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长篇小说)

四季(长篇小说)

                              作者  李直

                                 

放学时间一到,马上天下大乱。

一般情况下,我们须排成四列队伍:一队向东,一队向西,一队向南,一队向北。而且,每支队伍的位置都是固定的。各队路长早就站在那儿,大声吆喝。可我们却要趁这个空儿大闹一通。比如故意站错队伍啦,故意挤得紧紧的,不允许某个同学插队啦,故意把某人书包从肩上摘下来,你传给我,我递给他,使这个如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一气,直到哭出眼泪为止。

笑声,哭声,吵闹声,脚步声混在一起,狭窄的校园顿时开了锅。像正月里大戏开场一般。更有甚者,我们还要趁机延长这种混乱的时间,直到黄老师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黄老师是个女的,十八九岁的年纪,蓝上衣,黑裤子,黑鞋,扎两条羊角辫。她满脸怒气,双目喷火,狠狠的东剜一眼,西瞪一眼,马上,东面那一团闭了嘴,西面的这一群停了脚,乖乖的站成四列,准备出发。

按惯例,每支队伍都要唱响一支歌。路长起头,我们扯开嗓子唱。第一句唱完,第二句刚开,队伍开始行动。我们会唱的歌儿很少,也就五六支,各路队伍只好轮换着唱。东路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南路唱《旅游击队员之歌》,西路就只好唱《我们走大路上》,北路选择性极小,只能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了。其实,我们都爱唱《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来劲,可以放开嗓门,撒着欢儿唱。

住在学校附近的学生,刚唱两三句,就离开队伍,进了家门。离学校远的,歌唱完了,路还没走完,只好再唱一支。第二支歌本来也得由路长做主,但一离开学校,离开黄老师,路长就控制不了局面了。有时,他起了个头,却没人跟。

“唱!”路长大声吆喝。

队伍悄无声息,只有嚓嚓的脚步声。

“唱!”路长又选一支歌,再次起了头。

有人说“我们不想唱这支歌”,也有人干脆说“我们今天不想唱歌”,更有人说“我们想唱沙石峪山连山”。趁着这样的机会,我们就会大声吵嚷起来,互不相让,直到一支队伍散尽,只剩下路长自己。

我们这一路的路长名叫耿连芝。她脸黑,个高,嗓门大。面对面站着,像头黑驴。一支歌快唱完了,还剩一两句的时候,她就转身,面对着我们,我们刹那间都扬起头,盯住她的嘴巴,用心研究舌头和牙齿的活动。我们都认为,她的动作太夸张,嘴张得那么大,像是要生吞一只老鼠似的。舌头又粗又长,而且红得过于新鲜,浸了血似的。我曾在僻静处对着镜子观察过自己的舌头,和耿连芝的舌头绝对不一样,又细又长,像条小蛇,呈淡淡的粉色,像快凋谢的蜀记花瓣。

见我们盯紧了她,耿连芝就不太高兴了。她努力的把眼睛睁大,然后使劲的撑住,似乎两个眼眶是炮口,而眼珠儿是炮弹,随时都会发射出来,砰的打在我们中哪一个的面门上。

这样对峙的时候,我们分外高兴。我们边唱歌,边在心里捉摸:“大黑驴”(耿连芝的外号,按理该叫她黑草驴,但草驴太难听了,就换了个没性别说明的)生气了,心里憋着火呢。于是,我们就越发盯紧了她,越发放开嗓门,提高音量,一时,歌声震耳欲聋,有时,恰遇某支歌结尾句须重得一遍,我们就趁势重复两遍,给耿连芝一个目瞪口呆。

我们最喜欢这一瞬间的恶作剧了。比如唱《社员都是向阳花》这首歌的时候,唱到“幸福的种子发了芽”这一句时,本来应该重复一遍,我们却和约好似的,鼓着肚子,瞪大眼睛,一连唱三遍。那一瞬间,耿连芝的脸,霎时化作一个石膏模,眼角扯着嘴角,脸蛋拽着鼻翼,眉毛如同两条又粗又黑的毛毛虫,猛地蜷成一团。特别是那张大嘴巴和那么不知所措的舌头,一时僵住,把个耿连芝弄,弄成了面瘫患者。

这一瞬间的耿连芝,真的就如一头傻透气的毛驴。趁她僵住的当口儿,在下一支歌儿尚未起头的间歇,我们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每个人都调动全身的力气,攥紧拳头,放声大笑。如果此时没有笑意,也要硬挤出来。我们把笑声当成炮弹,把嘴巴当成炮口,向耿连芝噼噼砰砰的打过去,我们似乎看见了炮弹在耿连芝脸上一次次的开花。

我专门对着她的鼻子打。因为耿连芝的鼻子很特别,又扁又平,像只受了重压的仓鼠,而且两个鼻孔呈方形,有无限扩展的趋势。我把连珠炮似的笑声狠狠地摔在她的鼻尖上,亲眼看着那只鼻子一点点的矮下去。

“停,停,停停停!”

耿连芝又举拳头又跺脚,折腾了好一会儿,队伍总算安静下来。

“告诉你们,不许捣乱,谁再故意出怪相,发怪声,我就告诉黄老师,到那时候,可有你们好受的。”

她一字一顿的把这几句话喊出来,重要的词事还格外加以突出。比如“怪”字,就有明显的标注。在此字未出现之前,她略作停顿,如同喉咙被卡住一样,瞬间,气就断了。然后,“怪”字如平地惊雷一般,轰然震响,吓人一跳。至于“黄老师”三个字,她就更用心了。“告诉”二字一到,脸上肌肉立刻乱作一团,眼睛鼻子嘴巴转的转,拽的拽,如同“向前看齐”时那些因错位不得不疾速移动的身影。仿佛只有如此,“黄老师”三个字才会巨石天降,掷地有声。

“黄老师”三个字一抛出来,我们就都害怕了。马上闭嘴,瞪眼,狠狠咬住牙,以免旧病复发。

“那就再唱一支歌。”“大黑驴”脸上的肌肉放松了,嘴巴眼睛终于活动自如。她唱了一句,我们都如羊羔般顺从着她的音高和旋律,一本正经地唱起来。

有时,我会换一支队伍。原因很多,比如到干妈家吃晚饭,还比如去大姑家取东西,我就会从北路换到东路,或换到西路,走哪条路,都没关系,听人家路长的就是了。我发现,路长们都是一个脾气,总是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好象脸上不挂点愤怒,根本无法走回家。

不知从哪天起,我们的歌竟然有了规律性变化。当然,事先,路长要进行训练,到啥地方唱什么歌,或见到哪个人唱哪一句,训练过几次之后,我们全如机器一般,只须开关一动,马上改就歌的内容。比如快接近钱照春家的时候,无论是哪支队伍,无论正在唱什么歌,我们都整齐划一的停下正唱着的,改唱《洪湖赤卫队》主题曲,而且只唱其中一句,即“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呀”,一遍遍的反复,直到走近另一户人家的大门口,我们才会顿住,重回原来那支歌。

这仅仅是若干规律中的一条。比如,我们正唱着歌儿,迎面来了个高个子,宽肩膀的男人,他梳着小分头,白脸皮大眼睛,不用猜,就是邱国政。马上,我们的歌儿就变了,齐唱《歌唱祖国》,而且只唱其中一句“姑娘好象花儿一样”,也是一遍遍一重复,直到邱国政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

为什么我们被训练成这模样呢?别人不知道其中缘由,我也不知道,但路长们全知道。有一个星期日,我们一群小男孩在西大井抽驼螺,碰上了“大黑驴”,她告诉我们,最近几天,邱国政媳妇请她吃饺子,求她做件事,只要我们路遇邱国政,就唱“姑娘好象花儿一样”。想必别的路长,也得到了同样的待遇,也进行了同样的训练。

当然啦,我们不明白其中的奥秘,只是觉得好玩。当我们细问“大黑驴”为啥这么做,“大黑驴”说,她也不知道。

但我们都喜欢这种玩法。只要“大黑驴”一声令下,我们都乐意听从,对着某人,或某家门口狂吼一气。

想想吧,这样唱歌有多带劲儿。只一句,重复一次,再重复一次,不知重复多少次才结束,真过瘾呀。有一次,我们一队十来个小孩儿,停在钱照春家大门口,用尽吃奶的力气反复吼叫这一句:

“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呀!”

“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呀!”

我们越唱越来劲,一直唱这一句,喊得震耳欲聋。

唱着唱着,钱照春媳妇苏凌花推门出来了。她站在门口向外张望的神情特别异样,让人看一眼就无法忘记。

乍一看去,她像一只惊魂未定的小狐狸,扎煞着两只手,扬起下巴,定定地看着院门外的我们,目光惊惧而焦急,似乎黑瞎子闯进了院门,正扑腾扑腾的往里走。她这模样,让我们更加兴奋,在“大黑驴”的带领下,我们不断提高音量,加快速度,使得这句歌词,这段乐曲,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如同即将逼近的一场雷阵雨。

唱着唱着,突然间,我们不约而同的改了路子。删去了前面半句,只剩下“浪呀么浪打浪呀”这几个字。这就更顺口了,“浪呀么浪打浪呀”“浪呀么浪打浪呀”,头接尾,尾接头,如一条疾速流动的小溪,浪花翻卷,水声嘹亮,奔腾向前。

那是个夏天的中午。我们梨树坡人,每逢夏天,中午都要大睡一场,午觉比夜里那一觉还要紧。人们下地回来,吃了饭,躺倒就睡,一直睡到太阳向西偏移,才懒洋洋的摸起锄头下地。我估摸,钱家正在吃午饭,我们一阵子“浪呀么浪打浪”把午饭给拦腰截断了。

据人们传述,钱家这顿午'饭很不错,是特意准备的。小米饭,鸡蛋糕,小葱白菜蘸酱,小辣椒拌咸菜。一家人的香甜劲,被我们的歌声搅扰了,如同蜂蜜水里掺了一把黄莲。

其实,这种情形并不稀奇,也不是头一次发生。每逢过年,正月里,常有这种情况出现。那时,村子里总会有几个好事儿的,他们鼓动起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换了衣服,化了妆,敲锣打鼓,或挥扇子,或舞丝绸,大摇大摆的扭秧歌。先是在在街上扭,若逢哪户人家院门外极其宽敞,或院子里足够开阔,就会停下来打个场,绕几圈,权当取个乐儿,搏个彩头。

秧歌在哪里停,全凭“伞头”临时动意。有时兴起,他还会趁兴唱上几句:正月里来正月正,钱家大院挂上了花灯————

秧歌队在“伞头”的指挥下,猛然间调头,回转,在某户人家大门外、院子里盘旋起来。锣鼓声惊天动地,把这一家人从屋子里全都“震荡”出来,他们也许正在吃饭,也许正在喝茶,或者正和亲戚邻居聊天,反正,不管正在干什么,都会无一例外的小跑着从屋子里出来,点燃鞭炮,算是欢迎。

梨树坡的“伞头”姓韩,叫什么名字,人们早就不传述了,人们只叫他“韩伞头”。一副哑嗓子,一把花白胡子,到哪家唱哪家,他一举伞,锣鼓立马停下,紧接着,他就开嗓了。

“正月里来笑盈盈,拜年来到大门庭,要说张家日子好呀,”

唱到这儿,他猛地停住,几乎在同时,锣鼓齐鸣,待响过一个回合,他再一举伞,锣鼓停住,他唱最后一句:“骡马成群五谷丰登。”

我们这天在钱照春家门口一顿唱,就有“韩伞头”气势。

也许因我们一唱起来就没完没了,钱家全家人都出来了。钱照春苏凌花两口子,外带三个孩子,二男一女,一共五人,都出现在院子里。在我们眼里,他们的样子颇为怪异:

这五个人,分别处于五个不同的位置。院子中间的那个,是苏凌花。此时,她的表情已不再是惊悚了,而是警觉和气愤的混合物。她急速地快行五六步,而且一步一跳,胸前的双乳如受惊兔子一般,上下跳荡,似乎要从衣服里挣脱出来。她的嘴巴已开始张张合合,只不过由于我们歌声太响,无法听清她发出的声音。五六步以后,她停下了。她这一停是猛然间收住的,如一匹狂奔的马被勒住的嚼子。她甚至会夸张的前后晃晃,很显然,她对自己此次顿住的意图并不明晰,至少没有进入意识层面,从她的眼神上判断,她被自己的动作惊了一吓,几乎要发出惊叫。

在停顿下来的几秒钟里,苏凌花开始努力的辨识歌词。因为我发现,每个“浪”字出现,她都会惊悚一下,似乎被锡针刺中了敏感部位。若连续响起,她就会在瞬间连续颤抖。那模样如同一个操在技艺高超者手中的提线木偶。而且,这种惊跳式的颤抖,似乎是从身体中央的某处开始,如水面波纹般向四周扩散的。这一波尚未到达边缘,新一轮波纹已经激荡起来了。这样,苏凌花被我们歌声完全操控了。

一开始,苏凌花反应略显延迟,我们唱出一个“浪”字,隔一两秒,她才会抖动一下,两三个回合后,几乎就同步了。我们十来张嘴和苏凌花实现了无缝对接,配合得浑然天成。在我们的歌声中,苏凌花的活动竟然会随之发生变化,不仅限于肌肉和肢体的颤动,五官也随之或张或合,或拉或拽,而且,胳膊腿儿也有随之舞动的迹象。

不知唱到多少遍上,“大黑驴”猛一举右拳,随后一跺脚,喊了声“停”,刹那间,我们都止住了声响,尽管有的正张着大嘴,有的已紧咬牙关,还有的正努力的吸气,但我们对这种恶作剧式的指挥,向来分外配合,毫不含糊。在十分之一秒内,我们这十来个人的队伍,变得寂然无声。

谁也想不到,这一停顿,竟把苏凌花吓得六神无主,魂飞天外。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仿佛眼珠子即将弹射出来,最不可思议的是,她竟平地起跳,一蹦三尺高,头发向天空扬声,像一束黑色的火苗。

此时,钱家的另外四个人,包括钱照春和他们的三个孩子,全都伫立在院子里,有的站在菜园墙角,有的站在堂屋门口,有的站在猪食槽边上,他们都停顿在某个特定的动作上和表情上:如惊慌失措,如举步向前。但无一例外,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苏凌花身上,苏凌花的一举一投足,都会引起他们高强度的关注。

其中年纪最小的那个,是钱照春和苏凌花唯一的女儿,也就是四五岁的样子。她原本已离开堂屋门口,正向院子中间跑,哪知歌声一停,她竟然情不自禁的来了个屁蹾,一下子跌坐下去,恰好坐在猪食槽沿上。这个沿又极细窄,根本坐不住人,她就理所当然的仰卧在槽子里了。

我们不知道槽子里有没有猪食,我们只是看见了一个身影猝然消失,只有一双小脚向高处举着,如同石制的槽子里立起了一双木制的小棒槌。

这一双小棒槌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我们把它收入了游戏之中。无论是踢键子还是打沙包,输了的那个,就会被人仰面朝天摁倒,拉起两条腿,尽得抻直,举高,还不许乱踢乱弹。

后来才知道,这个石制的猪食槽子极窄又极深,里面注了一大半水,和猪吃剩下的糟糠搅在一起,合成了一种又酸又涩又带点臭哄哄的液体。钱照春的女儿一屁股跌入,上半身就完全浸入其中,脑袋也在刹那间被水淹没。她叫了一声,很尖锐,像钢针划在玻璃上,但这声音只露出了一星星,余下的被水淹没了,就像狂风中的火苗一样,一闪即逝。

我们梨树坡的小孩子们,都分外结实,那些先天体质弱的,一般都活不过三岁。每年春天,榆树林子里都会平添十几具婴儿尸体,有白喉死的,有百日咳死的,有四六风死的,有肠炎死的,有感冒死的。反正,只要染上点什么病,必死无疑。而那些壮壮实实活下来的,都是福大命壮的,小磕小碰根本无所谓。

钱照春的女儿,名叫刚强,当然不会在乎这点小小的灾祸。还没等别人反应过来,她已经槽子里直起了上半身,扬起脑袋,那副湿淋淋的模样,活像一个冤死的水鬼。

没人理会她,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苏凌花的舞姿和院门外的歌声上。没办法,刚强只好双手撸一把脸,把蒙在眼睛上的水珠抹去。她想看清点什么。

我想,在她视线中,肯定是个怪异而迷蒙的世界,有四个人在院子里不同位置上以不同的姿式站着,有的前倾,有的举手,有的僵在抬起右脚的瞬间,大门外,十来个黑影,聚成一攒,像一群挤在枝头的乌鸦。

我们的歌声起了。

根本没人起头,我们不再需要指挥,“大黑驴”和我们融为一体。我们十几个人,不约而同的、心照不宣的、仿佛每个人的脑子里、血液中都融入了同一个隐形施令者似的,在某个共同的吸气之后、呼气之前,以慢于原歌曲两倍的速度,唱起来了。

“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呀。”

那么舒缓,那么轻柔,那么深情,那么真挚。我们齐刷刷的站直,面对钱家院门,换了好几次气,用平时唱三四句的时间,把这句唱完。我们感觉自己轻盈如一支羽毛,在若有若无的风中飘飞起来。

事后,我们都对这一段歌唱是否发生表示过怀疑。那几分钟,或者是十几分钟,好像拂过耳畔的清风,在记忆的边缘倏然远去,或者如平静空气中的一点尘埃,瞬间出现,瞬间消失。尤其我们都否认了修改了这支歌的节拍,而且认定的结果那么一致,更让我们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让我们无法否认的是路人的证词。在这一狭窄而短暂的时间里,曾有五人或六人打钱家门口经过。男女都有,年老的、中年的、年轻的都有,已婚未婚的都有,做了爷爷奶奶和做了爸爸妈妈的,也都有。他们众口一词,都传述我们这一伙人,曾在钱家门外唱《洪湖水浪打浪》,而且,平白无故的放慢了节拍。

“这首歌原来是这样唱的。”他们中的某人无论在多少人面前,都会这样脱口而出,“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呀。”然后,他(或她)转向我们,“而你们,那天,唱出来之后,是这样的。”

说到这里,他(或她)顿了顿,站直,面向北,微微扬起脸,眼睛半睁半闭,面色平静如水,如沉在梦幻中一般,显出一种迷茫至极的表情,然后,缓缓的唱出“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呀。”

“真是这样的么?”我们满腹狐疑的问。

“真是这样,我从不撒谎。”唱歌的人说。我们都低下头,反复、努力的回忆,确实,这天,这个唱歌的人,真的没撒过谎,没有方面的记录。

以前没撒过谎,不代表现在不撒谎,更不代表以后不撒谎。我们无一例外的都摇头,决绝的表示不相信。

不过,在传述这件事的人们当中,曾有一人让我们高兴了一阵子。他在学唱一番之后,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几个唱出的歌,比广播里唱的好听,就像一只小手挠心尖似的,那叫一个舒服。我们对这个人的话,进行了深层次解读。我们都认为,被我们修改节拍的《洪湖水浪打浪》,再由我们唱出来,简直就是天外之音,“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绝对仙乐。而那一时段里的我们,肯定也非凡人,要不,怎么会唱出仙曲?

