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甄瞎子命途多舛，没有一个亲人，孑然一身在零丁洋里叹零丁，宛如浮萍四海为家。

甄瞎子是个名人，拉二胡的手艺简直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境界，有令听者翩翩起舞或令闻者潸然泪下之奇迹。

是夜，甄瞎子刚刚在达官贵人的府上结束了一场表演，在其仆人的互送下回到了自己下榻的乌鸟寺院。

之所以选择在寺院落脚，是因为有一次在表演二胡时，乌鸟寺的主持恰好经过听得如痴如醉。因此，乌鸟主持便强力邀请他前往居住，他盛情难却只好答应。

刚来平川城，有人能够照应一二也是挺不错的，这是甄瞎子的真实想法。作为回报，他有空的时候就会为寺院的师傅们拉上一曲。

“甄施主，你回来了。”一个中年和尚迎了上来，笑容让人感到温暖亲切。

“让不平师父牵挂，实乃罪过！”甄瞎子赶忙鞠一躬致歉。

不平和尚扶着甄瞎子回到他的房间，严肃地对他说道：“明日我需要外出主持一场法事会挺晚回来，你一个人需注意安全，能不外出尽量不要外出，尤其是晚上。”

“好的，连日来的演出我也疲惫了，明日正好休息一番，请放心。”甄瞎子应允道。

[02]

第二天清早，不平和尚就带着两个小沙弥外出了，出发前再次叮嘱甄瞎子千万要注意安全，晚上别外出。

甄瞎子心里感到暖烘烘的，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关心自己。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又入夜了。甄瞎子端坐在梧桐树底品着香茗，品味着夜露的气息。

突然，寺院的大门被人粗暴的推开了，一个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粗狂地声音在他面前响起，语气中还有点轻视的味道。

“甄瞎子，我家主人要听你拉曲子！马上跟我去府上一趟。”

“请问贵主人是？”

甄瞎子猜测对方是达官显贵的仆从，连忙恭敬地询问。

“我家主子的身份显赫万分，他是来此地暗访的，所以不能告知你主人的名讳。”

甄瞎子眼睛看不见，但是他的听觉确实非常灵敏，眼前这个人举手投足间都能听到甲胄摩擦的声音，估计应该是位武将。

“且容我换套衣服再随你前往府上，这套已被夜露浸湿实在有失礼数。”

“嗯，速去速回！”

[03]

甄瞎子跟随那个武将走了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就来到了一个大门前。

他曾经去过不同身份的人的府上演奏二胡，听开门的声音辨别主人地位的功夫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只是他心里很诧异，这里有如此气派的豪宅，不平和尚居然从未向他提起过。

又跟着武将左拐右拐了八九次，泥泞的小径、芬芳的花园、长长的围廊都经过了，最后来到了一个宽敞的大殿内。

这里人一定很多，虽然没有人在说话，但是衣服的衣带飘动的声音都清晰听得见！

“你最擅长什么曲目？”

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响起，是跟他说的话。

“烟海战事。”甄瞎子答道。

“竟然还会这曲子？”中年妇女的声音中传达出诧异。

“烟海战事太过悲壮，故很少在人前演奏。”

“那你随意挑选烟海战事中的一段来演奏吧。”

“那就演奏九十九夜守城化妖这一段吧。”

随即，甄瞎子清了清自己的嗓子，便放开喉拉动弦，从最激烈的那段战事唱起。

一时间，一幕幕激战的画面仿佛就在这个大殿中上演一般：

百舸争流，千舰齐发突进；万箭嗖嗖，疾厉穿梭，擦破长空；兵将发出撕心怒吼，铁鞋踏击船板，钢刃刺砍甲胄的铮铮；万千樯撸争相摆荡，阵亡的将士身躯轰然坠海的绝响……

在喘息的间歇，甄瞎子只听得左右纷纷赞叹：

“这手艺，端的炉火纯青，出神入化！”

“我还从未听过如此动人心弦的曲子！”

“简直是天籁之音，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被如此认可，甄瞎子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如花锦，比之前卖力万二分地继续演奏起来。

赞叹声渐次寥落，周遭复又归于平静。

当甄瞎子唱到，烟海城被失守，戍边元帅庄烟海撤离了平民百姓，独自留下与烟海城共存亡。其府上弱质女子、如花美眷，无奈红颜薄命，皆留下共赴生死。烟海元帅的继室还抱着他刚三岁的儿子投井自尽——情况之惨烈，使得在座宾客齐齐发出怅然长叹，悲伤如狂者更是放声号哭起来……

置身于此情此景中，就连甄瞎子演奏者本人，亦不禁被凄厉哀绝的乐音惊到战栗不已。演奏虽已结束，但众人呜咽着、啜泣着，久久不能停歇。

“主人说，你的演奏水平着实令他惊叹！这是他赏赐于你的。”一盏茶时间过去了，那个中年妇女的声音终于在身旁响起。

甄瞎子的手被放了一袋子东西，沉甸甸的。他想应该是金银珠宝之类的东西吧，这是靠自己的才干获得的报酬，他也不客气的收起来。

“主人还让我转达你一句话，他感谢你给我们带了一份意料之外的礼物。”

“谢谢你！”

中年妇女声音刚落，众人齐齐像他道谢，弄得他如坠云里雾里。

“好了，那位武将会将你带回寺院。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我们有缘再相见。”

甄瞎子心里生出许多疑问，无奈之下只能跟随武将走上回去的路。

[04]

“甄施主，你终于醒了。”

甄瞎子刚恢复意识，耳旁就传来不平和尚温暖的声音。

“我不就睡个一觉么，为何不平大师语气中尽是担忧？”

一个小沙弥稚嫩的声音响起：“你都睡了三天三夜了。”

“你们且下去，我有事要与甄施主说明。”不平和尚遣走两个小沙弥。

“甄施主，你这回可是做了一件造福百姓的天大好事啊！阿弥陀佛！”不平和尚继续说，“你可知乌鸟寺后边是一座陵园？那晚我归来之时，听到陵园中隐隐传出二胡声。寻声过去，只见到鬼火四下飞窜簇拥在你的四周，同时身后左右全是层层叠叠的墓碑，而最正中的最高大的那个墓碑就是庄烟海元帅的！”

甄瞎子是真懵了，这么说他是对鬼表演了？这太难以让人相信了！

不平和尚见他惊得不发一言，便继续说：“纵然生前再忠烈，化作厉鬼都会危害一方。后来的烟海城百姓不堪其扰，乌鸟寺就是专门为镇压和超度他们而建。相传只有令他们留下真诚的泪水方能放下执念走上轮回之路，我们都做不到，没想到竟然让你一夜之间做到了！

平川城就是烟海城，新戍守将军觉得烟海不吉利才改的名。对了，鬼怪赠与的钱财最好尽早用作善事，不然霉运缠身，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之后，不平和尚也退出了他的房间。

半饷过后，甄瞎子的房间传出悠扬的二胡声，他再次放声高歌《九十九夜守城化妖》。

只是演奏者的心境已不一样，第一次是急功求利，而这次是真情实意……

一曲绝响只为忠魂奏，从此再无人听闻甄瞎子演奏过《烟海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