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当庆祝元宵节的最后一声锣鼓敲完之后,那些随着鼓点的节奏而扭动身姿的人们也完成了他们的最后一个动作。似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友宰村那条喧嚣的街道就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这也许是在告诉人们:新的一年开始了。
过了正月十五,旧年的脚步就在渐行渐远,年夜饭的味道已经闻不见了,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也消失在了人们的耳边。于是,我收拾好心情准备重整行装再出发。
此时,宽阔的街道变得空无一人,只有路旁的那几盏路灯投下淡淡的银白色的光。马路中央的大旺火也即将熄灭,只有三两点忽明忽暗火光在昭示着最后的倔强,一阵微风吹来,那仅存的一丝火光也被彻底消灭。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些房子的轮廓,远远望去,有几家的房屋还亮着灯,他们成了这黑暗里唯一的点缀,仿佛一朵朵盛开的白色或黄色的花。
黝黑的天空下密密麻麻地点缀着无数或明或暗的星星,而位于北方天空下的北斗七星则显得尤为耀眼,它和我在小学课堂上老师所描述的北斗七星竟然出奇的相似,此刻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勺子悬挂在空中。
友宰的夜很静,静得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远方虽然偶尔传来几声狗吠,然而很快就被这寂静吞没了,大有一种“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境。可是,又有谁能想到,仅仅就在十几或二十几分钟之前,一队队舞者打破了夜的宁静,他们随着锣鼓的节奏有规律地挪动着脚步,从街的北边一直行进到南边,最后在某一个角落里看不见了。
夜,还在继续,除了路灯,一切都已睡着。枕着这宁静的夜晚,定能做个好梦吧。于是,我的灵魂开始脱离我的身体,向着遥远的地方飞去,不知飞了多久,最后在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村庄停了下来。时间刚好指向1997年2月21日,在时间的下方赫然写着三个字:元宵节。
我又回到了小时候,这一年,我十岁。
巍巍的六棱山像巨人一般矗立着,千百年来,守护着这座古老的村庄;东堡墙傲然挺立,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古老的故事;桑干河水穿村而过,唱着一曲欢快的歌流向远方;南庄的供销社早已经人去屋空,但是屋檐上“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八个字依然格外醒目,它见证了那个大集体时代人们的生活场景。
而我的小小的心灵早已沉浸在热闹的元宵节气氛中了。
天色刚刚暗下来,大街上的那个旺火就燃起来了,我匆匆忙忙地吃了几口饭就迫不及待地朝街上跑去。此时,街上已经有了几个人在围着旺火取暖,炙热的火苗照得人们脸色通红。我来到几个小伙伴们中间,大家从兜里掏出了为数不多的几个零散的鞭炮,然后不约而同的走到旺火跟前,每人拿着一根木棍在旺火里一顿乱戳,待那根木棍烧着了之后就跑着跳着去放炮了。
我先是把一个小鞭炮放在地上,然后用那根木棍点燃引线,只听得引线发出“滋滋”的响声就快速的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只听得“砰”的一声响,鞭炮爆炸了,伴随着转瞬即逝的火光将黑夜划破。这一声清脆的响声成就了我童年时候一段美好的回忆,儿时的我是多么的单纯,又是多么的容易满足,只需要几个鞭炮就能高兴半天。
放第二个鞭炮的时候,我索性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把它捏在手里,右手拿着燃烧的木棍,然后小心翼翼的将引线向烧着的木棍靠近。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个小鞭炮的引线就冒出了火星,我随即用力将它向空中抛去,那一点火星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短短的弧线,然后还没等落地就爆炸了,于是就在空中闪现出了如流星一般的火光。