但这只是高兴高兴而已,他们传述的是否属实,不应该冒然相信。我们应该相信自己,于是,我们尽力回忆,在记忆深处搜寻蛛丝蚂迹,但大多时候无功而返。放学后,离开学校,走近钱家院门,我们都记得。离开钱家院门,走上回家的路,走进家门,也记得。唯独人们传述的这一段,印象全无。

苏凌花的舞姿还是值得一叙的。在我们停止歌唱的那一小段静寂里,她一直愣怔着,仿佛一个断了电了变形金刚。我们一开口,她似乎从呆愣中被唤醒,眼珠转了一轮,手指动了一动,两三个音节后,她就完全呼应了曲调,随着旋律翩翩起舞了。

梨树坡的人们爱热闹,秧歌,高跷,都在行,跳舞就不是平常人的本事了,不消说跳,见过的人,都没几个。一开始,我们也不知道苏凌花抬胳膊动腿、摇头晃脑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新鲜,渐渐,她开始搭配表情,尤其那眼神,更为灵动,歌唱中的我们,这才明白,苏凌花在跳舞。

尽管她跳得是一段浑然天成的舞蹈,但在唱到“浪打浪”处,苏凌花就会情不自禁的惊悚,仿佛埋头走路时猛地窜出了一条蛇。“浪”字一到,她就如面门挨了一记重击,刹那间晕天眩地,胳膊和腿,兼及腰身和脑袋,瞬间分离,各动各的,似乎东南西北都有强风吹来,活活的把人扭成了麻花。

这次,我们没有“节选”,而是一口气把歌唱完。包括第二段,都一句不落的唱下来。要知道,对于我们这些就读于梨树坡小学的学生来说,字认不了几个,唱这么长的一首歌,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但不管多难,我们都坚持唱到结尾,然后再从头开始。

一边唱,我们一边等待“浪打浪”这样的乐句。我们耐着性子,尽量用缓慢的节拍,不动声色的推进。一秒,两秒,一拍,又一拍,实在气短时,我们会忙不迭的换口气,然后疾忙跟上。在我们眼前,苏凌花仿佛是一架五彩风车,在由歌声汇成的气流中轻盈地舞动。当然,她的模样变化多端,决不是呆板迟滞的那种消极舞者。在我们眼里,她有时如一条红鲤,有时如一面白帆,有时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天鹅,有时,像个来自南国的身披彩衣的仙女。

当我们翘首企盼的那个乐句即将到来之前,我们不约而同的都紧张起来。但我们都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悄悄的积聚力量,把涌动的血液都调动起来,汇集起来,埋伏在喉咙和嘴巴及舌头四周,只等那一时刻。

根据我们的观察,苏凌花对“浪打浪”的到来,根本毫无防备,她完全沉浸在曼妙舞姿带来的诗情画意里,她的位置已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从院子中间移到离院门很近的地方,这里有一个向西的门,门里是猪圈。

终于等到了。

“浪呀么————”

这一瞬间,我们心情如何?像悄然绽放的鲜花?像触摸到阳光的露珠?像点水的蜻蜓?像扑翼的蝴蝶?反正,无法形容。万千情愫,融合了山野清新的风和大地醇香的五谷,掺杂着美好的向往和纯真的热爱,环绕着“浪打浪”这个短小的乐句,飘然而出。

本来,如此短小的一个音节,瞬间就可由我们的嘴巴抵达苏凌花的耳朵,但我们却有意将它捻细,拉长。我们认为,这个乐句可以幻化成一只五彩蝴蝶,在梨树坡正午明亮的阳光和澄明的空气中翩然而起,悠然飘飞,它汇成一缕清风,揉成一线花香,渗一点无色的纯净,然后,扑入苏凌花的耳朵。

苏凌花,瞬间疯狂。

最先感受到这个字音的,是苏凌花的头发。苏凌花一头乌发,长及肩头,那可是梨树坡最美的头发,最别致的发型,而在此时,像从脚下吹来了疾风,头发齐刷刷的上扬,如同飘起了一面黑色的旗帜,抖颤着,飘拂着,像天地间的一个墨点,如寂静中的一声口号,直截了当地撞入人们的眼睛里,给人心灵琴弦以重重一击。

随后是她的嘴巴。在我们眼里,这已不是一张嘴了,而是一个可以无限止撕裂放大的洞,内中全黑,把鼻子眼睛这些五官,瞬间挤入暗处。整个头部,似乎只有这张黑洞洞的嘴,如同地狱入口一般,无尽的深黑从里面喷涌而出。

接下来的一切,让我们一言难尽。抖颤,惊悚,慌乱,茫然,软弱,这些贴着标签的动作,从肩头到脚跟,从指尖到发梢,从皮肤到内脏,铿锵绽放。

与其说我们唱歌,苏凌花应歌而舞,倒不如说苏凌花跳舞,我们配唱。经过一轮两轮之后,我们这一伙人,和舞者苏凌花之间,已经心有灵犀,我们开始随着她的舞姿和节奏调节曲调和节拍,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风一个抖颤,我们就不约而同地切换旋律和唱词,变化节拍和音高,一定意义上,她倒成了乐队指挥。

比如,我们正唱着“四处野鸭和凌鸥”,忽然发现苏凌花提起腰身,伸长双臂,双目炯炯有神,盯着远处的一样什么东西,我们就会心一笑,马上切换到“清早呀船儿去呀么去撒网”。在舒缓的吟唱中,我们的眼睛里,共同映入了苏凌花笑吟吟的面庞。

梨树坡的人们都认为,苏凌花是个极会笑的女子。都说美人笑不露齿,但苏凌花不一样,她的笑,明亮而畅快,像乌云缝隙间射出的一道阳光,似清晨草叶上反映了朝霞的露珠。让听见的人,看见的人,猛然一惊,像宁静的夜晚忽然发出一声脆响。

开始有人驻足。

一般说来,我们在放学路上唱歌,梨树坡的人们,没人在意,人们都认为,那是黄老师的小主张,是小孩子们在打哈哈,何况唱得七长八短,参差不齐,如同旱年头的玉米地,这儿缺根苗,那儿空一片,高高低低,爷爷孙子齐备。但这天,唱歌的我们,与以往完全不同。

别人说,那天的我们,别看穿的衣服颜色多而杂,而且破旧不堪,甚至有人打着赤脚,但却愉快而庄重,圣洁而明朗,每双眼睛,每张脸都洋溢着灵性的光辉。人们站在我们身后,一声不响的听着,看着。

尽管我们和苏凌花配合得天衣无缝,像彩排了无数次的一场歌伴舞。但是,再逢“浪打浪”这样的乐句,苏凌花还会表现出一丝反常。如同身上哪个部位发痒,无论如何也熬不住,但又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抓挠,只得借助某个动作解痒。比如扭下屁股,比如拍拍胸什么的。

当然,这种些微的不协调,如果只是偶然出现,人们是无法觉察的,但如果出现了三五次,就不免会让人看出来。人们似乎看到了一点异样,但不知道与哪句歌词有关。三四次之后,人们就逮住眉目,有人示意我们反复歌唱“浪打浪”这样的乐句,人们想看看,苏凌花会做如何反应。

苏凌花显然没有料到,她根本无法知晓我们这支合唱队临阵反水,顷刻间被人收买策反并服从了指挥。她极不情愿地扭屁股,甩胯骨,兼以皱眉撇嘴,而且已经明确的向我们示意,意欲甩掉这一乐句,过渡到下一句。表面上,我们顺应了她的想法,可让她想不到的是,刚唱过两三句,我们突然再次返回原处,出其不意的再次高唱“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呀”。这回,她愣怔了一下,一个飞腿搪塞过去了。可我们就是不想饶过她,马上再重复一遍,又是一遍。第三遍的时候,她竟然做了出一个从未出过的动作:腾空一跃,摆出一副飞身上马的姿式,然后,她大叫一声,顿在纵马驰骋的造型上。

我们虽然尚在一心一意的唱歌,但在这一瞬,我们都愣住了。苏凌花这是发的哪一门疯啊。只她跃马扬刀,原地打了两三个转儿,径直向我们冲来,一只手伸在胸前,似乎是拽着缰绳,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半握着拳,在我们的想象中,应该是举着马刀。她忽而碎步疾驰,忽而大步跃进,双目炯炯的冲过来,一下子就把“大黑驴”撞倒了。我们的队伍刹那间土崩瓦解,七零八落,身后的观众急忙闪身,也正由于他们早有准备,躲得及时,才没被撞上,算是躲过一劫。马上,“骑马”的苏凌花又折回来,再次冲进人群,如此重复了两三次,把队伍冲散。我们没法再集中了,只得作鸟兽散。

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们各自回家,离开了队伍。

因为丰盛的午餐被搅扰,钱照春和苏凌花有点悒悒不乐。但苏凌花那霸气的一冲,把人们驱散,又让他们一家人很解气。这顿午饭的后半段,他们吃着冷饭冷菜,嘴巴里一个点儿的称赞苏凌花。

这些溢美之词都是孩子们说的,钱照春一直若有所思。

三个孩子都很欣赏苏凌花的舞姿,尤其欣赏骑马横冲直撞的那一幕,“大黑驴”趴下的那一刻,他们认为,“大黑驴”这个狗抢屎,太解气了。

闹闹嚷嚷的吃过午饭,钱照春倒头睡去,苏凌花却睡不着,她翻来覆去的折腾了一阵子,出门去了。

    她在街转悠了一阵子。

午饭之后,是梨树坡最安静的时光。甚至比傍晚都平和。除了几个从不午睡的小毛孩子,人们全都头大睡。苏凌花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听着自己的心跳,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的转了个遍,然后,她决定去老邱家看看。

邱家离钱家不远,直线距离不过三百米,若加上拐弯绕道,也就是四百五十米。但在这条路上,要经过三四个门口,比如王百征家,就是必过之处。

梨树坡共有三条街,王家位于中间那条街的中间位置,几乎就是梨树坡的几何中心。这户人家开东大门,进院右手就是羊棚马棚,然后是五间厚檐土房。院子不大,菜园却不小,菜园中间有口井。

苏凌花行至王家附近,发现王家大门口横着一把锄头。深棕的锄杠,磨得很光滑,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的光泽,若不连着锄板儿,让人误以为是条凶狠的毒蛇。

苏凌花放慢脚步,捉摸了一小会儿,走近大门,弯腰拾起锄头,进了王家大门。

苏凌花轻易不到王家串门。人们都说她怕王百征媳妇。但苏凌花却不这样看,至少嘴上不认。王百征媳妇是外乡嫁进梨树坡的,又黑又粗又矮,往地上一站,简直就是一截竖起来的青石碌碡。好几年以前,王家曾发生过一件事,牵连上了苏凌花。

那也是个夏天,端午节前后。一天早晨,王百征被窝里,出现了一根编成蝴蝶结的红头绳。

而这根红头绳,是王百征当时还没过门的媳妇,那个“青石碌碡”,名叫付红英的女子发现的。

事情发生在一大早。我们梨树坡的男人,都是下田的好手,早晨醒了,撩开被子就穿衣起身,然后操起家伙干这干那。夏天里,农家院子里到处都是活计,摇辘轳浇菜啦,收拾羊棚啦,打扫院子啦,反正不会闲着。

付红英见王百征已开始摇辘轳了,就跑过来叠被子。她掀开被子,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红色的蝴蝶结。

她喊来了王百征的父亲、母亲和妹妹,把红头绳指给他们看。

三个人盯着这朵鲜艳的东西打量了半天,一致认为是苏凌花的。

证据是王百征的妹妹提供的。她肯定的说,梨树坡全村,扎红头的绳的,只有在五个人,而会编蝴蝶结并且戴在脑袋上的,只有苏凌花一个。

于是,王家的全家,连同王百征在内,连早饭都没顾上吃,小跑着赶往钱照春家。一进院,恰好苏凌花从茅厕里出来,手还抚在腰上————裤子还未系利索。

人们绕到她身后,果然,她系着红头绳,确实是蝴蝶结,而且只有一朵,系在一个辫梢上,另一个辫梢,空着,当然,另一条辫子,也散了一半,像一把黑亮的蝇甩子。

“你站住,你别动。”付红英命令她。

一场争吵开始了。没多大一会儿,一大群人涌进了院子,人们争相来看热闹。

我们梨树坡人喜欢看热闹,更喜欢发表议论。人们围在四周,有看的,有说的。

乍一看上去,这朵蝴蝶结就是苏凌花的。付红英一手握住苏凌花的辫子,另一只手拈着蝴蝶结,让两个蝴蝶结,肩并肩地暴露在阳光下。

那个场景让梨树坡人终生难忘。

在场的人,有吃过早饭的,有吃到一半撂下碗筷的,还有没吃早饭的,有扛锄头的,有空手的,也有端饭碗的。

“说,是不是你的?”

“我哪知道。”

“那你这根辫子上的红头绳哪去啦?”

“我哪知道。”

“你昨儿个夜里去哪啦?”

“哪也没去。”

反反复复,都是这几句话,三五遍之后,苏凌花把自个儿的辫子从付红英手中夺过来,往脖子上一绕,转过身,想走开。

“别走,把这事说清楚。”

“啥事呀,说清楚啥呀。”

“你的头绳,咋会跑到王百征被窝里?”

“我哪知道。”

“你不知道,莫不是头绳扎了翅,长了腿,会飞?会跑?”

“我哪知道。”

人群开始嘤嘤嗡嗡,如一群苍蝇似的骚动起来。人们各执一词,有人认为,天下一模一样的头绳可不止一条两条,咋就认定这根是苏凌花的呢?也有人认为,一模一样的头绳不少,这不假,可咋就那么巧,王百征被窝里的那根和苏凌花辫子上的这根咋就会一模一样?颜色?粗细?甚至蝴蝶结的样式?会一模一样?

已有人从苏凌花的辫子上、从付红英手上把两朵蝴蝶结拿过来,放在自己手上比对。他瞧完,并不出声,递给身边的人,这样传递了六七个甚至十来个人。

有好长一段时间,人群是寂静的。几十个人,甚至上百个人,一言不发,一声不响,人们屏气敛息,焦灼地等待,那该是一种何等的紧张气氛,如同一堆黑火药上方悬着一支燃烧的火把。人群中间的孩子们,其中包括我们这些正在读书的小学生们,尽管平日里吵吵嚷嚷,此时,也都噤了声。

这是一种令人心颤的寂静。简直可以说是庄严肃穆。两朵红色的蝴蝶结,在人们手上传递着,人们默不作声,小心翼翼,郑重其事的接过来,双手捧住,端到眼前,细心打量揣摩,颜色,质地,制作工艺以及原料和编结手艺,大概都在考量范围内。这种端详持续了相当长时间,人们才会把它传递给身边的人,连同我们这些小孩子也都在内,都有一次详览的机会。

我们黄老师也在其中。她虽然年岁不大,却算作梨树坡的文化人,有见识的人。她和别人一样,把两东西举到眼前,我们发现,她的睫毛闪动着,眼里充溢着惊喜的光芒,鼻翼微微颤动,似乎鼻孔里安了一台小型机器,不断地搅动着白暂而透亮的鼻尖。她每隔几十秒就发出一声“嗯”,连续了几十次,很轻,象一只蚊蝇的振翅,又如一只甲虫攀上了窗纱。这是当时人群里唯一的声音。

传递着,传递着,转到苏凌花近旁的那个人手上了。他接过来,扫一眼,瞧瞧苏凌花,再扫一眼,又瞧瞧苏凌花,视线在蝴蝶结和苏凌花的脸庞之间游移。这让人们不由得惊诧起来。人们都认为他看出点什么,他会在人们毫无防备时脱口而出一个结论。

但他没有。他没出声。他在众人闪闪灼灼的目光中,把蝴蝶结递给了苏凌花。

我们发现,苏凌花刹那间凌乱了,她的手颤抖了一下,像猛然间挨了一热烙铁,但她马上就稳住了自己,学着别人的样子,把两朵蝴蝶结端到与下巴平齐的位置上,尽量努力地端详,把颤动尽管控制在腕部,不让它向胳膊以及更远的地方传导,她把眼睛睁得格外大,比平时大出一轮,用尽吃奶的力气显出吃惊的样子来,再加上故作出来的平静,总算这个百十来斤的肉身戳稳当了。这时,她的样子向人证明,这两个东西与她无关,她也是第一次见。她想说句什么,但不知说什么好,嘴唇动了动,舌头甚至已经伸到唇齿间,然后,她顿在这种情态上,似乎在选择相应的词汇。这种状态持续了两三分钟,她放弃了出声的打算,嘴巴紧紧的闭上了。

事后,苏凌花曾向人说起过那一时刻的感受:

“像两条毛毛虫,红色的毛毛虫。这东西不是我的,根本就不是,鬼知道是谁的。”

苏凌花瞧望了一小会儿,把目光从蝴蝶结上移开融入目光的海洋里。我们发现,她的目光极为复杂,探询,疑惑,求助,委屈,愤怒,各种不同的情绪杂揉在一起,像两盏不停变幻的彩灯。

当然,不同的人,对苏凌花的目光,有不同的解读。有人说她慌了,像只被套住后腿的野兔,噼噼砰砰的乱蹦一气,不用细究,那根在王百征被窝里的红头绳,主人就是她。有人说,苏凌花笑得十分平和,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两个蝴蝶结根本与她无关。其中一个人,说出来的话最有意思,她告诉人们,苏凌花的目光是这样的一句话:咋样,这头绳就是老娘的,老娘就是把王百征睡了,能把老娘咋样?

