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兮英年生不逢时，嗟兮老迈力不从心。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小米立马想起了他的父亲。

“灿啊，爸爸打牌又输钱了，你看下有什么合适我工作没？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呀！”父亲打来电话，有点沮丧地说道。

“输钱没关系，咱输得起。我打牌也老输呢，输了心里也不开心，所以宁愿看书喝茶，您不管，输了我们给，就当是打发时间娱乐吧。”小米赶紧宽慰道。

她心里清楚，父亲养老的日子，确实有些无聊。前一阵子，为了去三亚做准备，他去接种了疫苗，结果在床上躺了一天，说是全身没力气，走路腿脚都不稳。

小米心里其实有点担心，但尽量去安慰他。“没关系，我办公室年轻的同事，跟您一样，打完疫苗有点四肢无力。这说明疫苗在身体里产生抗体，有反应的。过一天就好了。”

第2天， 小米便在摄像头里，看着父亲在屋前散步。隔空喊了一句，问声感觉如何，父亲头也不回地说，没事了，你放心吧。

是啊，这样才放心了。“两个小孩放暑假了没，在做什么呢？”父亲又问道。

“大的放假了，在预习功课，有舞蹈和英语考级，小的还没放假，每天上学去了。”小米回答道。

“读那么多，她们能接受吗？”父亲总是对孩子上兴趣课这件事情有点不解。

“她们喜欢，也跟您一样，没事无聊，上点课还好些。”小米笑着说道。

是啊，小孩子也好，老人也好。时间对于他们来说，都显得有些漫长，不知道如何打发这时日，不像身居中年的小米，只感觉时间像个飞梭一样，从耳边匆匆飞过，却又再也不会飞回来。

小米没办法帮父亲找工作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监控下多看看他，跟他聊聊天，有空闲时了多回去看看他，陪他在星空下多走走。

父亲生于1948年，在建国前一年，爷爷奶奶给他取名“建福”。从此一生，都在建福。

本来生在一个优渥的家庭，可随之而来的是，家产被没收了，土地被充公了。因家庭贫困，只好早早辍了学。13岁跟着母亲前往大通湖农场谋活计，最终还是没有谋到，只能历经山水折返。

之后，做过很多事情，跟着大人出外赚工分。16岁爷爷摔断了腿，他便开始当起了一对父母和三个弟弟的家。为了养活、养大这一家子，年纪轻轻便肩负重担。

到改革开放后，他终于也能开始喘口气，做点自己能做的生意。八五年前后，三个弟弟和他自己也终于都成家了，年轻力壮的他，立马就成了村里的创业者。

可一直都不太顺畅，妻子多病儿女幼小。一直等到小米研究生毕业，小至大学毕业，他才开始松一口气。这时候，家里依然一贫如洗，还在欠账。他已经过了六十岁生日。

六十岁生日那天，他到了小米的大学校园。两个儿女站在他两边，让来往的同学，都侧目不已。白发早已爬上了他的两鬓，稍微一点佝偻瘦弱的身躯，在很多同学看来，更像是他们的爷爷。

是的，他三十六岁才有小米，四十岁才有小至。英年生不逢时，苦了一辈子。一直到2015年，小米和小至都成家了，事业上也有了些突破，他也终于开始安心养老了。

可打拼了大半辈子，年近70的他，怎么可能安心呢？终于落得无债一身松，他又开始折腾家里的园子了。用自己的责任田，改造了十几亩砂糖橘园，一亩方塘。

辛苦栽培养育了三年，橘树硕果累累，一入深秋，便引来远近乡邻，纷纷钻入林中摘果欢乐。

鱼塘里的鱼也早已是繁衍生息了。十几斤的大草鱼比比皆是，还有一池个子比菜市场里头的还要大的黄鸭叫。

父亲坚持每日早上割草喂鱼，所以鱼肉鲜甜可口，完全不似养殖鱼的寡淡无味。

本是有了这两件事情，够他忙活的了。可他还是心有不甘，仍然满怀壮志，还想给村里修好那条通往文家祠堂的路，还想给公路沿线装上太阳能电灯，还想学会开车去自驾游，还想如果年轻二十岁一定要当个好村官……

可他说的最多一句话就是，还是感觉力不从心了，稍微做多一点劳动，他就有点喘不来气，好几天才能恢复过来。

他想的还是，如何建福。“没事，女儿来帮您实现，人家美国人七十多了还在当总统呢。”小米总是去鼓励他，希望他不要对自己失去信心。

“事亲以得欢心为本。”侍奉父母，最根本的是要让他们快乐。子女孝顺，孝易顺难，事易欢难。小米有时候能感同到父亲心中，那种郁积已久的不甘和不服，但又因逐渐老迈而力不从心。

小米和小至从小读书时，父亲是从不爱打牌的。一是输钱了不开心，二是不允许家中有“赌”。父母亲爱打牌，就可能不关注孩子学习了，而且也带着孩子们一起玩乐，扰乱了他们学习的心志。

所以父亲从不允许别人到家里打牌，也不允许小米小至去打牌。但毕竟还是从少年读书过来的，寒暑假家人团聚时，还是会允许一些。

尤其是他有位酷爱打牌的母亲，也就是小米的奶奶，一直打到九十多岁，摔了一跤卧床后，不能打牌了就每况愈下了，在此之前，本来耳朵有点背了，眼睛也有些花了，但只要一上牌桌，耳聪目明胡牌爽。逢年过节时，就发一些零花钱给孙子孙女们，让孩子们陪她打，就在乎这个乐趣，不在乎输赢。

直到最近几年，父亲才开始上牌桌。早上干完活儿，白天比较无聊，就会去文家祠堂那边牌馆里，玩一下午再回来。等太阳下山了，又出去干一会农活，夜幕降临，就洗洗早点睡了。

但也睡不了一整夜，经常是彻夜难眠。天翼看家，经常半夜凌晨都会有人员移动的通知，那一定是父亲半夜里睡不着，又起床了在地坪里踱步。

可请他来城市含饴弄孙，他又断然受不了，城市里的喧嚣和车水马龙，每次即便在近两百平的房子里，吹着中央空调，也是闹中取静的小区，他还是会睡不着，第二天一大早，就一定要小米赶紧送他坐车回去。

在农村里苦了一辈子的人，最终还是没有适应城市的喧嚣，即便是力不从心、夜不能寐，也很少去打扰孩子们，尽管一个人沉默地，在夜里散步，独自回忆。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都离开了，他自己也在准备，只是毕竟日子好了，他还是希望多活些年，多享享清福。

写到这儿了，小米有些哽咽。时代磨灭了他年轻的心志，好不容易培养出了两个儿女，最后自己仍愿村居养老，仍在造福乡村。小米希望她的文字被看到，希望她父亲的故事被看到，希望有朝一日，让全世界都知道，他培养了一个“于国于家有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