我继续放炮,这一次又换了新花样。我在地上挖了一个小坑,把那个鞭炮放进去,又在上面盖了一层土,只留一条引线露在外边。点燃引线之后,我没有急急忙忙地向后跑,而是慢慢地后退了几步,然后观察鞭炮将土炸飞之后的场景。只听得“咚”的一声沉闷的响声,地上的土瞬间就被炸起来了,那场面似乎是战争电影里边爆炸镜头的缩小版。每每见到这样的情景,我的心里就十分高兴,内心的那种感觉比吃了蜜还要甜。
没过多久,仅有的几个鞭炮就放完了。这个时候,人们已经吃完了饭,陆陆续续从家里出来了,大街上不一会就挤满了人。人们在迎接一场盛会、一场属于这个古老乡村的元宵节盛会。此时,那个大旺火已经被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的水泄不通,临时绑在电线杆上的那盏一百瓦的电灯泡已经亮起,数不清的人影如幽灵般在地上来回窜动,人们都在朝着街道拐角的地方张望着。
“来了!来了!……”我和其他小伙伴欢快而又激动的叫喊声吸引了大人们的注意。紧接着,锣鼓的声音从街的那一头传来,距离我们大概还有三四百米,敲鼓的节奏不快也不慢,这场乡村的元宵盛会就此拉开帷幕。
近了、近了……第一支队伍正在向人群缓慢移动,她们是一伙年纪在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身穿五颜六色的丝绸服,腰上系着一条长长红腰带,正在随着鼓点的节奏有规律的挥舞着,腰带在她们的身前不停地飞舞,宛如游龙一般,脚下跟随着鼓点缓缓地向前移动。人群迅速给这支队伍让开了一条路,随后她们绕着旺火转了三圈就又向前去了。借着电线杆上的灯光,我看清了她们的脸,她们的脸上洋溢着喜气洋洋的笑容,宛如盛开的杏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那笑容是纯净的、毫无瑕疵的,就跟这友宰村的天空一样。人群中的小伙子们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们冲着姑娘们呼喊着,时不时的吹几声口哨,将这场乡村的盛会推向了高潮。
第二支队伍是由一群年轻的小伙子组成,他们踩着高跷,紧跟在第一支队伍后边,高跷在他们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那条土路就被踩出了一个又一个小圆圈。他们手上都拿着一根缠了丝绸的柳枝,在柳枝的末端还绑了一戳穗子。踏着铿锵有力的鼓点,他们卖力地挥动着柳枝缓缓前进。走到旺火跟前的时候,他们围成一圈站定,其中一个人起头,紧接着所有人就跟着唱起了歌,我不知道他们唱的是什么,但是听旋律应该是一首欢快的歌。唱完歌便继续前进了。
第三支队伍是由一群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子组成,他们被分成男女两队,人数大约有四五十人。每一个小孩子肩上都挑着一根细小的木棍,在木棍的两端分别拴了一个纸糊的灯笼,灯笼里边安放着一个手电筒灯泡。远远看去,就像是星星一般亮晶晶的。由于他们距离前边敲鼓的人比较远,已经听不太清楚鼓声了,所以在他们的跟前又重新设立了一拨敲鼓的人。他们的节奏比之前那拨人稍微慢了一点,小孩子们跟随着鼓点有规律地移动着步伐,那些灯笼就一上一下的晃动,把整个地面都照亮了,也映照出了他们稚嫩的脸庞。人群中瞬间就热闹起来了,他们对这些小孩子们评头论足,很显然,他们是这些孩子的父母。
紧接着第四支队伍上来了,他们是父子或者父女的组合。父亲的身上背着一个高高的铁架子,孩子们被固定在铁架子上。父亲在下边转动身体,站在上边的孩子们就跟着甩动胳膊。孩子们穿着舞台上唱戏的服装,袖口处缝着很长的一块布,那布各种颜色的都有。脸上涂着大花脸,头上戴一顶唱花旦的帽子。此刻,人们的关注点不在父亲,而是齐刷刷的抬起头观看站在上边的孩子们。他们的胳膊随着父亲的扭动而前后谁来甩去,那长长的袖子就如彩练一般上下飞舞,像极了戏台上的水袖表演。孩子们的年龄都不大,看上去还不到十岁,大概是由于时间比较晚了,孩子们的脸上已经现出了疲惫的神态,有的甚至已经低下头睡着了 ,只有胳膊还在被动的甩来甩去。在我们村,将这样的组合称之为“背搁”。