苏凌花在目光的大海中游弋了一阵子,“砰”,把蝴蝶结扣到身边人的手上。把这人吓了一大跳。竟如脚踩蛇一般,一跃而起,同时大叫一声。

这个人是钱照春。

钱照春是个大个子,一米八以上,而且粗胳膊粗腿,活像庙里的金刚。在跳跃的同时,他脸上的五官严重扭曲,嘴角和眼角几乎连在一块了。并且那叫声也很怪异,如同一口热豆腐撂在舌头上,“啊噜噜噜”,一长串听不明白声响。这一跳一喊,着实让人们大吃一惊。

他似乎茫然无措。

他紧张地凝视了一阵子手中的东西,满脸都是惊惧之色。似乎在看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全然陌生的玩艺。那种表情,无异于一只黑猩猩闯进了热闹的集市。他眨巴眨巴眼睛,小心地看看近旁的人们,似乎在征询人们的意见,或者求得帮助,希望人们告诉他,这是什么东西。

钱照春这一举动,成为梨树坡人经久不衰的笑谈。人们用“挨了一闷棍”作为最恰当的比喻,“一棒子就把他打晕了。”

我们梨树坡人,在此之前,从未见过钱照春这种表情,以此之后,也没再见过。那是一种什么表情?很难有一个恰当的词来表达。就像手中端着一碗黄连汁,喝下了一口,苦不堪言,但还要喝第二口,第三口,一口比一口更苦。

突然间,钱照春咿咿呀呀的唱起来了。长时间的寂静被真正彻底的打破了。他的唱词含混,曲调陌生,二人转?京剧?评剧?鼓词?驴皮影?哪个都像,又似乎哪个也不是。

钱照春是个木讷的汉子,很少说话,更别说唱戏了。他捧着这两朵蝴蝶结,像捧着个生病的婴儿,满脸的凄楚。

人群安静了一小会儿,就嘁嘁喳喳的议论起来。显然,人们已经不再谈论蝴蝶结了,不再谈论苏凌花和王百征了。人们说起了别的,比如说有点旱了,该下雨了,大旱不过五月十三。或者说粽子叶缺了些,该填点儿。有人干脆打听谁家过端午节杀猪,称二斤吃顿饺子。

人群开始松动了。有人从人堆中央挤出来,声称该下田了。草盛苗稀,得马上镑。三三两两的,人们走出了钱家的院子。最后,王百征一家人,五口,也离开了钱家。

但,“蝴蝶结”事件并未就此结束。先是在全村“发酵”了一段时间,应该有半年之久。这中间,人们“翻译”出了多种版本。其一是“苏凌花版”。尽管在当时,任谁也没亲眼见过苏凌花和钱照春以外的男人有过亲密关系,但人们异口同声的一致言称,她是个货真价实的破鞋。而且情夫不止一人。人们还列出了花名表,表中就有王百征的名字。

“你瞧见啦?你抓住啦?捉奸可是要双的。”

有人这样质问。闻听此言,“苏凌花版”的坚持者就闭嘴了。因为确实没人“捉奸成双”。人们只是猜测,像苏凌花这样的女人,眼珠一转,嘴角一撇,分明就是勾引男人。而且,在钱家,人们发现了张家的十五尺毛蓝布,关家的一条猪后腿。

“那就不兴有点借去来往。”

仍有人反对没有事实根据就下结论。

“到底还没还,那可得说清楚,要是借的,就得还。”

“你咋知道没还,还没还,得主家说,人家才有发言权。”

这种议论,常常就此止住,不再深究。人们只为有个话题。巴掌大的小村子,每天发生的事屈指可数,见面说什么呀。

也有一些人,认为是付红英所为。我们称之为“付红英版”。当天夜里,付红英就住在王家,只不过与王百征隔着一个门口。借个尿道,从这个门口出来,摸进那个门口,分分钟的事儿。

持这种说法的人略显底气不足。原因很简单,付红英和王百征订婚已有两年多,这中间,王百征去付家探望,也有六七次,付红英来梨树坡住婆家,八次开外。从未传出过不中听的风言风语。平常素日,左邻右舍来串门,也未曾见过二人有过亲密举止。

“不可能,不可能。付红英那孩子我了解,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不可能做这种事。”

“话可不能说得这么绝,俩人订亲这么长时间了,说说笑笑有没有?肯定有,再说了,付红英常来住着,兴许就会有个把持不住,哪个小猫不动荤。”

这话听上去或许有道理。

“头绳是红的,可人家付红英系的是蓝发带。”

这是个有力的证据。

“也许到夜里就换了红头绳呢,现在的姑娘,爱美,一天三换。”

这话似乎又支持了最初的说法。

    “那不可能,人家付家,家规严。”

仍有人这样这般固执。

还有一种说法,是针对王百征的:一准是百征那小子想女人着了魔,偷偷买了红头绳,编成蝴蝶结,搂在被窝里过干瘾。

持这种说法的人,被称作“红头绳版”。此言一出,马上引起了人们的强烈呼应。尤其已婚男人们,一致赞同。他们中的一个竟然站出来,高声证明:有一次,在百货商店,曾亲眼看见王百征在卖雪花膏的柜台前逗留,痴望,那个地方,不仅卖雪花膏,擦手油,也摆着红头绳,发带,发卡也有。

“咋的,不许人家瞧瞧,看看?也许人家百征想给未过门的媳妇买,给妹子买,给外甥女买,不许呀?”

说这话的,女性,是个未出嫁的闺女。

听上去颇有道理。

男人们用轻蔑的目光瞅了这个满脸苹果红的丫头一眼,那神情无异在说:你懂什么?你知道个啥?呱呱呱的瞎说。你肯定不知道乔光棍买大草驴的用途,你也不明白宋三为啥睡觉时穿花裤衩。小丫头,你才多大,你见过啥?

但这种话是无法在公众场合讲出来的。人们只好互相看看,心照不宣地笑笑,等这个姑娘走开,人影都看不见了,人们才说:“贴谱,着调,百征那小子,别看表面老实,弄不好也是一肚子花花肠子。”

最有意思的就是“栽赃版”。提出这种观点的人,与王百征是老表亲,两家来往得比别人密切些。他说,一定是什么人见王百征讨了个好媳妇,气粗眼胀,偷偷在他的被子里掖了这根红头绳。

在场的人们,哄堂大笑。“啥呀,黑碌碡,那也叫好媳妇?”

“啥,这样的媳妇不好?那啥样的好?早晨比谁起得都早,温泔水喂猪,烧火做饭,扫院子洗碗,庄稼地里的活一点都不误,满梨树坡的大姑娘小媳妇,摆摆看,哪个比得上?”

人群静默了。他们互相看看,又皱眉想想,说得没错,王家这个没过门的媳妇,论勤快,论本份,全村找不出第二个。

那,这个栽赃的人,是谁呢?人们低声议论起来。不一会儿,就列了一串名单。铁定打光棍的,名列前茅;媳妇不守妇道,扯三挂俩的,紧随其后;串门子数板凳不过日子和没生儿子的,都在其中。有人反对把没儿子的列入,认为生不生儿子与面相身材没啥关系。马上就遭到了驳斥:

“绝对可能,你们想想,那个付红英,那腰身,那屁股,不生三五个小子才怪。”

“你咋知道?”

“我咋就不知道,”驳斥者振振有词,他先列了几个高挑苗条、杨柳细腰、面容姣好的女子,有嫁入本村的媳妇,也有出嫁到外村的姑娘,然后又列了几个宽肩膀、水桶腰、大屁股的媳妇,最后一拍大腿,反问一句,“她们都生了啥,那一类生了小子,哪一类生了丫头?”

人群噤声,哑口无言。

当然,人们在议论纷纷而无果之余,无不遗憾地说到那天钱家院里的一场。大伙认为,如果依证据确定事实的话,苏凌花是赖不掉的。两根红头绳,一模一样,两个蝴蝶结,也一模一样,她承认也得承认,不承认也得承认。

有人大声埋怨那个先行撤退的人,言称如果不开这个头,再僵持一会儿,就会有人指着苏凌花脑门要她说清楚。

“第一个走的,是谁?”

“应该是吴子新。”

“对,就是他。”

于是,有那么几次争论,焦点就是吴子新。人们分析为何是他而不是别人,七嘴八舌,莫衷一是。

这就是我们梨树坡的日常生活。每天,都会有几个人碰在一块儿,都得搭话儿,都得打招呼,不允许见人不吱声,更不允许别人问侯你的时候不回应。即应了第一句,就得有第二句,第三句,说着说着,话就多起来了,对一些人和事的看法,就自然显出来了。

有那么一次,有人在村西大路上碰见了林四儿。迎面走近,他大声问:“四哥,哪去?”平日里见面唠个没完的林四儿,竟然瞧都没瞧就扬长而去,让问话的人好不气恼,他疾忙小跑着进村,见了人,就说此事。

“哎,你说说,你说说,这事叫人气不气?”

“啥事,叫你生这么大的气,看你,脸都青了,眼也直了,下巴直打颤。”

“啥事,啥事也没这事让人来气。不搭理人啦。”

“谁没搭理你呀?咱梨树坡,谁敢不搭理你呀。”

“谁,还有谁?林四儿呗。他从东边来,我往东边去,对面撞上,你说,一个村子住着,几辈子,都好好的,处得和亲哥们似的,能不说句话么?我就叫了声‘四哥,’谁知道,唉,谁知道,林四儿那个人,瞅都没瞅我的眼,扬着下巴就过去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谁?你说谁不搭理你?”

“林四儿,林四儿,还能有谁?”

“就是三天两头脑袋疼的林四儿?”

“不是他,还有谁?全村就这一个林四儿。”

“林四死了,脑溢血,刚死,不到一小时。”

原来,这人撞进了鬼。大白天的见鬼,怪不得不搭茬儿,鬼,听不懂人话,至少听不懂汉语。

除了这样的事,梨树坡的人,见了面,就打招呼,然后就会停下脚步,或放下手里的活儿,唠上一阵子。

有好长一段时间,梨树坡人见了面,打完招呼,就说“蝴蝶结”事件,没别的话题。

终于有一天,已经秋风凉了,在谷子地头,苏凌花和付红英撞上了。

这时,付红英已经过了门,成了王百征的媳妇。

二人碰了个对面。即撞上,当然要打招呼。可谁先开口呢?她俩心里都犯嘀咕。“蝴蝶结”事件虽已过去了一段时间,但没有形成确切的结论,算不得水落石出。二人心里都应该压着一块石头。

当她们分别都能看清对方是谁的时候,想转身已经来不及了。最重要的是,附近有别人,而且很多,三三两两,人们已注意到她俩的行走方向,应该是撞个对头。

人众人目光里,她俩的行动出现了高度一致的怪异。她们彼此认出来的那一瞬间,就立马停住脚,就像同时被施了定身法,“咯噔”一下就顿住了。此时,谷穗子已泛黄,苏凌花的粉衬衫、付红英的白衬衫,在黄绿的背景下,分外耀眼。俩人像桩子似的戳了一会儿,似乎觉出了不对头,复又迈开了脚步。

这次迈步,略显犹豫,如同行进在西瓜地里一样,好象一不小心,就会被瓜蔓或瓜蛋子绊个跟头。此时,已有人向她俩聚拢了。先是一个两个,进而三个五个。人们已大略测算出了二人碰面的具体位置,从四面八方,像轮辐一样,向这个“圆心”集结。

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因为不约而同的聚拢来的人,已加快了脚步,显示了一定要到达目的地的决心。没办法,苏凌花和付红英,两个人也同时下定决心,一步一步的,狠狠的踩在地上,向对方走去。

最后,先开口的,是苏凌花。

从口型上判断,她原想叫“妹子”,临了,她想改口叫“弟妹”,但最后,哪个也没叫出来,有人曾复原过这个急切而微妙的过程。

“先是这样的,”那人把嘴闭上后,顿一会儿,然后微微开启。太快了,人们没看清,他就再重复一遍,而且放慢了速度,如同电视里回放的体育比赛慢镜头。

“后是这样的,”那人把嘴张开,微微打开上下齿,把舌头夹在中间。

然后,他“翻译”了一番:前一个是“妹子”的口型,后一个是“弟妹”的口型。

这两个声响,人们都没听到,也就是都没发出来。人们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啊呀,是你呀。”

这显然不是我们梨树坡人见面打招呼的用语。我们这个村,只要见面,无论说什么,不管是“去哪儿”、“干啥去”还是“吃了吗”,前面都须加上个称呼。年长的先开口,定加上“大侄子”“二孙子”“三表侄”这样的字眼作为前辍,晚辈先说话,也定是“三爷”“五叔”“二婶”打头,人们头一回听到这样打招呼,算是开了眼。

至于回应,就更有意思了,也决非梨树坡人的常规做法,而是一个别具一格的接茬。

“是我,不是别人,那个,那个,是你吗?”

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天衣无缝,如同事先排练好的台词。

两句话之后,她们对视了一眼,沉默了一小会儿。也许她俩都曾萌生过走开的意思,但已来不及了。人们从四面八方围上来了。

“腾腾腾”,这是男人的脚步声。“唰唰唰”,这是女人手中莠子草抖动的声响。外加急促的喘息、惊飞的麻雀的鸣叫和蚂蚱振翅的声音。二人觉得,走不了了,被包围了。

届时,正值梨树坡初秋,是一年中最佳时节。古人有诗“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桔绿时”,说的是南方的初秋,而在梨树坡,初秋,也是“须记”之时。此地有句民谣,叫做“春天不来,秋天不走”,意思是这里的秋天是最吸引人的。环顾四野,葱翠金黄相间,蓝天白云互衬,苹果已星星点点的露红,梨也在绿叶中现出金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甜香组合的味道。这时节,梨树坡的农民们,即便地里没什么活儿,也都离开家门,到山野间闲逛。

苏凌花和付红英并不知道,她俩劈面相遇的消息,已在极短的时间内蔓延开来。打羊草的人们,把这个消息传给了修树枝的,修树枝的,又把它传给了套兔子的,而那些看瓜的、照料果树的,都从人们匆忙的身影中猜度出可能要发生点什么事儿,都放下手中的活计,急速赶来。

在明亮的阳光和凉爽的秋风中,观看或参与一场从未发生过的特殊事件,是一件让人发狂的事。

刹那间,人就聚成了一个厚厚的圆圈,有的贴近苏凌花,有的贴近付红英,还有许多人,因其稍微迟延了几分钟,只好在离二人略远的地方占下位置。当然,人们在此时,也表现出了最大的谦让,把年纪大眼花耳背的和年纪小个子极矮的,都在前边空了位置。总之,一切就绪。

人们等着好戏开场。

人们发现,苏凌花略显底气不足,已现出十分明了的怯意。大伙是从她的站姿判断出来的。按照他们原有的行动路线和方向,苏凌花由东向西,付红英由西向东,二人相遇时,应该背西向东或背东向西,但苏凌花却面向西南,背朝东北。相对付红英,呈一种斜刺的状态,似乎随时就会一跃而起,逃之夭夭。她也许根本不曾料到 ,梨树坡的人们,已用极短的时间破译了她的潜在意图,人群开始了自动调整。那些个头大身材壮而又正值壮年的男人们,当然也有女子,无声而迅速的移动到东北和西南两个方向,年老体弱的和年幼的,以及更多的女子,主动换位到东南和西北方向。这中间,没人指挥,没人出声,只凭眼风和简单的手势,一霎时,苏凌花的后退和逃跑路线全被堵死。

人们以极敏锐的警惕关注着苏凌花。睫毛的一次闪动,嘴角的一个颤抖,鼻翼的轻微扩张,这些细微变化所透露出来的信息,都在人们的把握之中。这中间,她放了一个屁,尽管是个哑屁,也都让人们捕捉到了。一闻到臭味,就有人向苏凌花的屁股点了一指头,大伙会意一笑,那意思十分明了:怕了。

我们梨树坡,有句俗语,叫“屁了”。意思是一个人泄气了,累乏了,气力不支了,精神崩溃了,钱包见底了,日子贫困了。苏凌花这种表现,人们就认为是“屁了”。

当然,这个信息是用眼风、表情和手势传达的。最先察觉苏凌花放屁的那个人,离苏凌花最近,就在她身后。他说发觉苏凌花屁股一扭,腰眼一转,而且马上闻到了屁的臭味,就用单眨右眼的方式传递了信息。马上,就有人用皱鼻子,有人用撇嘴巴,有人用竖小指的方式,把“屁了”这个信息,像一阵疾风似的,吹给了所有的人。

人们还在期待。

可付红英和苏凌花,此时却显得很茫然。她俩互相瞧瞧,再观望一下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的人圈,同时问了一句:“干啥去呀?”

这个问句是同时发出、同时结束的,而且极短极快,不用心是听不清的。但正值高度集中精力的观众们,却听明白了。人们精细的理清了哪个声音是付红英的,哪个声音是苏凌花的。他们一致认为,厚重、拙朴而且十分连贯的那个,是付红英的,尖利、略显迟疑甚至差点就中断的那个,是苏凌花的。

问话之后,她们都停顿了一下,而且同时绽放了笑容。这一情状,让梨树人分外吃惊,此时此刻,这笑容是何种居心的外显?人们不明白。不过,在明眼人看来,两个笑容还是有着根本上的不同。

“比如苏凌花吧,她那笑,是从嘴角起来的,她使足了劲才把嘴角吊起来,再往脸蛋上推,往眼睛上挤,很费力气呀。吃奶劲都使上了。那种笑,是用细绳拽出来的。”

“付红英的笑呢?”

“付红英的笑,也不一般,是从鼻子开始的。先是攒两管子粗气,呼的一喷,猛冲出来,都让人听见响动了。后是上下嘴唇闭紧,再向左右一拉,推着腮帮子上的三道纹,一直荡到耳垂上。这种笑,是奸笑。奸笑,明白吗?不明白吧,奸笑就是趁黑夜在别人大门口挖个坑,用草苫上,在近处藏着,用眼瞄着。一大早,看着那家人不管不顾的直奔那坑去了,这时候,挖坑人的笑,就是奸笑。”

笑容中止后,她俩各自都做出了相应的回答。由于两个声音杂揉在一起,而且长短不一,人们没辨清她们说话的具体内容。但是,对梨树坡的人来说,这点小问题难不倒他们。人们略一思考,就猜度出来了。不是“打草去”就是“掰岔子”,或者“看看西瓜”。于是,人们就以为听明白了。静等下文。

这时,出现了一段安静。

其实,这一段空白,在人们的预料之中。两个人可能都准备了要问对方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头。于是,性子急的人,就耐不住要参与了。

有人伸长脖子四下打量,一是寻求支持,二是瞧瞧有没有比他更急的。他这么一放眼风,如一星火落入干柴堆里,马上就有人响应了。更多的人向他扬下巴,挥拳头。

人群中,响起了一声咳嗽,很明显,这是特意发出的信号。人们马上四下里寻找,但没有辨出谁是它的主人。不过,产生了这个动静,人们的期待如冒出地皮的草尖,蓬蓬勃勃的兴旺起来了。

这一声咳嗽同样也惊动了付红英和苏凌花。她们仿佛刚刚明白,她俩已成为主角,被推上了戏台,不出点花样,无法走脱。

“嗯,我说呀————”

这种开场白,在梨树坡极常见。说话者是个中年男人,在没人推举的情况下,他自认为可以导演这场人们期待已久的好戏。他在说出这个短句的瞬间,急速地打量了一下近旁的人们,他判断,支持他的人很多,甚至是全部。

“今儿天,天,挺好哇。”

这种言词,听上去不咸不淡,无滋无味,可有可无,可在梨树坡,却是必不可少的铺垫。梨树坡有句俗语:风在雨前头,屁在屎前头。这几个字,就是雨前之风,屎前的屁。

“庄稼也好。”

这句话之后,就有人应声了。“谷子晒米了”,“西瓜开瓤了”,男声女声都有,混杂在一起,汇成一排排声浪,一波又一波的在旷野上涌动起来。

“百征媳妇,那根红头绳,就是那件事,咋样了?”

