子长着呢,等有时间再说吧。怎奈一日又一日,秋风转凉了。终于瞅了个好日头,把这一片红按捺在水里,冲去表面的浮尘,然后再阳光把它收干,最后用剪子一剪一剪把它剪缠绵病榻,天天在靠氧气维持生命成细丝收在密封罐里,心下安然。这秋日的太阳和夏日不同了,再晒,都有一股秋日的慵懒和绵软,不似夏天的太阳那样暴力,蛮不讲理,不问你是谁。那辣椒皮便也是脆爽爽的,裹不住那四下乱窜的火辣味儿。现如今,这辣椒过了水,再被秋天的太阳一晒,收敛了,敦厚了,有韧性了。看着那红的丝黄的籽儿在指间流过,心下释然,觉得对它总是有个交代了。不能像菜市场干货摊上卖的干辣椒,既不挑拣,也不清洗,良莠不齐,面目模糊,被胡乱地泼到地上晒干,匆忙地上市,再从破落的蛇皮袋里流进别人家的厨房里。这岂不是辜负?过日子应该是闲闲的,适意的,花心思的,急不得。

前日看到一个家族的传记,作者说到他家的一位亲戚年轻时潇洒倜傥却未逃过包办婚姻,留洋学成归来与自己的一位女学生互生爱慕,便在外另寻了房子共筑爱巢,二人相伴数十年,直到男方去世,留下这位女子孑然一身,晚景凄凉。我掩卷不忍再细读、思绪纷乱。我不禁想,她肯定是爱她的,爱到不曾有要求,爱到没有怨恨他对自己的不顾全。只是他给予她的爱是不完整的,这不完整便留下了遗憾,是他不自知的自私和凉薄,而爱情是不能有遗憾的啊。像丝袜不知何时被勾丝,裂缝紧接着便会从这里像蛇一样阴阴地蔓延,让你眼睁睁地看着曾今的华丽和妙曼以惊心的速度破溃和糜烂,有一种势不可挡的绝望。我猜想,午夜梦回,她或许会梦见自己现身在那深宅大院的高墙之外,徘徊在朱门之前,却无法也无力去迈上那石阶。她甚至会抬头仰慕那墙头上不知名的小草,最起码它可以每天看见高墙内的一景一幕,可以被她深深渴望的某种气息所熏染,此时她仍旧是没有怨尤的吗?我不信。试想她本就不是一寻常女子,是那个旧时代里读到医科大学的女学生,长相清秀,家境不俗,该有着怎样的风华?而她始终没有一个名分,从来没有进过老宅子的门,没有拜见过身边这个男人的家人,家里祭祖等重要事宜更轮不上她,甚至连个孩子都没有,她只是在这个家族边缘滑过的一个影子。生前都没有能够登堂入室,死后估计也进不了祠堂和族谱的吧?只是当初的一纵身,身后所有的门都齐声闭阖了,是喜是悲,是凶是吉,还容得了她去选择吗,只能和血下咽,怎么都是认了。她就这样被以爱的名义终结了。其实人若是脱离了家族血脉的千丝万缕的牵绊,会轻得像在空中漂浮的羽毛,没有了血肉的濡养,干瘪、苍白、颠沛流离,旋到哪儿都找不到真正落脚的地方。看不到希望,走不到尽头的路,连带爱情是否也是灰扑扑的?曾经的花红柳绿都敌不过那醉花荫下的一声叹息。不知道哪一天会从生命的巷道里吹来一股风,让人后背惊悚,脊骨寒凉。

忽就想起赛金花。先从卖笑不卖身的“清倌人”到遇见状元文洪卿成,被他娶回家做了第二房姨太太。到随后以名正言顺的公使夫人的身份随丈夫游历欧洲,习得一口流利的德语,在欧洲的社交界风光无限。夫妻相敬如宾16年后,曹状元过世,便嫁沪宁铁路总稽查曹瑞忠。2年后曹病死,迫于生计重操旧业,直到遇见江西财政厅长魏斯炅,以西式婚礼正式迎娶。婚礼上赛金花一袭婚纱,浓妆艳抹,手捧玫瑰,江西都督李烈均亲自主婚。多像一副色彩浓丽斑驳的西洋画,一层层的油彩,一遍遍的涂抹,一波波的暗流涌动,大块的色彩堆积,明暗的光线辉映,跌宕起伏的波澜,每一个角度,每一个线条,都是色调饱满,张力十足,恰如她丰沛的一生,始终在演绎浪尖和低谷之间的传奇。

想起孟小冬。与梅兰芳在戏台上心神交会,如痴如醉,戏外却被他伤的明里暗里都是说不得的痛。俩个人结婚后,孟小冬不再登台演戏,梅兰芳在公众面前却始终对他们的关系“闪烁其词”。梅兰芳母亲过世,孟小冬头戴白花,身着孝服前去吊孝,被福芝芳阻于门外。梅兰芳闻声出来,未伸援手,只是说:“你先回去吧。”这一句话灭了孟小冬所有的希望和热切。她含泪转身,一夜之间老去。你看孟小冬多像水墨画中水边的竹,傲然、凛然,守着自己的孑然不屈,怎么屑于和一心抓劳梅郎吃饭的女人争一日之长短?你看那国画,寥寥的几笔墨,旷旷的大写意,殊不知那几根瘦竹兀自站在那儿多么的局促不易?那看不见的大面积的留白都是风的料峭,再热的身子也禁不住风霜雪剑严相逼。在绝食面壁之后,终于挥剑斩情缘,最后守在杜月笙的身边取暖。杜月笙阅尽世间人情,知道惜她,疼她,对她温情和煦,终究成就了爱情。而后又在缠绵病榻,天天靠氧气维持生命的时候,不顾众人反对,坚持要与孟小冬补行一次婚礼,给她相应的名分。他吩咐专人从香港渡海到九龙,在九龙饭店点了九百元港币一席的菜,并重金把九龙饭店的大厨请到坚尼地杜公馆来做喜宴。婚礼当晚,形销骨立、63岁的新郎杜月笙下了他那几乎离不开的病榻,穿起了长袍马褂,头戴礼帽,坐在手推轮椅上被推到客厅,由人搀扶着站在客厅中央,42岁的新娘孟小冬着一件崭新的红色滚边旗袍依偎而立,正式成为杜月笙的第五房姨太太。杜月笙的儿子媳妇和女儿女婿全部回港,给孟小冬行跪拜礼,并改称“妈咪”。孟小冬的脸上出现了笑容。多好啊,终于迎来了人间的四月天。乱世里,那一刻,我想她的心是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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