第五支队伍就比较复杂了,他们每个人都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有的人挑着一根长长的扁担,两头各放了一个大大的箱子,穿着一身古装,这是在扮演武大郎,边走嘴里还边喊着“炊饼”;有的人挺着一个大肚子,头上戴着一个猪八戒的面具,肩上扛着一个木头做的钉耙,正在与看热闹的人互动;还有好几个人头上都戴着一个大头娃娃,可能是那个面具太大了,他们用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跟着鼓点在扭动;有两个人分别扮演老汉和老太太,其中一个留着长长的白胡须,手里拿着一支长烟锅,头上系着一条白毛巾,穿着农民的服装,另一个则是在后脑勺挽了一个发髻,驼着背,手上拿了一把芭蕉扇,穿着一双小脚鞋,假装颤巍巍的样子。他们时而并排着向前走,时而面对面的互动,当人群中发出呐喊声的时候,他们的表演就更加起劲了;还有的人身上绑着一匹纸糊的马,称作马夫,有的人身上绑着一艘小纸船,名曰撑船人。
……
最后上来的是一辆彩车,它是由一辆带轿楼的农用三轮车装扮而成,车身固定了一个有四五米长、两三米高的架子,然后用一块布将架子包裹,布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彩灯,车顶上还有一头巨型的牛,只见那头牛俯着身,牛角朝前,作出要向前冲的样子,牛的身体里安装了两盏电灯,眼睛处点缀着两个手电筒的灯泡,三轮车往前移动的时候,牛的眼睛就一闪一闪的。这一年是牛年,大概的寓意就是牛气冲天吧,也希望农民在今年能有一个好收成。三轮车的尾部拖着一台柴油发电机,它没有任何的装饰,孤零零地跟在三轮车后边,仿佛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此刻,人们的欢呼声和锣鼓声交织在一起,早已掩盖了单缸柴油机“突突突”的声音。然而,我从嘈杂的人声中清晰地听到了柴油机的声响,那声音和父亲的拖拉机声音极为相似。
……
时间如流水一般冲刷着我大脑的记忆,也许在若干年后,许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都会被淡忘,但是儿时那段和小伙伴在一起的欢乐时光却是我永远都难以忘记的,它将伴随着我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并成为我人生路上最好的慰藉。
26岁那年,我告别了我的故乡——友宰村,来到城市生活,这些年因为工作繁忙和一些生活琐事很少再回到农村。今年的元宵节,发小在微信群里发了很多有关元宵节的视频,我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一样的鼓声、一样的节奏,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面孔。是啊,将近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当初的姑娘和小伙如今都已经人到中年,就连那些曾经站在父亲头顶上扭来扭去的小孩子也已为人父母。回望曾经走过的那条熟悉的土路,早已铺上了水泥,路的两旁栽种了一棵棵松树,每一根电线杆上都安装了太阳能路灯。友宰的天更蓝了、山更清了、路更宽了……一切都在向着一个美好的方向发展,身在城市的我也开始怀念起在农村生活的场景了。我想,每一个有乡村情怀的人都希望自己的家乡能够变得更加的美好和宜居,而作为每一个从友宰村走出来的人都有义务为建设家乡而贡献自己的力量。
友宰原系民筑土堡。明隆庆年间,俺答入犯,凡附近村庄,俱被蹂躏,唯友宰因堡坚实而幸免。时在河南商城任知县的孙应辰返乡探亲,亲历其事,因而倡议砖包城堡,以重防务。这一倡议得到曾在友宰读书成材、又娶友宰之女为妻的当朝御使张尔基的赞同,他们共同奔走呼吁,得到旨意,允许包修。遂由在山西行都司做官的乡人孙应武负责工程,铺石为基,以砖包墙,筑起周四百丈有奇,高厚三丈四尺,四角有楼,东西有铺的砖堡一座,这一巨大工程系由友人协力而成,友人主宰而筑,故取名友宰。
四百多年的时间过去了,友宰的堡墙依旧巍然挺立,它见证了在朝代更替和时代变迁中友宰发生的各种变化,在以后的岁月中,它将继续守护这个宁静而古老的家园,让外出归来的游子的灵魂有一个可以栖息的港湾。我也将在每一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做着一个个美丽的梦,梦中的我又回到了故乡,并将与故乡长长久久地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