这句话听上去有点冷不防,实际上是恰逢其时,瓜熟蒂落。马上,付红英就上话茬。她开始叙述自从发现红头绳的早晨开始,直至时下的一系列经历。内容详尽,细节鲜活,随着她的话语,人们的眼前,幻化出了系列画面。

比如红头绳的保存地点,就十分有趣。到现在,已经转移了三处。一开始保存在付红英的梳头匣子底层,用一小块白布包着,混在木梳、发卡和发带之间,不仔细根本无法发现。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她的妹妹们顺手摸了去,甚至系在辫子上。她大声言明,而且说这话时义正辞严,情绪分外激昂。她认为这东西万万不可系在黄花闺女的头发上,这东西是个大霉头,摸一下就会倒运气。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们,无不面面相觑。特别是在钱家院子里端详过蝴蝶结的人,一时惊慌失措,甩手跺脚,似乎这样就会把霉运甩掉一样。

后来,这根红头绳就转移到了付红英的棉鞋里。这次转移是在“走车”那天发生的。付红英尽量详细的描述了她的心理反应。她认为,这种东西万不可留在娘家,把本来红红火火的日子给浇灭。但这东西上喜车,似乎也不大恰当,她思虑了好久,抻出棉鞋垫儿,将红头绳均匀的散铺在里面,然后再把鞋垫平铺进去,穿上,狠狠地踩上几脚。

付红英做出一种状貌,右脚高高抬起来,悬在空中,眼睛盯着脚下的一块土地,砰,猛地踩下去,再抬起来,再踩下去,砰。

付红英身材粗壮,力大无穷,加之使足了劲儿,这一脚一脚的跺下去,发出的声音震荡着人们的耳鼓。人们也发现,她那满脸的黑肥的肉,也大幅度震颤,像头遭了抽打的肥猪。

趁这空儿,人们把目光转向苏凌花。她对着闪闪灼灼的目光海洋,不满的抱怨了一句:

“为啥都看我呀,那头绳跟我可没关系。”

“那你说,跟谁有关系?”

苏凌花没搭这个话茬。却关心起了别的。他问付红英,那红头绳,现在藏在哪儿?

付红英告诉她,过门后,她趁独个儿在家的一个午后,把这东西包上塑料布,埋在堂屋门口了。

“进门踩,出门踩,白天踩,夜里踩,男的踩,女的踩,老的踩,少的踩。”

这几句话从付红英嘴里冒出来,如数来宝,顺畅自如,清脆利索,以至于最后一个“踩”字结束后,余音袅袅,酣畅淋漓,

最有意思的是围在四周的人们,从第二个“踩”字开始,就像有人发出号令似的,人们一齐跺脚,“砰,砰,砰,砰”,整齐有力,地动山摇,不知不觉中,苏凌花也加入了这种行动中,她和着人们共同的节奏,盯着付红英的嘴巴,左一下,右一下,高抬,重落,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如此一来,付红英竟顺势延伸下去。发奔向大海的河流,扑向平原的长风,后劲十足,不可阻挡。

“猫也踩,狗也踩,鸡也踩,鸭也踩,蚊子苍蝇都来踩,家雀燕子也来踩。太阳踩,月亮踩,雨点踩,雪花踩,谷子高梁也来踩。”

若此事发生在冬仨儿月,发生在正二月,人们会习以为常。发生在丰收在望的八月,人们就被这种意外撞晕了。一时间,群情振奋,热血沸腾。不知不觉中,跺脚的姿式发生了变化,有人加上了甩头,有人添进了扭胯,还有人把胳膊也参与进来,当然,有轻盈如飞鸟的,也有粗笨像老牛的。

不知从哪一时刻起,原地跺脚被边跺脚边移动所代替。人们绕着付、苏二人,兀自转起了圆圈。而且极为一致的采取了顺时针的方向。这场突如其来的狂欢给梨树坡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左一脚,右一脚,不是撞了前边的人,就是被后边的人推一下,但人们都不会太介意。后来,有人埋怨身边的人下脚太狠,把大脚趾都踩脱了皮,瘸了好几天。

人们发现,苏凌花是姿态最别致的一个。她的胳膊、腿儿、脑袋还有腰杆儿,互相搭配得非常自如,头一扬,带起了胳膊,扯动着大腿,那架式像一只正在起飞的天鹅。而且,她不甘于局囿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向着付红英的方向,以均匀的速度有序推进。直抵付红英的面门,没办法,付红英只好一闪身,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挪移到旁边,并且随着苏凌花的舞步,跨到她原来的位置上。

事后,曾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抱怨被人撞了屁股。她怀疑那人肯定是有意的,趁机揩油,平白无故的占人家便宜。这时,有人偷偷告诉她,那算不了啥,还有人被碰了奶子,用手碰的,可使劲了,都摁疼了。

这种怨言,相对于激发起来的快乐,简直就是九牛一毛。我们经常不自觉的谈及那场秋风中的快乐盛宴,至于它最初的目的,已经躲到记忆后边去了。

付红英苏凌花的这场偶遇,在我们梨树坡的村史上,具有划时代式的意义。人们认为苏凌花男女关系过于随意,甚至认定她与许多男性有染,但大多都是臆测和猜想,均无实据。但这件事过后,人们在没有实际把握的情况下,再次肯定了以前的结论。

这种情形,缘于付红英和苏凌花的一场争论。

当时,人们正在畅享那种毫无阻碍的快乐,忽然,苏凌花发出一声尖叫。

这个声音如裂帛一般在晴空里炸响,尖锐、锋利而且持续时间长久。它如一柄利刃,恶狠狠地斩断了人们汹涌奔流着愉悦和释放着激情的神经。有人曾对此做过这样的比喻:妈呀,白光一闪,拦腰斩断。

苏凌花指责付红英故意踩她的右脚。她说,一撩眼皮,就发现付红英表情不对,牙关紧咬,双目圆睁,两手都攥成了拳头,那真应了当地的一句俗语:拉屎攥拳头————暗使劲。她当时心里就扑腾了一下,预感要发生什么事。可再次偷看付红英的时候,却发现她已更换了一副表情,两只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月牙儿,一副笑吟吟的模样,但略一加细,她禁不住心里一惊:从付红英的眼角,分明射出两道寒光,让人禁不住打个寒战。

苏凌花的指责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她声称,在此之前的几轮转圈,都是她主动靠近付红英,将付红英“挤”出原来的位置,而这一次不是,付红英的两个脸蛋上漾着笑纹,主动向她靠近,主动腾空自己的“地盘”,而就在二人即将相遇而且一闪身的空儿,她的右脚挨了致命一击。而且不偏不倚,似乎经过了精确的瞄准,付红英的脚跟,重重的落在苏凌花的大脚趾上。

当时,苏凌花不是没有防备,而是来不及。她在指责时说,她已经发现付红英脸上带着阴险的奸笑,尽管脸黑,像黑铁蛋,脸蛋子大,像两个二大碗,但挂带着的笑容,还是让人看了心颤。她大声说:“那不是奸笑是什么?”

而且,苏凌花明显的预感了付红英的动作里暗含的特殊用意:运足了力气,右脚抬得极高,明显超出了以往的任何一次,超出了任何人,握着黑拳,明显为右脚跟助力。她想防备,但已来不及。

在袭击发生之前的一瞬间,苏凌花闻到了一种味道:那是公牛发情时散发出来的味道。事后,她万分奇怪,一个妇道人家,咋会带上公牛的气味?混杂着牛粪、牛尿和淋湿牛毛的味道,混杂着一种特有的腥臊和恶臭,莫非在牛棚里打过滚?

在苏凌花瞥见付红英笑纹荡到耳边的一瞬间,她被右脚传导来的剧痛钳住了,且不说那雷霆般的重重一击,且不说那肆意的碾轧,光就付红英嘴里喷出的一声长啸,就让她胆寒。

于是,苏凌花发出一声尖叫,直到付红英把脚移开,她的叫声才中止。

对于苏凌花的指责,尤其是“故意”二字,付红英没急也没恼,她反复解释自己“光顾着快活,没往脚下看”,而且主动伏下身子,扒下苏凌花的鞋,亲自验看了伤处。她发现,鞋面已裂开一道寸把长的口子,把一朵牡丹花拦腰截断,露出了内衬的一道艳红。大脚趾已淤血,乌青,指甲盖儿摇摇欲坠。

“留着它干啥,拽下来算了。”付红英说话儿,信手一拉,带着鲜肉的脚趾甲盖就与母体断开,她又信手将其丢在土里。

剧痛没有中断或改变苏凌花的思路。她一再强调“故意”二字:踩右脚是故意的,借着看伤势之机,强行揭下趾甲盖儿,也是故意的,可见没安好心。付红英笑着解释说,即已错位了,不可能再长成原样,留之无用,不如早揭下来再长新的。

由于苏凌花的尖叫和继之而来的争论,人们停止了已经发狂的转圈,而且人群迅速安静下来,人们隐隐的感觉到,一场真正的“戏”,就要拉开序幕了。

在们们的眼前,苏凌花已接近发疯。她每喊出一句话,脑袋就会左右晃动多次,几乎每个词都要颤动一回。这就使她的齐肩的黑发飞扬起来,像一把黑刷子似的甩来甩去。付红英却没这么激动。她平静地四下里寻摸了一圈,把那只血淋淋的、沾了沙土的趾甲盖儿拈起来,举到苏凌花的眼前,奉还与她。

苏凌花没接,她还在“故意”二字上纠结。此时,趾甲盖儿离她的嘴巴只有三四寸,而且位于同一水平线上,在别人眼里,就像付红英要喂她东西一样。在不断的脱口而出的“故意”中,这只趾甲盖儿缓缓的、似乎是不经意的向她的嘴巴靠近,但她好象根本没发现,她坚持要让付红英承认“故意”二字。

于是,在众目睽睽中,出现了这样的一幕:付红英一边说“你是不是舍不得这个趾甲盖儿”,一边以迅如闪电的速度,将那块趾甲盖儿塞进了苏凌花的嘴里。

立刻,苏凌花出现了语音障碍。不仅因为嘴里平白无故多个件异物,更重要的是,付红英的手指探入极深,差不多抵近达了喉咙口,而且坚硬有力,不容阻和抵抗。甚至不容躲闪。本来就是大拇指和食指一道送入,但两根手指进入之后,食指马上挺直,顶着趾甲盖儿,尽着全身的力气一推,当然,苏凌花本能地顺势后仰,但这根食指并不就此止步,而是给予更迅疾的跟进,把趾甲盖儿顶到口腔最深处。

事后,苏凌花向人说,她当时极其后悔,为什么不趁机咬住那根手指,一下咬掉半截,再“呸”地吐到付红英脸上。可是,她根本没反应过来,她觉得付红英的手指“又粗又硬又有劲儿”,而且快如闪电,“通”的一下怼进来,让人喘不上气。没法反击,只好任其横冲直撞。

说这话时,她满脸悔意。

尽管人们都集中精力听取苏、付二人的交谈,但还是不清楚他们如何把话题转到“蝴蝶结”上的。人们也许只注视着苏凌花的趾甲盖的来去,只注意了这东西从苏凌花的脚上到沙土里,再回到她嘴里,最后她发疯般地将其吐出来。真不知道是由哪句话、哪个动作转到“蝴蝶结”上。

“是你的。”人们听见付红英这样说。

“不是我的。”苏凌花马上跟了一句。

“不用抵赖,是你的就是你的。”付红英说完这句,就转移了话题,她不再提及“蝴蝶结”,而是说起了一种情状。

她要求苏凌花摆出一种姿式。“腿这样,胳膊这样————”付红英贴近苏凌花,掰开她的腿,捋直她的胳膊,也许付红英力气大了凌花许多,也许苏凌花本来心虚,或者是她尚未知晓其本意,再就是极有可能苏凌花对这种姿式有着天然的熟悉。她竟然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刹那间顺从的付红英的摆布。

除了少男少女,梨树坡的人们,顷刻间都辨出了这各姿式的用途及可能发生的场合,有的人因脸皮薄,竟兀自红了脸,有的人暗暗骂了一句“真不怕丢人,咋做出这样式的来”,当然,更多的人,兴致勃勃,凭直觉,人们意识到这场戏的高潮已经到来。

然后,付红英也贴近苏凌花,也摆出了个架式。

就像要明确什么似的,两个人在各自的身姿体态上停顿了一小会儿,应该有十来秒,颇似演员在舞台上亮相,又如影视剧里的特写,由于停顿的时间足够长,梨树坡的人,都把它当成了一幅画,有极个别想象力丰富的人,或许已将它当成一组雕塑,储存在记忆里。

其实,在真正辨识出这组动作的本意之前,在场的人们,都惊喜万分,人们以为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三孩子的母亲,一个是刚入洞房不久的新娘,一个娇俏,一个黑壮,一个媚态百生,一个拙朴本真,人们都以为她俩会即兴表演个什么二人台呀,评剧小段什么的,没想到她俩竟悄无声息而且极默契的摆出了这样一种姿式,颇似大都市里流行的行为艺术。

这比一台大戏,比一场电影,比一次轰动十里八乡的红白喜事还让人心动。

当她俩之间略显松动,意即拆掉这种造型的时候,有人小声的央求:别,别,好看,稀罕,千万别动,真好看。

于是,两个人只好再坚守一小会儿,也就只是一小会儿,充其量不过再加上十秒。人们看得越发仔细,从各自的体态以及身体接触部位上,人们的想象力排山倒海般的爆发了。趁这十来秒,人们就把她俩剥了个精光,把不可示人的部位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当然,成年人,不论男女,还添加了一些动作,一时间,人群里回荡着粗重的喘息声,肢体扭动时衣服产生的摩擦声,还有忍不住发出的奇异声响。

“你教的。”付红英说。

“我教谁啦?”苏凌花反问。

付红英没有立即回答。她扫视了一圈,把在场的人,一个一个打量了一遍。她似乎还有点不放心,就沿着人圈的内缘,巡视一周。然后,她返回到苏凌花身边,两只手笼成喇叭,这一端罩在自个儿嘴巴上,另一端连通苏凌花的耳朵,说了几个字。

人们发现,苏凌花听了这几个字后,脸色陡然一变,如同平白无故的挨了几巴掌,又如劈头盖脑的砸来一通冰雹,她咬牙瞪眼,咧嘴拽腮,甚至平地跳起三尺高。

“谁告诉你的?”她岔声岔气的吼道。

付红英用刚才的方式,又对她说出几个字。

围在四周的人们,都迷糊了。真不知道付红英说什么了,让苏凌花暴跳如雷。这一幕半隐半现的剧,把人们引入五里雾中。人群中出现了窃窃私语。那些脑子灵光,好耍小聪明的人,开始“破译”付红英的“暗语”。有人确切的说,人们没听见的那几个字,是“邱国政”,也有人说是“吴子新”,还有人说是“卓晓兰”,反正,七嘴八舌,嘤嘤嗡嗡,像招来了一群麻苍蝇。人群开始躁动。

“你血口喷人,你自个老公下作,凭啥赖我?”苏凌花把这一句叫得很响,冲劲很足,如同一个卷两倍火药的双响炮。

“还有呢,不止这几个。”付红英又凑上前去,其实,她和苏凌花之间,尚有一段距离,至少三米开外,双方保持这段距离,肯定是为了防止对方突然袭击。

几乎在右脚抬起的同时,付红英的双手也笼成了喇叭状。立刻,人群寂然无声,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的集在中付红英的双手上,耳朵一律前倾。事后有人说,付红英的双手,那叫一个黑,铁匠脖子似的,黑车轴似的,和那张黑脸串在一块儿,就像铁打的葫芦。

人们发现,苏凌花竟然主动迎合上来。她虽然脚跟未动,上半身却倾斜过来,尤其那脑袋,斜伸得更明显。她的耳朵,已乖乖的送上去了。

这样,付红英大约节省了一步的路,她向前跨了两步,站定,略略一探头,就把声音传入苏凌花的耳朵里了。

这情状很惹人注目。定格的一瞬间,颇似汉字里的“入”。一撇一挪一碰头。

“绝对没有,别听那娘们瞎说。”苏凌花这回没有发急,把胸脯拍得山响,“我向你保证,绝对没有。”

“不可能没有,别抵赖。我们几个,在一块儿,三只鼻子六只眼对证过。两个两个的,也言说过,错不了。”这中间,付红英又用老办法向苏凌花说了几句,这次时间略久一点,说上个七八句没问题。

“就凭你们几张娘们嘴,就肯定是我教的。凭啥呀。”苏凌花平静的反击。这时,她甚至面带微笑。

“就凭他们几个全都会干这个,而且一模一样,肯定是一个人传的手艺。若不是你,你说,咱村里,还会有谁?”

“那保不齐是外村的呢?你咋就一叠声的说是我呢?”

“就是你,承认吧,又没人治你的罪,也没人一口把你吃了。”

“你让我承认我就承认呀,人皮好披,这种皮也是好披的么?”

“事都干了,披张皮算啥。再说了,你刚才做出的那架式,就是他们用过的。你还敢再来一遍吗?”

这次,苏凌花坚决不予配合,拒绝付红英靠近。她一边否认一边躲闪,企图逃走。就在这时,人群中冲出了几个人,都是二三十岁的女子,她们几个与付红英一道,七手八脚的把苏凌花摁倒,制服,有的拉胳膊,有的拽大腿,先是四马攒蹄平贴在地皮上,然后再把她像安装一架机器一样,重新组装成一副架式,并且固定在这个可耻的姿式上。

苏凌花被几双手紧紧把住,动弹不得。她除了破口大骂,没别的办法。最后,她闭了眼,任由别人把紧攥牢,由任我们梨树坡的人靠近参观。

她的这个姿式,被人们记住了。

我们还得回到唱歌的那个中午,也就是苏凌花走进王百征院子的那个中午。

因为那个中午发生了好几件事,虽不一定属实,但细分析都有发生的可能,所以有必要传述。

第一件,是王百征和她的媳妇付红英之间的事。这事据苏凌花说,是她亲眼所见,确凿无疑。当然,也是由她传述的。

苏凌花对人说,那个中午,她本打算去邱国政家,但在途经王百征家院门时,就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然后,她扶起了横在院门口的锄头,二话没说就进了院子。

梨树坡人对那个中午都有印象。天空晴朗,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毒辣的瞪着眼睛,晒得毒蛇打蔫,老鼠钻洞,连蚂蚁都躲到石头缝里去了。人们一致认为,那个中午,是那年夏天最热的。

苏凌花本想把锄头放在院子里就离开,在即将转身的一刹那,她听到了一种奇特的声响,很明显,是个女声,而且是努力压抑也无法控制的声响。

苏凌花本能地蹲了下来,把自己隐在大门垛后面,这样,村路上来来去去的人,就不会发现她了。几秒钟后,她稍稍挪了几步,退到墙角,把原本戳在那里的一把竹扫帚挪开,苫在自己身上。这样,院子里即便有人走动,也不会轻易发现她了。

她细心倾听了一小会儿,她判断出来了,这种奇异的声响是付红英发出来的,苏凌花对人说,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她兴趣陡增,立刻决定看清楚,弄明白。

当然,苏凌花曾不止一次向人们传述她这次经历。每当言及此处,都有人有接她的下音:你不用看,你心里最明白。听到这种话,苏凌花把眼一斜,嘴一撇,说:瞎说,没亲眼见,咋会明白,那声,怪着呢。

这声音的确怪异。一会儿如长吁短叹,一会儿如小河淌水,有时还夹杂着单字指令。明确而迅速。苏凌花躲了一小会儿,便开始悄悄向窗下挪移。她对人说,无论如何,她都要看个清楚。

王家有棵梨树,估计树龄已超过二十年,树身粗壮,堪比一个壮男人的腰杆,树冠奇大,铺铺张张大过一间屋子。树叶浓密,叶间藏了数不清的麻雀。

这棵树,正对着西屋窗户。

苏凌花向东屋了望,空着,没人。又侦察了西边的仓房,也没人。她返回来,蹲在西屋窗台下面。

苏凌花曾得意洋洋的对人说,在窗跟下听声,那叫一个过瘾,连喘气都清晰可闻,甚至男女都能辨别。声音的内容很杂,决不仅仅是叫喊那么几声。喘息、摩擦、撞碰、翻滚,各种声响搅在一起,比大戏还热闹。她开始为耳朵获取的声音分类,并把相应的动作和表情与之匹配。

“这是一种声,是这样的————”她会模拟那种声响,然后,她告诉人们,这种声响来自于身体哪个部位的哪种动作。有时,在场的人如果恰好都是已婚者,如果人数不太多,她就会用自己的身体做示范。

“就是这模样,明白吗?”

有人不信,苏凌花并不急于辨白。而是接着途述另外一个场景。她告诉别人,她像条蛇一样,贴着墙直起身子,缓缓的把脑袋探上去,她看见了炕上的人,和炕上的人做的事。和她模拟的一模一样。

炕上有两个人:王百征,付红英。

人们听到这里,忽拉一下想起来,王百征有几天出门了,去县城火车站扛大个儿,一去就是二十多天,似乎就是那天回来的。两口子有小一个月没见面了。

据苏凌花描述,俩人是横在炕上的,头东脚西,脱得精赤条条。苏凌花只瞄一眼,就赶紧蹲下身子。这种事,最好别看,这是梨树坡的老规矩。可这种事有几个人曾赶上过呢?恐怕全村只有苏凌花一个吧,而苏凌花呢,恐怕这辈子只有这一次吧,哪能不看呢?看吧。

第二次探头去瞧,发现夫妻二人已调换了位置。这个情景让苏凌花大开眼界。她索性站直身子,将目光尽情铺洒过去。

“一场好戏,一场好戏。”苏凌花对人说,炕是戏台,窗户是台口,观众一个,演员两个。

“他们没看见你?”有人问。

“没顾上,肯定没顾上,他们顾不上。”苏凌花回答。

没想到付红英身子是那么黑,油亮油亮的,一身肥肉颤颤悠悠,肥硕的脸蛋子也颤颤颤悠悠。

苏凌花仔细地描摹她所见到的隐秘处。颜色,形状,运动方式和状态,发出的声响及气味。她甚至不断的调换所处的位置及角度,以便看得更清楚更完整。

在苏凌花看来,此时的付红英,更类似于一个施虐者。她用尽力气碾轧身下的人,似乎身子下面压着一块面团。她嘴里发出的声响也是施刑者的叫嚣。曾有人把这种说法传给付红英,付红英矢口否认:“根本没那回事,我咋会折磨自己的男人呢,何况那天他刚进家。”

后来,苏凌花爬上了大梨树,也许是怕暴露目标,也许为了多观察一会儿,她像猫一样溜进菜园,爬到树上,选了一根大腿粗的树杈,骑坐在上面,等坐稳了,才扒开眼前的枝叶,向屋子里细瞧。

这种拉开一定距离的观察让苏凌花更从容镇定了。她把二人的脸当作关注的始点,细致的、一寸一寸的看下去。二人紧闭双眼,张大嘴巴,似乎沉浸在无边无际的享受中。苏凌花认为,这时,二人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她向众人说,她认为王、付二人此时的表情,只有一个字:疯。

完全疯了。

在苏凌花眼里,正在性交中的两个人,已经失去了人的神态,像猫,像狗,像驴,像马,像动物,甚至是野生动物,就是不像人。她不断的切换目光落点,细心揣摩,总觉得她们的面目像野兽,像鬼怪,这让她不禁大吃一惊。也让听她讲述的人们非常意外。

“真的么?在那种事上就不像人了么?”有人问。

“咱哪知道,都是闭着眼干的。”有人这样回答。

苏凌花发现,王、付二人不停的转换姿式。其中就有她在被强制中在众人面前被迫摆出的姿式,现在轮到付红英了。此时的苏凌花心中暗笑,一阵子得意。她向人传扬时说,她们几个作践我,硬说我是那样的,硬说我教会了她们的老公,这回我可看见了,她就摆了那个架儿,和她们拧着我做出的架儿一样,一丝一毫也不差。

由于距离的关系,苏凌花看不清细节和细处。但是,她能用想象来弥补。有些细弱的声响没听清,或没听见,被梨树和窗户之间的空气消解,但她能用自己的经验来复原,重现。如此一来,苏凌花获得了极为完整的观察体验。她说,骑在树杈上,不仅把王家这场大戏看完了,看清了,看细了,还进行了编排和补充。随时讲,讲多少遍也不会出错。

她尤其在二人隐私部位的活动上下足了功夫。她言称,连个哆嗦都没落下。活动的方式、幅度以及重复的次数,她都一一记牢。当然,在讲述中间,有人曾故意为难她,非要她比划出来,她会当即伸出双手:这么长。或者:这么远。或者,二十下。信不信,信不信,不信也得信。最后,她总用这样的话质问听众。

有一次,苏凌花正当众演说,付红英恰好路过,就站在外圈细听。见苏凌花讲得眉飞色舞,声情并茂,就问近旁的一个人:苏凌花埋汰的人是哪一个?那人告诉她,苏凌花说的就是你。

付红英当即把头摇得如拔浪鼓,她一百个不信。那些姿式、那些声响、那些神情,她坚信自己从未有过。

“就是你,和王百征,那天中午,你们不好好歇晌,让她看见了。”

事后,当着梨树坡人的面儿,付红英问苏凌花:

“三嫂,你刚才说的是我?”

“是呀,就是你。”

“我咋就没记得有这事呢?该不会是你记错了吧。安错茬子的事可不是没发生过。弄不好,你说的就是你自己。”

苏凌花真真的不高兴了。梨树坡的人都说,这是人们第一次亲眼见到苏凌花真正恼怒。以前,包括我们唱“洪湖水浪打浪”那次,她的恨意也不曾这么强烈。

“妹子,兄弟媳妇,你可不许这么说。我这个人呢,有点好吃懒做,有点嘴大舌长,也有人说我不大正派,那可是别人说的,我还真的不是那种人。我的确有很多不好,但是,我就是不狂言诈语,在咱梨树坡,你秤上四两棉花访一访,咱啥时说过瞎话,撒过谎,咱向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刚才说的,半句谎话都没有,不信,你去问问————”

苏凌花说到这儿,顿住,是啊,让她去问谁呢?她马上纠正了自己刚才说的话,换成了这样的句子:

“不信,咱就对证对证。”

“对证就对证。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再说了,即便有,也是自己老婆和自己的汉子,没偷人没养汉,怕啥?”

于是,一场新戏在“老戏台”上开锣了。观众还是那些人,演员由一个变成了两个。人群“呼拉”一下子围了过来。下田的推迟了时间,有吃奶孩子的赶紧跑回家把孩子抱了来,解开怀,抱着喂。

苏凌花从锄头讲起。她尤其详细的描述了那根黑色的苦溜锄杠。付红英不否认。她给予了证实。那天中午,她扛着锄头回家,在离大门口还有十来步远的地方,看见了站在院子里的王百征,她扔下锄头就跑进了院子。

“是这样,就是这样————”她做出一个差点仆倒的样子,横在门口的锄头,差点把她绊了个跟头。

“爷们出门那么几天,就把你熬渴成这样。”有人笑她。

“啥”几天?差不多一个月。”付红英气冲冲的回答。

过了这一关,苏凌花心里就有底了。第二个证据,是地点:西屋,对不?

东屋住的是公婆,最西边仓房住的是小姑儿,王百征夫妻,住西屋。那天中午,的确在西屋。

第三个对证,惹得人们一阵子大笑。苏凌花说:“啥也没穿,全光着,你光着,王百征也光着。”

在场的男女老少全都笑起来,有的弯下腰,有的拍大腿,但人们都没耽误把目兴甩给付红英,人们在大笑中,用双眼把她剥了个精光,甚至,顺带着把苏凌花也剥光了。

梨树坡的人们,都记得,在笑声中,在注视中,付红英满身不自在起来。就像为浑身上下爬满了虱子,或者一股火在皮肉下乱窜,她红着脸分辨:

“别听她胡说,根本就不是。”

“不是,咋个就不是?”苏凌花气定神闲,如同胜券在握的将军。她挥了一下手,把人们的注意力全吸引过来,而且还把笑一下子止住了。然后,她大声列举了两处体貌特征:一处位于王百征屁上,一个在付红英大腿根内侧。

根据苏凌花的描述,人们基本明白了这两个极为鲜明的体貌特征。王百征屁股上长了一个铜钱大的黑痣,在阳光下稍显深蓝,像是猛地用大拇指摁了个指印。而付红英的大腿根内侧,平白无故地生了个肉瘤,有女人奶头大小。

“妈呀,你是咋知道的?”付红英大惊失色。

“我咋知道的,看见的呗。”苏凌花紧跟着顶上一句。

人群安静下来,人们似乎等着付红英脱下裤子,验明正身。

大伙事后众口一词。 人们说,苏凌花的眼神分外特殊,凝视中杂揉着揶揄和俏皮,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嘴角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意思是说:咋样,说中了吧,不服气不行吧,再狡辨,就得脱裤子了。

当然不能脱裤子。在我们梨树坡,遮住羞处乃第一要务。别看在自个家中可以脱个精光,出了门,见了外人,必须得穿严实。

“你是听说的吧,听谁说的?”付红英问,她开始转移视线。

“听说?咋会是听说,是我亲眼所见。”苏凌花再次描述王百征付红英所处的位置和各自的姿式,以及她当时的观察角度的距离。“看得清清楚楚,”苏凌花说,“要不,咱验证验证。”

后边的这句话,苏凌花说得很轻。“验证”这个词,几乎就是气声,连付红英都没听见。但是,四周的观众们却准确地领会了苏凌花的意思。相对于人群,苏凌花的声音,比蝴蝶扇动翅膀还轻,比蜘蛛拉的丝还细,但是,人们却明白无误地捕捉到了,并且读懂了。

有几个人悄悄地向付红英围拢过来,当然,都是女人。其中不乏五大三粗的体格壮硕的,也不乏手脚麻利,眼疾手快的,更要命的是有一个属于那种好事的主儿,一天到晚唯恐天下不乱。

“干啥,你们要干啥?”付红英问。

没人回答她。当然,无人提议,更无人指挥,此时此刻正在进行的活动,参与的人们,属于心有灵犀。刹那间,所有的女人们,也都围了过来,挤在一起,形成了一堵人墙,把男人们隔在外在面。

“干啥,你们要干啥?“付红英问。

还是没人搭茬儿。其实,不是不想搭茬,而不知道怎么说,说什么。大伙只好讪讪地笑着,以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向苏、付二人靠近。

其中一人伸出右手,用中指指尖沾了一下付红英的肩头。付红英如同被烙铁烫了一下,尖叫一声,双脚一跳,蹦出去两三尺远。哪知这一跳,正好撞在一个人怀里,恰好此人是那种肩宽体壮的主儿,她张开双臂,一下子把付红英抱住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理所当然了。七八双手————其中包括苏凌花,有拧胳膊的,有抱大腿的,顷刻间就把付红英撂倒了,裤带被扯开,人们试着褪下她的裤子。

大伙很小心,人们都明白,虽说是闹着玩儿,弄疼了人家,或撕破了衣服可不是好玩的。于是,“验证”行动至此就显得分外迟缓,一时出现了停顿。

付红英突然意识到人们要扒她的裤子,便杀猪般的嚎叫起来。这一叫,非但没有制止人们的行动,相反,却引发了人们的浓烈兴趣。在我们梨树坡,甭说几个女人剥一个女人的裤子,就是剥男人的裤子,也不会手软。就曾有一次,一个男人因对女人们说了几句女人们听不顺耳的脏话,他就被一群女人剥光,衣服还被拿走,没办法,他只好在山野间捱到天黑,等人们都睡觉才光着屁股走回家去。

尽管付红英大声叫唤,拼命反抗,裤子还是被几双手小心翼翼地褪了下来。而且直褪到脚踝处。这时,一件颜色鲜艳的花裤衩在阳光下猛然显现出来。红底子,洒满了大朵牡丹花,这种花色的布,平日里梨树坡的人都用来做被面,殊不知付红英却用它来缝裤衩。一见到这样的东西,几个女人都笑了。

“把被子穿出来了。”

“好看,好看。”

围观的女人们缩小了人圈,隔在外面的男人们,听到一阵阵笑声,还有“好看好看”一类的词,各自相视一笑,你看我,我看你,似乎心照不宣的明白了什么。

花裤衩被扒掉了。

“哎呀,真是,哎,有哇。”

“看,我说啥来着,没错吧。”

阳光明亮,空气澄澈,加之我们梨树坡人的绝佳视力,付红英身上的一个肉瘤,被女人们细细致致地用目光摩挲,用脑子雕刻,连上面的汗毛,都一一记下。

“真的,和奶头大小差不多。”

“比你的奶头小。”

“我的这个,嗯,也许吧,比你的大。”

人圈如一个车轮,缓缓的转动起来。当然,人们在打量这个肉瘤的同时,顺便把付红英的隐秘处了都捎带上了。付红英此时已由愤怒的叫喊变成了哀求:行了吧,行了吧,看清了吧,看清就得了吧。

尽管都是女人,尽管付红英和大伙都是同样的动物,人们还是不想潦潦草草的结束这场戏耍。毕竟,在梨树坡,这种事发生的几率并不高。可以说绝无仅有。有一次,钱照春曾把苏凌花剥光游街,让人们过足了眼瘾。但那次,苏凌花有意夹紧双腿,人们只能看清屁股和大腿,却看不清私处,这次,三四个人抱紧大腿,略略劈开,可以说,一览无余。

“嗯,还新鲜着呢。”有人说。此言一出,人们马上就知道所指。尤其是圈外的男人们,眼睛一下子锃亮起来,如同手电筒里换了新电池。

“人家是新媳妇嘛,还没生没养呢。”

付红英听见了,又急又气。她大喊:“别往那儿看,别看那个地方。不许看,不行。”

人们再次纵声大笑,把她的提醒淹没了。

“毛可够厚实的。”

“还有那个地方,你看,是那样的。”

声音极小,在脚步声和喘息声中游移,如同微风中的一线纤丝。

“看那,和别人不一样,是那样的。”

付红英憋足了劲儿,趁抓巴她的人手劲一松,一个鲤鱼打挺,从七八双手中挣脱。猛地站了起来,原本正在集中精力细心观察的人们,被吓了一跳,四散逃开。这回,一个下身赤裸了付红英就突然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然,此次包括男人。

她急三火四地提裤子。哪知,刚到膝盖,被裤衩阻挡住了。她只好放下裤子,先处理裤衩,无疑,这给了男人们一个绝佳的观赏机会。他们无一例外地将脑袋转过来,把目光投向付红英。

此时此刻,四散逃开的女人们,在几秒之内,又忽地聚拢了来。将付红英围在中央。男人们的目光,再次被挡在背后。

等人们再次见到付红英的时候,她已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了。她笑着和人们打招呼:看见了,都看见了吗?你呢,你看清了吗?

她这一问,人们倒不好意思搭茬了。有人说:“红英,跟你闹着玩,别往心里去。”

付红英说:“没啥,看就看了。”

付红英走出了女人们的圈子,面对着站着发愣的几个男人。这回,轮到他们几个脸红了。他们意欲走开,有的转身,有的抬腿,这时,付红英发话了:

“啥也没看见吧,挺着急是不是?”她走近一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子,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小兄弟,想看真玩艺,我给你指条路,牵个线,你找那个————”她指指苏凌花。此时,苏凌花正高兴着,满脸是笑,如同一朵盛开的花。

“那个人,找她吧,想看啥就看啥。”

说完,她扬长而去。一会儿的功夫,人群也都散去了。

有件事,在梨树坡传得甚为热烈,据说也发生在我们唱“洪湖水浪打浪”那天。当然,和苏凌花欣赏王百征两口子床第之事,也在同一天。

这件事,发生在邱国政家里。

此事是否属实,实难料定。原因很简单,传述此事的人,即非事中人,也非目击者,还不是事件的策划者,事件从头至尾,有点凭空捏造的味道。鉴于细节清楚,逻辑线索如钢丝绳般坚韧,梨树坡的人,都相信它发生过。

其实,传述此事的人,听说此事的人,都曾质疑过它的真实性。不过,在传述了许多遍,历经了无数耳朵和嘴巴之后,人们都坚信它是真的。而且认为它绝对可以发生。因为它具备最有力量的支点。

其中一件是邱国政向人述说的。邱国政是我们梨枝坡村的帅哥,虽说脸皮黑了点儿,但那大眼睛和方脸堂,以及直挺的鼻子,都显出一种别致的英俊。他曾向妻子卓晓兰描述了一次他的真实经历。

事情发生在西榆树林子,具体时间在傍晚。太阳落山已有一小会儿,暮霭沉沉,乌鸦乱飞。邱国政说,当他走进林子后,有人把他喊住了。喊他的人,是苏凌花。

独个儿男人和苏凌花偶遇,在梨树坡发生过很多次。当然,苏凌花遇到的,都不是同一个人。前几次,人们都没在意,都在一个村子里住着,上山下田,早出晚归,谁和谁碰个面儿,说几句话儿,帮个小忙,十分正常。但时日一久,同类的事一多,人们就疑惑了。比如,为何都是独个儿,为何都在隐蔽处,为何都在傍晚或干脆都在夜晚,最让人不解而且起疑的是:苏凌花偶遇的,为何全是水光溜滑、身强力壮、正值风华正茂的小伙子?

当然,仅有这些质疑,并不能直接就给苏凌花扣上“蓄意”的帽子,人们只是猜疑而已。

邱国政第一次对第三者讲述这件事,听众是他妻子卓晓兰。邱国政说,一进树林,眼前立刻一片迷离,周围的一切似乎全都隐在薄纱里,或者自己裹在了薄纱里。这时,他听见了苏凌花的呼唤。

苏凌花站在一棵树下。那这是一极老的榆树,三四个人手接手,才会将它围过来。隆起的树根,比壮汉的大腿都粗。苏凌花贴着树身,站在叉出去的两条树根之间。

邱国政看不清别的,只见两点闪亮,一星白光。两点是眼睛,一星是牙齿。按理说,他根无法辨清是谁,或根本不知道是不是人。但他一下子就断定,此人是苏凌花,只有苏凌花才有这种声音。

“过来,帮个忙。”

苏凌花只有这样一句话。在梨树坡,也只有她能这样说话。即无称呼,也不客气,似乎是一个人自己对自己说话。邱国政听出了这是苏凌花,也知道苏凌花在叫自己,但他只是略做了一点停顿————这个动作很纤细,很轻巧,不仔细根本就看不出来。他继续向树林深处走去。

苏凌花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招呼。语词没变,语气却发生了很大变化。如果说刚才那一遍是个命令的话,这一遍则带上了求告的意味。尤其“过来”这两个字,尾音明显变长,丝丝缕缕的,像春末时节草丛中的金丝小蛇,头粗尾细,最后端,只有丝线模样。

这声婉转的呼唤,如百灵的一声啁啾,一下子拦住了邱国政。但他并没回头,很明显,身体里有一种力量鼓动着他继续前行,可无形中,脊背上似乎贴上了两只肉乎乎、软绵绵的小手,钩住几缕鲜肉。

邱国政记得当时轻叹了一口气。当然,在讲述时,他省略了这个细节。他站着,像木头桩子一样,尽管血液在体内奔流,尽管大脑如一锅烧开的水,胳膊和腿儿却如木头拼接的一般,一点也动不了。他小心谨慎的叹了口气,当然,他在叹气之前,把这口气劈成几缕,串接在一起,徐徐吐出。

邱国政说,他此时离苏凌花已有一段距离,当他回转头,把目光看向苏凌花时,只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如同微风中拂动着的一缕从高处挂下来的绸缎,在巨大的古榆的黑影中,这个柔弱的黑影颤颤地动着。

此时,树林里悄无声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认为林子里除自己之外,根本没人。邱国政在刹那间,也曾这样对自己说了声“没人”。但这个念头很淡,如轻风中的一点尘埃,倏忽散去。他抬起了右脚。

后来,卓晓兰曾埋怨他:明知是苏凌花,你就不该回头,明摆着的,一个破鞋娘们叫你。

邱国政当时没反驳,心里却这样说:你咋知道人家是破鞋呢?捉奸要双,你捉着人家的双啦?

反正,不管是什么力量的推动,邱国政向苏凌花的方向走去。他当时心里想:不就是帮个忙嘛,帮个忙有啥,帮完就走。

邱国政没想到,苏凌花遇到的难题异常奇葩。她说,肚子里憋着屎,裤带却解不开了。

卓晓兰听到这儿,拦下邱国政,问他帮没帮这个忙,邱国政说帮了。卓晓兰又问,帮完了呢?邱国政说,帮完就走了。卓晓兰说我不信,邱国政笑了,他说,别说你不信,就连我自己都不信,但真实的情况就是那样,仅仅帮她解开裤带。

苏凌花用来系裤子的,是一条布,但她系了一个死结。邱国政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解开。他先是猫下腰,摸到了隆起的扣子,撕扯了一会儿,他说不行,系得太紧,扣子太死,解不开。没办法,他只好蹲下,用牙咬住,外加两只手帮忙,总算把这个扣子解开了。

他是这样讲给卓晓兰的。

“也许是她故意系的死扣。”卓晓兰说。

“不一定,依我看,应该是无意的。”邱国政不同意这样的结论。

他们各执一词,分析了苏凌花这个死结的由来。后来,卓晓兰把这事念叨给乡邻们,连同他们的争论,一并讲给人,让这件事变得妙趣横生。

卓晓兰一口咬定帮忙解裤带是苏凌花想勾引男人故意设的套套儿。邱政政对抗了几句,但由于卓晓兰理由充分,霸气十足,便口头上认同一这个结论。但他强调,即便是她设的套,自己把握住了自己,没入套,不算犯错。

但卓晓兰却隐隐约约的感觉到,此事中间,邱国政不算“没犯错”,虽然解开裤带就转身离去,一刻也没停,但是,“那你也有错”,她一再肯定的告诉邱国政。

邱国政觉得有点怨枉,他信誓旦旦,说自己真的只是解开了一个死扣子,别的啥动作也没发生。

夫妻二人对此多次争执,均无结果。邱国政说,解完了就走了,没有下一步。

这些争执,也让卓晓兰一一地传述给了左邻右舍。

即然这件事仅仅止于解开裤带,苏凌花就获得了原谅。后来,当“解裤带”事件传遍了梨树坡以后,苏凌花曾在众人面前展示过她裤带死结。

“看,就是这样的,你解得开吗,不信试试。”这话是对着女人们说的。

她还把上衣撩起来,人们看见了一条深蓝底子洒白花的带子束在腰间,在肚脐下系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死扣子。真有人上前去碰了碰,然后讪讪的说:解不开,真的解不开,没那么大的手劲。

当然,也有人问过苏凌花:为啥系死扣?苏凌花一脸正气的回答:防备坏男人。

这句话从苏凌花嘴里说出来,让在场的人们大吃一惊,而且不止一次的吃惊,只要她说出这句,人们就像狗说人话一样吃惊。这种吃惊是猝不及防的,就像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在你体内的一只小耗子,突然在肠子里一跃而起一样。所以,每当苏凌花说到这句话,只须尾音一落,人们就同时惊愕起来。

“呀!”连发出的惊呼都是同一个字儿。

苏凌花说,别看男人们在人多的场合都挺正经的,其实满肚子坏水,心心念念都在打女人的主意,尤其像她这样的漂亮女人。“咱们做女人的,防人之心不可元,时时处时要多留一颗心,万万不可大意。裤带系个死扣,即便男人们生了坏心眼,一时半会儿解不开,那种心思,也就自消自灭了。”

苏凌花这样说,语重心长的。

人们听上去在理儿。

尽管如此,“邱国政给苏凌花系裤带”这件事,还是让梨树坡人画了许多个问号。“裤带解开之后”仍为一个悬念。邱国政一再言明:解完就走,苏凌花也给予了旁证,确实这样,解开就走。卓晓兰在众人面前,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我男人不是那种人,不会上坏人的当,不会进坏人的套,解开就走,头也不回。

隔了一段时间以后,人们的确把邱国政放在干净男人堆里,却拒绝相信苏凌花的辨解。尽管苏凌花笑着说,当时就两个人,邱国政走了,我即便满肚子都是歪心思,也成不了好事。但人们却用另外一种说法理解这件事:村子里这么多女人,为什么偏偏就她一个“系死扣防男人”,如果男人们都下定了决心要耍弄她,那也一定因为她长得眉目好看,身材苗条,一个眼风一声俏语,都会引动男人的淫邪之心。据此,人们把她从好女人的堆里挟出去了。

“先搁一边晾晾。”有人开着玩笑说。

如此一来,“解裤带事件”便成了苏凌花为勾引男人设圈套的铁证。甚至有人和苏凌花面对面、嘴对嘴辨论过此事。

当人们提出为什么会在太阳落山以后、为什么在榆树林子里喊人“帮忙解裤带”时,苏凌花理直气壮地争辨:人肚子里那屎尿听话么?选地方么?它是想来就来,根本就顾不了别的。就是那天,傍黑的时候,恰好路过西榆树林子,它就来了,而且不容功夫,不许么?

这中间,有人冷不丁的提出了质疑:苏凌花不是说要拉屎吗?咱去看看,到底有没有屎。

于是,一群人,男女都有,浩浩荡荡的出了村,直奔西榆树林子。 

出发时,也就只有十几个人,等到村子西头的时候,已增加到近百人。队伍行进中,不断有人加入。见我们兴冲冲走来,那些站在大门口看天的人,或者拎把镰刀准备下田的人,就会问一句:“干啥去?”人群中,马上就有人回答:“看屎去。”那人立刻接着反问:“看事去?啥事?”这回没人搭茬,他听见了一阵哄笑。

也许因为好奇,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即将发生什么事,一些人就混进了队伍中。我们发现,这支队伍由苏凌花领头,在她近旁,走着卓晓兰。稍远的地方,有邱国政的身影。当然,苏凌花的男人钱照春,也在队伍中。

每逢遇到这种事,我们梨树坡人,比过年过节还高兴。虽然不至于放声歌唱,但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没多大功夫,这支队伍就分成了几个小分队。大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喜欢扯闲篇的中年妇女,迅速集成一攒,而那些时时说点正事的中年男人,则互相点烟借火,心照不宣的微笑。姑娘们一堆,小媳妇们一伙,各有各的话题,各有各的兴头。

实际上,没走多远,人们所谈论的,已偏离了“看屎”这个正题。尽管此行的目是此事。东家长西家短,做什么饭穿什么衣,甚至哪家儿媳妇哪天受了孕,哪家大姑娘哪天萌动了春心,都在这场行进中迅速传播。当然,有打趣别人的,也有被打趣的,快乐在村路上迅猛地升腾起来。

几个和苏凌花私交厚一点的女人,抑或吃了苏凌花种的香瓜,抑或受了苏凌花的几块布头,此时略略替她担心。偷偷问她,是不是真拉了屎,那东西可是个物证,没有可不行。苏凌花把头一昂,把胸脯一挺,双手叉在腰板上,高声回答:

“屎是咱拉的,顺咱的屁眼拉出去的,那还差得了吗?”

“拉屎的事自然差不了,天天都得拉屎。怕是你记错了,明明拉在高梁地里,你记成了拉在树林子里,安错了茬子。”

苏凌花听了这话,不满地瞟了此人一眼,她再次大声宣称:“没错,就是拉在树林子里。”

由于这几句对话的音量很大,颇有故意给人听的味道,就把人们从各自的话题里扯出来了。听完,人们思谋了一会儿,有人悄声议论:

“苏凌花请男人帮忙解裤带,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肚子里真有屎?难说。”

“人家提醒她,是好意。怕的是当时没屎,一会找不到那泡屎,没法圆称自己。”

“一会看吧。”

苏凌花放慢了脚步,沉入人堆里。于是,在人们的议论中,冷不防就会听到她的一句辨白:

“你们不信我,都说我是借屎道诈人。你们想错了,绝对不是这样。一会儿到地方你们就都明白了,人证物证,都有,一样不少。”

有人安慰她:“苏凌花,别急,没人说你诈,甭说还有一泡屎,就算放屁吹个坑,也算。”

一路上,苏凌花不断地游走于各个不同的小分队之间,她反复向人们言明她的真实用意,描述真实情况。而且她还加入了大量的感受性的描述,比如下腹坠痛呀,咬牙锁住肛门呀,还有急不可待的蹲下呀,排便时的快感呀。当然,她还没忘记对当时环境的再现,乌鸦的叫声曾被她多次重复。

西榆树林子到了。

人们围住了那棵百年古榆。

所有的人,目光都盯紧了苏凌花。苏凌花站在两根隆起的老树根之间,这个地方,并没有苏凌花所说的自己拉下的那泡屎。

人们的神情凝重了,人们的站姿变化了,包括人们双手放置的位置,都发生了变化,由腰间抬到了胸前。

卓晓兰解了这个围。

她一脚跳上了老树根,扬了扬手,大声说:“哎呀呀,我的大叔大爷们,哥们姐们,这是啥季节呀,死热黄天的,太阳晒,东南风吹,还下了场小雨,一泡屎哪经得住这么折腾呀。再说了,还有屎壳螂呢,它们是专吃屎的,忽拉一下,上来一群,就和咱们吃饭似的,一泡屎哪搁它们一群吃。不光吃着,走的时候,还得拿着。你团一个屎蛋,它团一个屎蛋,就那么一泡屎,不经拿呀,你们说是不是?”

人群安静了一小会儿,终究有人不死茬子,发出了这样一个质询,虽然声音轻,还是让人们听见了。

“不可能吃得那么干净吧,屎壳螂从来不刷碗,连个渣都没剩下?”

人群马上骚动起来,更有人提出新的建议:邱国政不也来了吗,那不是人证吗?

苏凌花不同意就这样使用人证。她不满地嘟囔:“我就不信了,明明拉了一泡屎,连个渣都没剩下,吃得那么干净?”这样说着,她俯下身,一寸一寸地查巡,后来,干脆双膝跪倒,两手撑住上半身,把脑袋伸向地面,像条狗似的用鼻子嗅。

“有,有臭味。”她说。

人群中,马上响起了一阵抽鼻子的声音。然后,人们异口同声:“哪有哇,哪有臭味呀,没有。”

“在这儿呢,这儿有。”苏凌花额头点地。

我们梨树坡人,还真就有股子犟劲儿。人们互相瞧望一眼,那意思是问:“到底有没有?别让人家蒙了。”这样,我们所有的人,包括邱国政的卓晓兰,产生一个同样的主意,即非要亲自查验一番。于是,我们排成一列长队,弯弯曲曲地绕着那棵百年老榆,挨着个儿闻一闻。

这场景真是太有意思了,值得梨树坡人记住并流传。我们这些人,无论男女,前行至苏凌花拉屎的地方,仔细打量一番,此时,无论是谁,一律庄严肃穆,专心致志,如同祭天地鬼神一般。然后,扑通一声,双膝跪倒。要知道,老榆树下是不长草的,更不是喧土,全是高低不平的硬地板儿。跪下去,膝盖硌得生疼。但是,我们顾不上这些,我们都无一例外地双手前伸,手心着地,支住上身,把脸俯下去,自鼻尖挨近地面,或者直接贴上去,这样子,人的一张脸,就和苏凌花拉下屎的那块地方合在一起了。

“臭,是臭。”有人这样说。

“还有点骚气呢。”

“那是那是,拉屎嘛,咋也得撒尿哇。”

后面的人着急了,一个点地催,他们有点不耐烦。“快点,闻点臭味就得了。”

轮到卓晓兰的时候,她分外仔细。耗费的时间比别人长,有人估计,用到了两倍以上。当然,没人催她是个主要原因。不过,她的功夫没白费。她有新发现。

她站起来,右手食指指肚上托着一粒针鼻大小的东西。她大声说:“屎渣,屎渣,快来看,一粒屎渣。”

人群如潮水般涌上来,把卓晓兰挤得摇摇晃晃。苏凌花大声疾呼:“别挤,别急,慢慢来,一个一个地看,别把屎渣挤飞了。”人们这才稳住了,慢慢的走近卓晓兰,细细的端详她指肚上的那一星东西。

“这是屎渣吗?”有人问,“咋这么黑呢,屎都是黄的呀。”

马上有人反唇相讥:“你拉出来的,是黄屎,人家苏凌花拉出来的,是黑屎。”

甚至有人提出要用舌头舔舔,以验证是不是屎渣,或是不是人屎渣。但被大伙否决了。好像这个人心怀叵测,想独吞这点屎渣似的。那人本想出个新点子,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只得灰溜溜的躲到人群外边。临了,他还听见这样一句,似乎是专门对他说的。

“想毁掉物证,没门。”

“裤带事件”发生之后不久,又发生了一件小事,为后来发生的“午睡事件”提供了推导性的论据。

在我们梨树坡,流传着两类事件,第一类是众人目击第三者在场、或者当事人亲口传述的,比如付红英大闹钱家院,还有一类,是查无实据,而且当事人守口如瓶的,比如王百征被窝里的红蝴蝶结。第二类事件是我们全村人最感兴趣的,但它的成立,却与第一类事件息息相关。

有一天,天正下着雨,雨不大,牛毛花针似的,不穿雨衣不披麻袋,也不会淋湿。卓晓兰在家里接待了苏凌花。

邱国政卓晓兰单住一个小院,和父母隔一道墙。雨天,邱国政冒雨下田去了,只有卓晓兰一人在家。苏凌花来了。

“下雨天,没啥活干。”一进门,苏凌花就是这句话。卓晓兰想接一句“不下雨,你也没啥活干”,但觉得这话太有针对性了,就强咽了下去。

当时,卓晓兰正在收拾豆角。把豆角丝掐掉,用剪子一分为二,然后晒干,冬天里炖了吃。

“说说话儿。”苏凌花说着扯过小板凳,在堂屋地上坐下来,面对着卓晓兰。

“孩子呢?”苏凌花问。

“在东院。”卓晓兰回答。

在闲聊过程中,苏凌花多次提到邱国政甚至提及邱国政头发的气味。

“晒米时谷穗子的味道,”她说,而且,她鲜明地叙述得到这种气味的来由:就因了那次解裤带。

“你肚子里憋着屎,还有心思闻别人头发的味道。”

卓晓兰没好气的说。她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看着苏凌花,见苏凌花两眼闪亮,脸颊绯红,一副激动不已的模样。后来,她对人说:谁知道破鞋也害羞,脸那么红,和斗上劲的公鸡似的。

苏凌花解释道,她这不是害羞,也不是激动,而是一种正常的反应。当时,就是满脸通红,屎憋的。眼下这脸色,和那天一样,“心里没鬼,害什么臊。”她大声辨白。

更多的时间里,他们都在聊闲事,说闲话,地里的庄稼,院里的鸡鸭,或者东邻西舍,以男女暖昧之事居多。苏凌花列出了几个名字,藏头露尾的讲了几件风流韵事。这中间,她提到了邱国政,她认为,邱国政和同村的某个人,某几个人,“肯定有事。”

“你肯定?”卓晓兰问。

“不敢肯定,看着像。”苏凌花回答。

这两句话之后,出现了一段短暂的沉默。

我们梨树坡,有句古训,“全凭桃花立营子”。意思指的是那种好“出轨”的人,才是一个村子存在的根基。有一次,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者阻止了一次游街,把气冲冲的戴了绿帽子的男人劝了回去,这中间,他们多次提及这句话。

沉默是苏凌花打破的。她在开口之前,抬眼看了一下卓晓兰,见卓晓兰正凝视着她,她就冒出了这句话:

“你看我呢?我知道,你在端详我是不是破鞋。我还真就告诉你,我不是破鞋。村子里传的那些事,都是捕风捉影捏造的,捏造你知道吧,就是胡说。捉奸要双,谁把我和哪个男人摁到一块儿了?谁也没有,即然没摁到一块儿,就不能顺口说我是破鞋。”

说到这里,苏凌花停下。她把手中的豆角扔进大堆,扭扭屁股。

“妹子,不是姐说你耳朵软,你还真是眼里没水。别人啥样,你不知道,自个儿的男人,天天一块吃,一块儿睡,还不门清呀。我那个男人,给他三个胆,他也不敢。尽管他也好听传言,也打过我,也扒光我游过街,那是他怀疑我,我就从来没怀疑过他,我知道他。

“还是说你吧,妹子,你问我真实心思,我也不隐瞒。像邱国政这样的男人,十个女人,九个都想睡。但那事强迫不得,得人家男人愿意,男人不解裤带,女人脱光了也没用。”

卓晓兰曾把这一番话一字不差、一字不落的说给村子里的别人,人们听了,都说有道理。

在这次闲聊中,苏凌花列举了几个对邱国政动过心思的女人,而且有具体的行为作为佐证。她没把自己撇开,但她言明,自己只是心里想过,没有行为,连个媚眼都没有,解裤带的事,纯属偶然。

继而,她生动讲述了几件发生在邱家并与邱国政有关的事,让卓晓兰大吃一惊。

“你家没有芦花鸡,是不是?没有,绝对没有,从来没有过,这事很多人都知道。有一阵子,你家却多了只芦花鸡。那几天,有个人满村子找芦花鸡。她站在别人大门口,大声问:多只芦花鸡吗?看看,是不是多了只,我家的芦花鸡跑丢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卓晓兰摇摇头,说不知道。

“不知道?也许真的不知道,那你就得问问邱国政了,他肯定知道。肯定有一天,一个娘们往你家大门口一站,大声问:是不是多了一只芦花鸡。那天,你不在家,邱国政在家,肯定是这么回事。邱国政没办法,家中确实多了只芦花鸡,他只得帮人家捉住。俩人一块撵着鸡满院跑。猪圈,羊棚,狗窝,还有这外间屋,西屋,可能都进来了过。”

卓晓兰发话了:“看你说的,和真的似的。”

“也许就是真的,只不过没亲眼见着。这只芦花鸡在你家呆了几天,就没了,不是自个儿跑回去了,是让人家捉回去了。那是一只大个头母鸡,俩人捉,也得费一阵子功夫。”

在叙述中,苏凌花拉着卓晓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在羊棚里,猪圈里,停留时间很长。她详细地叙述了芦花鸡慌不择路的样子和它的逃跑路线,还有一男一女二人在它身后追来的紧张神态。一头撞入羊棚后,邱家的羊棚是全封闭的,只一个水桶粗细的通风孔。两个人进入其中,他们会干些什么,或许不仅是捉鸡,还会干点别的吧————”

阴雨天,羊棚里黑乎乎的,十几只羊站在里面,挤在一起,惊慌失措地看着这两个女人。

苏凌花在羊棚里列举了捉鸡的二人在棚里可以发生的事情。比如————她信口开河,滔滔不绝,把当事人的动作、神态和发出的声响,一一描摹出来。

“和真的一样。”卓晓兰后来对人说,“就和她干过似的。她咋就那么能说呀。”

苏凌花在描摹事件时,特意加了时间和时机这两个元素。只有邱国政一人在家,这是个有利时机,恰好撞入羊棚,又是个绝对保密的场所,更重要的是,他们不会用太长时间,十分钟八分钟就结束。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抱着芦花鸡走出羊棚,走出院子,走回家去。路上还会对人说,芦花鸡找到了,在老邱家了。

当然,这天,苏凌花讲述的,还不止芦花鸡这一件事,还有借簸箕的,寻火柴的,这些事件的主人,都是梨树坡人嘴巴里微词过的人。最后,苏凌花总结说,这几个人,都有可能和邱国政“有那种关系”,但都是有可能,没有被捉双,就不能乱下结论,更不能胡说。

由于发生了“解裤带”和“雨天闲聊”两件事,人们便都认为,“午睡事件”完全可能发生。

“午睡事件”即无目击者,又无旁观者,当事人又守口如瓶,如何“捏造”出来,传扬开去,是个谜。事件本身,又是个谜。以至于事过多年,人们苦心孤诣地寻找始作佣者,次次都是白忙一场空手而归。但是,梨树坡人,都认为,此事绝对真实的发生过。

据说,“午睡事件”发生在苏凌花“偷窥”王百征夫妇床第之事后的半小时。传述这件事的人,特别注意了事件真实的几个核心要素,时间,地点,相关人物,天气状况等,一应俱全,完全能与当时对上号。人们说,那天中午,闻听了王百征夫妇鼾声如雷,苏凌花便悄没声的离开了王百征家。

王百征和付红英这场惊心动魄的房中事、夫妻活,让苏凌花的心情极不平静。她走出王家大门口,迈步的幅度、跨步的方式,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平时她走路身轻如燕,似春风中的一片杨花,一丝柳絮,这天,不仅步子跨得小,两条腿明显外撇,似乎两腿间多了件异物。更有甚者,人们说,她走过的那段路,那条街,弥漫了浓重的腥臊气。

中午的梨树坡和夜晚一样安宁。走在路上的苏凌花,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她没碰见任何人,当然,梨树坡的人,也都没遇上她。这段路,完全是独自行动。

没多大功夫,她就到达了目的地———邱国政家。

我们都曾怀疑过,事件发生过程中的绝大部分时间,事件里,只有苏凌花一人。细节性的内容,只要苏凌花不说,别人无法得知。曾有人把这段苏凌花独自的经历讲给她本人,并把裤裆湿得淋淋漓漓、臊气扬了整条大街的境况讲出来,苏凌花竟听得直目瞪眼,惊诧地大叫:

“是呀是呀,是湿了呀,也臊了。”

这种呼应,无形中强化了讲述者的信心。

进了邱家院,同样静悄悄。邱国政、卓晓兰两口子也在午睡。

窗户敞着,门也敞着,苏凌花长驱直入。

在人们的讲述中,这天中午发生的事件是这样的:苏凌花把自己脱光,悄没声的躺在邱国政身边。不一会儿,邱国政醒了,顺势,俩人就把男女之事做了。这个过程中,卓晓兰一直沉睡,根本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

有人为了验证其实有性,特意问过邱国政:

“那天中午,你上没上女人?”

“上了呀,挺爽快。”邱国政回答。

“上的是谁呀?”有人接着问。

“自家媳妇呗,还有谁?”邱国政回答时,畅快自如。不像是撒谎。

“没觉得有啥不一样?”

“就那样啊,多少次了,一个样,又不是一次半次。”邱国政开始奇怪了。

这场问询和对质发生在一个上午,人们都在南甸子镑地。

“真没感觉出和平时有啥不同?”问话的人还不死心。

“没啥不同,就那么一上一下,捅几下就完事。下午得上山,得镑地,不能太耗力气。”

当然,也有几个女人问过卓晓兰,那天中午有没有过夫妻之事。卓晓兰一口承认:有过,挺快,挺短。

尽管如此,鉴于前两次事件,经过缜密的推理,人们一致认为,苏凌花就在那天中午进了邱家,和邱国政做了男女之事。没有一个人愿意放过她。在经历了一个秋天,一个冬天之后,这个“午睡事件”已经幻化成了一场奇异的风花雪月。

后来,经过多次讲述之后,事件成了这个模样:

苏凌花溜进了邱家东屋,见夫妻二人睡在炕上,卓晓兰睡炕头,邱国政睡炕稍。二人都只穿裤衩,邱国政赤裸上身,卓晓兰上身多了件背心。

苏凌花先脱裤子。她穿了件绦纶长裤,很滑爽,哧溜一下,就落到了脚面。她把裤子从脚上褪下来,捋成一条,从容地捋在邱国政近旁。然后,她脱下裤衩,攥在手里,最后才脱去上衣,她把上衣盖在裤子上面。

苏凌花还没躺利索,邱国政就有行动了。他把苏凌花的脖子搂在身子一侧,然后,把她压在身子下面。

事情一过,邱国政复又睡去。

后来,这中间省略的一段,曾有人进行了十分详尽的补充。声响,动作,喘息,等等等等,都十分完整。但在描述中,时常受到人们的批评指正。比如声响,有人认为,就得略去。至少苏凌花是不敢出声的,她当着人家老婆的面偷人家汉子,还敢出声么?

批得有理,下次再讲到此处,叫床的声音给删掉了。

还有事件进行的时长,最先讲述此事的人,把这次床第之事的时间拉得很长,没想到费力不讨好,刚讲完,就有人质疑:

“她不怕人家卓晓兰醒了哇。”

“再说了,大中午的,把力气用光了,下午咋干活呀。”

也有道理。

可以说,“午睡事件”是在传述中不断完善的。最终的版本,已近乎天衣无缝,确凿无疑。

梨树坡人,最喜欢苏凌花上炕的那一段。只要聚成了伙,就有人撺掇,讲讲,讲讲,从上炕开始。

一开始的那段时间,只有男人们听。后来,三三两两的,女人们也掺和进来。尽管听得满脸通红,她们还是津津有味,并且还有问题:

“和真的似的,是真的么?”

“咋还和真的似的,就是真的。”

“这么说,邱国政让苏凌花给偷了。”

“那还有错。”

“这么说,卓晓兰没看住呗。”

“尽说傻话,男人那东西,是个活物,任谁也看不住。”

后来,就衍生并形成了实景演出。一开始,是两个男人演。但人们觉得失真,尤其扮演苏凌花的那个,尽管有一盒香烟做酬劳,还是演得半推半就,不尽人意。

人们就撺掇邱国政和卓晓兰演一次。这次表演,苏凌花也在场。

把床第之事搬到光天化日之下,尽管是夫妻,也有点不太好意思。于是,他们就无形中加快了进度,翻身上去,翻身下来,一忽儿就结束了。人们抱怨太快了,时间太短了,还没看清,就结束了。

“我们就是这样,每天都这么快。”邱国政说。

于是,有人提议让苏凌花上。这个提议一出来,马上受到了热烈欢迎。苏凌花说:“我倒没啥,不就是假做一场,逗个乐子,怕啥。”

人们盯着卓晓兰,卓晓兰说:“假做,又不是玩真的,怕啥。有这些人盯着呢。”

于是,在太阳底下,邱国政将苏凌花压到身子底下。刹那间,苏凌花不见了,完全隐没了,就像土行孙一般,倾刻间就遁入土中。所有的人都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眼不得让目光生了钩子,把苏凌花从土壤里钩出来。

事后,人们都觉得离奇,对此议论纷纷:

“奇怪,咋就一下子不见了呢。”

“说的也是,一个大活人,在咱眼皮子底下,平白无故的就没了影。”

“属孙悟空的,七十二变。”

“……”

梨树坡的人们,喜欢扎堆聊天,仨一攒俩一伙,有时在树下,有时在河边,反正,一旦聊起来,男人们忘了下田,女人们忘了做饭。这种习惯不知何时形成的,估计时间很久了。因为聊天,无论误了什么事,都不会有人对此有微词。

这种聊天在梨树坡有极强的影响力。在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传述中,有的事件不断被变形,有增有删,有替补有更换。时间长了,有的事件竟然面目全非,经历两三代人之后,它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但是却生机勃勃的流传。只有一件事,从未改变过,就是金守良新婚之夜。

这件事发生在冬天。梨树坡的冬天里,有一种天气,特别受人欢迎。不下雪,也没风,晴朗朗的天,干冷干冷。这样的天气里,人们都会从家里走出来,到外面晒一会太阳。

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对着太阳说闲话了。天空是蓝的,太阳是亮的,天地间宁静而澄澈,连空气都是明朗的,吸进去,像在身体里点了一盏灯。

金守良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把新娘子娶回了家。

金家住在梨树坡最北的一条街中央,南大门,大院子,座北朝南五间土房,一律大窗户大门。堂屋门前空出一大块平地儿,西边是马圈,东边是羊棚,大门两侧是两大片菜园子,春天里种下各式菜蔬,东邻西舍的人们,只要从门前过,就会捎上一把。

金家办喜事,全村的人都要来帮忙,只要走得动的,脱开身的,没出门在外的,都来“劳忙”。这是梨树坡的传统。一时间,各家各户都空落落的,金家院里院外,全是人。就像唱大戏一样。

因此,金家娶亲这件事,到场的人们,都是目击者,亲历者,甚至有些人,还是参与者,所有的环节与细节,尽人皆知,因此,在传述过程中,从未有人在情节上有增减,也未曾出现过任何差异。梨树坡所有的人,只要说起此事,众口一词,毫厘不爽。

金守良的新娘,姓汪,人们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没必要知道,见面就介绍,这是金守良媳妇。梨树坡有一户人家,没过门的媳妇住婆家,婆婆竟然把儿媳妇叫“小常”,遭到了人们的一致诟病,认为不伦不类。不如就叫“某某媳妇”好,顺耳。

走车这天,腊月十一。

事情就发生在这天晚上。

梨树坡这个村子的形状很特殊,打南甸子向北一望,它就是一个簸箕,大大小小的土房散落在簸箕里,而金守良家的位置,恰好在簸箕根上。如果这天有谁从村子南边经过,会发现,村子正北中央的位置,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所有的喧闹都是从那里散出来的。

至于金守良这位新婚妻子,这位汪姓女子,是哪里人,家里都有什么人,介绍人是哪个,来梨树坡住过几次婆家,人们全然忘记,而且不止一人,所有的梨树坡的人,都如此。问起这些,人们都会以同一种频率摇头,全以不知道、不记得这样的话来作最佳答案。

金守良媳妇是个妖娆女子,长相远在张秋、苏凌花等人之上。这几位有名有姓的女子,一向是梨树坡人的骄傲,属于村花一级的人物。但金守良媳妇,却是另一种美。远看,简直就是一棵小杨树,胳膊粗细一丈多高的小树杨,在袅袅的春风里微微的摇着身子。每逢她来梨树坡住婆家,金家就成了人们常去的地方。姑娘们会成群结队的进金家院子,故意大声的说笑着,在院子中间呼唤金守良的姐姐金守芹。如果金守芹在屋子里答应一声,她们就会顺势进了屋,一骨脑的涌进西屋里,因为金守良媳妇在那屋。

而小伙子们则不然,他们不敢进院,也不能聚伙,他们只是装作干点什么,比如挖甘草呀修树枝什么的,拎着一件工具,在金家门外转来转去,故意逗留一会儿,企图能看金守良媳妇一眼。

很多人,只是远远的见过这位新娘。因为近看的机会很少。

人们在暗地里议论,这么漂亮的女子,咋会同意和金守良订亲呢?有人问过金守良,是不是许以高额彩礼?金守良断然否认,他告诉对方,彩礼有,但不是高额,和梨树坡的其它人家说媳妇一样多。他还确切的说出一个数字,当然,是把送给女方的礼物也折合成钱,拢在一起,告诉给人的。

近距离的、面对面见过金守良媳妇的人,说她绝对是一只小鹿,刚长出角不久的小梅花鹿,体形、四肢、五官和神态,都明明白白告诉人,她是一头小鹿。

有人对此提出过异议。“人,咋能和动物比呢?人是人,鹿是鹿,一个两条腿走路,一个四条腿奔跑,一个炕上睡觉,一个野地里趴着,不一样,肯定不一样。”

为了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持这种意见的人,竟然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张金守良媳妇的照片。这是一张黑白照片,背景是一大片初夏的谷子地,谷子苗正好齐着膝盖。女主角站着,远处是天空和一脉隐隐的山。照片中的站姿有点特殊,和梨树坡的姑娘们绝对不同。有人问哪里不同,这不就是站立吗?两条腿站着,没什么不一样。于是,展示照片的人就点着照片告诉人家,这种姿式是远望之相,向远处看,而且绝对看见了东西,不一般的东西,在极遥远的地方,别人看不见。这个动作的力道从腿跟处发端,一路上升,最后到达头顶,返回眼睛,射向远方。这不是鹿又是什么?

这么一说,在梨树坡人的眼里,照片上的女子就幻化成了一头鹿。矫健,灵巧,嘴里衔着一朵灵芝,它从远远的地方奔来,忽然停在一片谷子地里,又向远方望去。

更重要的是,汪姓女子的那双眼睛,绝对的温和而美丽,和梅花鹿一模一样。

新娘一下车,就有人说起闲话了。梨树坡的人们,从来有话不直说。他们会把自己的意思装在某几句话深处,凭你再聪明,也得三五天才能品味出来。

闲话的开端处,是夸奖新娘的长相。梨树坡人夸人有一套,人长得漂亮,夸长相,如果不漂亮,夸健壮,如果连健壮也谈不上的,夸人品,无论了解不了解,就说人家人品好。一个女子,长相不佳,身体不强健,如果人品还有瑕疵,还能有什么长处呢?

鼓乐齐鸣,鞭炮震天。“劳忙”的们,有的站在大门外,有的站在院子里,分成两列,把眼睛全盯准了新娘。

汪姓女子款款而行,毫无怯意。

一开始,鞭炮和鼓乐唱主角。两千响的鞭,数百个二踢脚,震得人耳发麻。这种巨响结束之后,牛皮鼓和锁呐就突显出来。弄得小小的梨树坡如同出了天大的事。尽管人们早就知道要放鞭炮,要奏鼓乐,要吹吹打打,但绝对没料到会如此惊天动地。一时间,站在路边的人们,个个张大嘴巴,睁圆眼睛,好像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景象。曾有人此时东张西望了一回,事后他对人说,奇怪呀奇怪,人们的脸,全如即将吹爆的气球,那才叫真正的紧张。

鞭炮如炸雷,鼓乐似疾雨。当炸雷远去、疾雨将停的时刻,人们猛醒过来,意识到可以张嘴说话了。一时间,各种各样的声音混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声响,即像骤至的山洪,又如席卷的狂风,发出的人们,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全有,尖的钝的、高的低的混杂,更伴有咳嗽和干笑,以及“啧啧啧”和“哎哎哎”,简直就是一场乡村版的中国本土交响乐。

闲话的第一轮主题,是关于服装的。由于年代久远,后来的人们,已经说不清新娘子的服装款式和风格,人们只是依稀记得颜色很朴素,甚至有点老旧,让人感觉到不是新婚场合的服装。

以往,每次住婆家,汪姓女子都会穿得极鲜艳极个别,与梨树坡的姑娘媳妇们全然不同。当然,也有人在鲜艳上与之匹敌,但在款式上却落后一步,也有人在款式和风格上与之有相近之处,但颜色却显得不太搭配。总之,金守良媳妇一直是梨树坡服装领袖,属于领风骚者。但新婚这天,不是。

在梨树坡人的评判中,汪姓女子的新婚行头,像“耗子皮”,无论颜色和款式,都属于这种风格。在婚车上,新娘裹了一件羊皮大衣,下了车,就把大衣甩了,意思是把婚服给人看。这一看不要紧,梨树坡的人们,马上就给定了标签。

金守良娶亲,新娘穿成“耗子皮”,当然不是个吉利的征兆。不过,鉴于“耗子皮”里面仍是那棵小白杨,仍是那只小梅花鹿,人们除了使用“耗子”这个词以外,没有做更多的文章。可是,这个词一出,马上就成为一个热词,瞬间得到了所有人的追捧。有时,一个词产生的爆破力,远远胜过一长串释词。在梨树坡,这种情形更为突出。

这个词出自哪个人之口,事后曾经有过一段争论。有人说是本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当时,她连婆家还没找下,由于长得和漂亮一词稍沾点边,其实这只是她自己的估判,她也只是脸皮白了点而已。她就把自己当成那种心气有略高,遇事总要贬三分的人,率先喊出“耗子皮”三个字,以表示自己对新娘的不屑。

这个姑娘自己也承认,她多次对人说,她之所以喊出这一句,是她看出了汪姓女子的“贼性”。人们都认为,老鼠就是个贼,终生从事盗窃。吃是偷来的,穿是偷来的,弄不好,连后代也偷来的。这个姑娘言称,她并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手儿,她在新娘下车的一瞬间,忽然发现此人身上带了点“贼性”,两只脚暴露出来的。

据这位姑娘描述,具体情形是这样的:

新娘从前车耳处下车。车耳下边,摆了一块“喜糕”做踏脚,取自步步高升之意。新娘最先伸出的是左脚,这只脚上穿了一只黑色的绣花鞋,绸子面,上面绣着大朵的红花,应该是莲花,把鞋脸全占了。这只鞋缓缓的伸向盖着红布的年糕,鲜艳的红色直闪人的眼睛,如同黑蛇的信子一般

“吓人一跳。”

这是叙述到此的一句评价。

有人证实,当穿了绣花鞋的脚尖即将踩到年糕上时,竟然哆嗦起来。人们分析,这种颤抖肯定不是由担心产生的,在这种场合,人们绝对不会突然抽走喜糕,让新娘子扑个空。这种恐惧一定来自内心。心里怕,身上才抖。那么,这个一直受到金家万千宠爱的新媳妇,怎么可能害怕呢?一定有深层次缘由。

一只脚踩在喜糕上。先是脚尖落下,然后才慢慢的把整个脚掌落实。这时,才轮到另外那只脚。根据认真观察的者的言说,右脚的行为,绝对配得上“犹豫”二字。

这只欲前不前的脚,像极了一只小老鼠。缩头缩脑,左顾右盼,似乎老鼠进入了猫的视野。本来可以踏踏实实的按左脚的行动路线稳稳当当的落地儿,本来可以大胆的踩上去然后轻盈一跃。实际情况却不是如此。这只右脚,像找伴似的,极慢极慢的向左脚靠拢,似乎在验明身份,以避免误入敌手设置的陷阱。这样与左小腿接触了两三次之后,才算踩实站直。

这种动作,不像梅花鹿,更像小老鼠。

有人说新娘此时被鞭炮吓着了,有人说被鼓乐吓着了,也有人开玩笑似的说,被梨树坡人的眼睛吓住了。梨树坡这个村子,尽出产眼睛带钉子的人,看人入木三分。像老画匠耿连玉,只须看人一眼,就会把你的表情画在纸上,神似。

新娘子的两只脚给了梨树坡人以极大的想象空间。所谓见微知著,也许就缘于此。一开始,他们都有点担心,担心新娘子把年糕踩塌了。一只脚踩上去,两只脚踩上去,人们一直盯着,看看年糕是不是变形。蒙在红绸子下面的年糕没怎么样,两只脚淹没在目光里了。这是两只小巧的脚,让绣花鞋一裹,更加俏丽。这两只脚如同两朵花瓣,带着即将飘然而起的轻俏,稳稳当当的落在年糕上面,让人们浮想联翩。

这一瞬间是安静的,眼睛代替了嘴巴,但这只是一小会儿。很快,就有人悄悄的说了这样一句:这种脚,能是干活的虫鸟?当然,此时,声音还很轻,只有近旁几个人听见,稍远的一点的人,能感觉到有人出声了,但说的是什么,却不得而知,因此,就有人问,啥?说啥?也就有人回答?脚,这脚,不是干活的虫鸟。共鸣开始了。

这脚能趟泥下水?这脚能打墙托坯?不能,当然不能。梨树坡的人们,极容易对此产生共同的认识。几秒钟的功夫,声音就轰轰隆隆的震响到半空中。所有的人,众口一词,全对着这两只纤巧的脚发表议论。以至于你听不清我说的是什么,我也听不清你说的是什么,反正,所有的人都在说,而且越听不清,声音越大,聚合于一处,就如同落地的滚雷,一个接一个的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纵横交错着来回穿梭。

眼睛圆圆的瞪着,嘴巴大大的张着,所有的牙齿都伸出嘴唇之外,在冬日的阳光下闪耀,各种声音互相撞击,互相交融,仿佛千万缕细纱合成一根粗绳,千万条细流汇成一条大河。光梨树坡沸腾了。

汪姓女子站在喜糕上,她特意向四周看了看,身子向左一倾,向右一歪,双肩和脖子脑袋如同一只俏丽的百灵,把目光送出去,收回来,目力所及之处,荡开的一面扇形马上安静下来,数不清的大张的嘴巴迅速闭合。声浪就此摇撼起来,忽而东高西低,忽而南高北低,如同狂风中的波涛,涌起,回落,再涌起。

有人上前一步,要扶新娘一把。可她竟在那人双手未及之时,轻盈一跃,从喜糕上跳下来,落在地上。

由于这个动作出现得太仓促,从头至尾不过一两秒钟,让所有的人都没反应过来。但事后,仍旧有人对此发表评判。一个新娘子,哪能跳呢?这话一出来,引起了人们的再次关注。人们努力的从记忆中把这个倏忽即逝的动作重新再现,略下蹲,弓背,身子前倾,像只起飞的喜鹊一样,逃过所有人的目光,从喜糕移至地面,和闹着玩似的。

人们一致认为,汪姓女子这一举动,是蓄意而为。她故意站在喜糕上左顾右盼,分散人们的注意力,然后超乎寻常的一跳,如一柄重锤敲击了人们的神经,制造了一段记忆空白。这分明是和所有的人开了个玩笑。

新娘子开玩笑,在梨树坡,这还是第一遭。

从金家大门外,一直走到金家堂屋门口,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也许,汪姓女子以前住婆家时,曾经多次步量过这段路程。步幅的大小,步频的快慢,在这段路上,搭配得天衣无缝。菜园墙里墙外站了厚厚几层人,吹鼓手身后,聚拢了一大攒人,金家院子里,由人的身体挤成了一个大大的U形。

有人说,新娘的屁股明显比从前大出许多。汪姓女子上次住婆家的时间应该在端午节,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半年,屁股上长点肉,情在理中。紧跟在新娘身后的一个人,特意指了指前面的身影,小声说,看,棉裤都要撑开花了。

人们挤过来看新娘的屁股,院子里顿时一阵子大乱。人们跳进菜园,从人墙后来绕过去,再从人缝中钻进去,刚看上一眼,就被新一轮观众挤到后面去了。这样,终会有人看不到原版,只好听人讲述。

“啥样?”

“这样,你听着啊,这样。”

嘴巴快的人们,已经站在人圈外面向人讲述新娘的屁股了。这类似于电影的画外音,更像现场解说。而且,这种解说不仅在现场发生,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梨树坡,反复上演。那几个极善表达和描摹的人,成了这个村最不可缺少的人物。

肥硕程度,外形状貌,扭动姿态,还有颜色和表面的光洁度,都是人们描述的要点。有人听了之后,为了证实讲述的逼真程度,竟然再次挤进人群,瞄一眼,退出来,再听一次。

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怎么会有这样的屁股呢?在现场,除了产生几个擅长描绘的语言天才。人们分析缘由,讲述功用,喧嚷得不亦乐乎。

台上演戏,台下评戏,这可是梨树坡百年难以一遇的场景啊。

有这样屁股的女人是会生男丁的,而且不止一个。在梨树坡,这样的先例可不止一个。女人大凡屁股硕大浑圆者,都会接二连三的生男孩儿,一窝一窝的生龙活虎。合该金守良有儿子命。

后来,这个场景成了梨树坡最经久不衰的谈资。

    新娘以均匀的速度前行,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合着鼓点和乐谱的节奏,纹丝不乱。它不是一场彩排,而是精心准备的盛大演出。

新娘终于进了屋门,人们一下子扑上去,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紧了这幢土房,如同给黄色的墙上加了一道蓝黑的裙。

吹鼓手在门口停下,起劲的吹打。

此时,夕阳西下,各家各户忙着掌灯。李家大院灯火通明,一个特殊的夜晚降临了。

人们都说,金守良的婚礼,是梨树坡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一次。

华灯齐上之后,婚礼的看点才会突显出来。梨树坡这个乡村,大凡红白喜事,都会闹腾上几天。金守良的婚礼尤其让人兴奋。因为新娘子太漂亮了。

    新娘子上了炕,外面的鼓乐就此打住。人们一拔一拔的进屋,因为屋子小,容纳的人有限。

院子里,出现了七八个人攒。每个团伙大概有十来个人,大多是未出嫁的姑娘和刚结婚不久的媳妇。她们大概是自由结组的。这一堆全是十七八的姑娘家,大概连婆家都没找,恋爱也没谈过。她们大声的说笑,像刚出巢的百灵,根本听不清说什么,更多的是笑声,还有惊叫。

那一伙儿呢,年纪较大一些,有的找了婆家,有的正在恋爱,她们会压低声音,就新娘子的服饰和相貌作一些评论。

更多的是年轻的媳妇们,她们只在婚礼本身上下功夫,排场啦,席垫啦,来了哪些客人啦。

这一拔进去,那一拔耐心的在外面等着。进去的人们,有的坐在炕沿,有的站在柜跟,大伙争先恐后的和新娘子打招呼。一个村子里住着,都沾亲带故,有叫嫂子的,有叫妹子的,当然,也有长一辈的,叫侄媳妇。和新娘子闲聊,是件开心事。

    闲话终有竟时,说着说着,人们就觉得没话了,这时,她们就会推说家里还有事,让新娘子改天到家里串门,然后忽啦一下撤出来,紧跟着,下一拔就进去了。

这些闲聊的内容,全被梨树坡的人们分别记录下来。人们在回味这天晚上闲话的内容时,发现,各个小组之间,谈话的主题确有不同。有讨论生儿育女的,有言说吃喝穿戴的,当然,也有的对汪姓女子娘家那个村子有点知情,便说一点村里大事小情。但是,所有的参与闲聊的人们,都有一种共同的感受:这个新媳妇,别看年纪小,人小鬼大,要哪套有哪套,你一言过去,她保证一语过来,卯隼相接,凹凸紧扣,一点不含糊。

一拔子女人出来,马上就有一群男人把她们围住。男人们进不得新房,只好听二茬话。他们陪着笑脸,小心的问人家:都说啥啦?说话啥声呀?

这中间,汪姓女子方便了一次。

按惯例,还没入洞房的新媳妇,是不能到外面入厕的,这是梨树坡的老规矩。一旦内急,婆家人会派个人,送个脸盆进来,尿在里面,然后再端出去。但汪姓女子说不行,不能在屋里,她需要实实在在的进一次厕所。

这个信息马上就传遍了整个院子。毫无疑问,新媳妇不是撒尿,而是要拉屎。看样子,上车前肯定放开肚皮大吃大喝,才会有这样一出。以往,新娘子在这个日子,全是饿着肚皮的,连尿都不会存,不可能产生大便。

有人把她送进羊棚。她挥了一下手,把陪伴的人挡在门外。她还说了这样一句:回去吧,别在这儿等了,看味着你们。

当时陪新媳妇入厕的有四五个人。她们中的一个事后曾精细的再现了这个过程。她说,新媳妇站在羊棚门口,转回头来对人们说了一句话,但这个转身的动作很不寻常。她只是把脑袋转回来,像安了转轴似的,身子根本没动。

“这样,就这样。”这个女人想给人们演示一下新娘的动作,但是演示不了,最多转到肩膀处,根本无法完全转到后面。

在场的人们都质疑此人所言情景的真实性。大伙也都试着想在身子不动的情况下把脑袋完全转到后面,但无一成功。

可是,这个人,坚决而明确的表示:汪姓女子就是这样转头的。

金家羊棚里面没点灯,黑洞洞的。根据当时的描述,汪姓女子已经进入其中一步之远时,才转头告诉人们不用陪她了。也就是说,她的身体,已经完全隐入黑暗中,但新娘雪白的脸,亮亮的眼睛,定会从黑暗中突显出来。这是人们的共识。于是,有人出了个主意,让画匠耿连珠复原这个场景:黑暗的背景下,一张脸,一双眼睛。

耿连珠没接这个活儿,尽管有人许以一顿酒肉,他还是拒绝了,他说,这模样,不是人,是鬼。

真实情况是不是如此,仅凭一个人的嘴巴,不能确信,但人们还是愿意相信它是真的。汪姓女子进入羊棚的最后回眸,成了一个典型形象,在梨树坡广为流传。

后来,有人曾想趁月黑风高之夜到金家羊棚试一次,能不能身子不转扭头?是不是只能看见脸和眼睛?但一直未能变成现实。人们觉得那样太不地道,也不厚道。但是,在别处,在其他人家的院子里,羊棚里,确实偷偷试过,不转身子,脑袋转不过来,当然,只能看见脸的侧影。

人们觉得新媳妇入厕的时间有点长,超过了正常人大便的时限。尽管没人掌握准确时间。人们把这次入厕时间和村里的几个人进行了比较。比如说最能蹲的那个中年汉子,最多也不过一袋烟功夫,一见活计来了就进厕所的那个婆娘,也只能在里边呆上半顿饭。而这个新媳妇的一泡屎,明显太麻烦了。

根据后来发生的事,金家的羊棚实属天塌地陷之处,绝不仅仅是羊儿们歇息的场所。陪同的人们见新媳妇消失在黑暗中,就转身到灯光下闲聊去了。梨树坡人有这样的话:写字不描,拉屎不瞧。人家新媳妇拉屎,咱堵在门口张望,咋也不是一道儿。

就这样,在离羊棚十来步远的地方,在一盏红灯笼下面,攒成一伙人,她们是刚才陪伴的女人们,再远一些,是一些男人,青年人,十八九二十来岁,未婚,他们也在说着什么,但不时向这边张望。再远一些,是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其中也杂着几个中年男人。他们的话儿,已经和这场婚礼无关了。

一开始,院子里的人们,共同的目的是等新媳妇入厕出来,但时间一久,人们就把这个目的忽略了。有人进屋端来一碗茶,也有人点起了第二枝或第三枝烟,更多的人,已经变换若干话题。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多子多福,这些老掉牙的聊天内容,反复出现。

金家大院亮如白昼。从大门开始,沿着两道南北走向的矮墙,每一侧悬挂了十个灯笼,在正房的前面,又挂有十个灯笼,再加上窗户透出来的光,把院子里的一切都照得极为鲜明清晰。梨树坡的人们,一致说,月黑头的夜晚,这么亮的院子,头一回见到。

此时,新房里空无一人。后来,有人传述,就在此时,新房曾闪过一个人影。至于是谁,没看清。反正忽的一闪,像鬼影似的,由东向西,从窗户掠过。

“这样的日子招鬼?不可能。”说这话的人半信半疑。

“都是没准的事啊,鬼这种东西,人一走,它就来,人一来,它就走,专门打穿插。”有人说闲话。

新房招鬼的事,曾经在梨树坡盛极一时,成为最有魅力的谈资。对于这个鬼,人们进行过多种推测。肯定是个孤魂野鬼,没处去,见得这个院子热闹,就进来凑凑。或者是个未曾结婚就死去的年青人,男女不定,听见鼓乐,心里痒痒,近旁瞧瞧。再就是多年不得超生的罪鬼,游荡在阴阳两界之间,天天盼着重返人间的。

总算找到了聊天的主题。但在人家办喜事的日子说神道鬼,不算太地道。于是,说话的人们,先是四下里打量一番,见没有金守良家的人,再打量,没有金家本家人,再打量,连至近的亲戚也没有,这才放心的把话说下去。

“白天是人的世界,夜晚是鬼的世界。人睡着了,鬼就出来了。弄不好这个鬼就住在金家,夜夜都出来闲逛,今儿撞上了。”

“瞎说,鬼就是鬼,不是人,不下田,不成家,不穿衣,不吃饭,还需要固定住处?就是来凑热闹的。”

“……”

原本分散着的人们,都被新房招鬼这个主题吸引了,全凑过来,聚成一个人疙瘩。人一多,自然倚势,说话的声音就高出许多。一开始嘤嘤嗡嗡的像蜜蜂,渐渐演进为车轮滚滚,万马奔腾。你一言我一语,许多声音杂于一处,尖利和浑厚相互冲击融合,金家院子,竟如唱大戏一般。

“新房招鬼”事件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由没有性别演变成一个男鬼,由从窗户一掠而过演变成炕上坐,柜上坐,炕沿上走,甚至还扒着窗户向外瞧。

鬼入新房的原因也被分析出来了。

“一准要托生的,和阎王打好招呼了,就托生这家,先来看看。”

一听这种说法,人们都来了精神。

新媳妇就趁这个空儿,返回了新房。

人们都没看见新媳妇回屋,人们全在倾听鬼临门的故事。后来,一个人发现新媳妇已经坐在炕上了,惊呼一声:快,有鬼。

这一嗓子惊动了金家人。娶媳妇办喜事,哪里来的鬼?一家子四五个人没头没脑的撞出来,大声问“在哪儿,鬼在哪儿?”幸亏喊叫的人没再出声,慌乱中没被金家人锁定,否则金家就把他当仇人待。巧的是还有人回了一声“在新房”,于是金家的四五个人,又没头没脑的闯进新房。

新房里只有一个人:汪家女子。没有什么鬼。

新媳妇坐在炕上,平静的喝茶水,嗑瓜子,她笑盈盈的说:“爸,妈,上炕坐吧。我这儿坐福呢,不能起来。”

金家人松了一口气:没有鬼。

汪姓女子此时的笑容,后来被人们一再谈及。在梨树坡人的传述中,新媳妇的笑,如初春的阳光,如盛开的葵花,更如六月里荞麦的香气。这个汪姓女子,本来长得就俏,再加上这种漾着喜气的笑,美得无与伦比。

梨树坡的青年男女,很多人都喜欢再现这个场景。端端正正的坐在炕头,屁股下面坐一床新被,盘腿,挺直上身,双手搭在膝上,微微扬起下颔,嘴巴张开一条细缝,露出牙尖,那模样,正在笑着,永远笑着。

当然,有人扮得像,有人扮得不像,但是,无论像与不像,人们都会报以热烈的赞美。特别是年轻漂亮的小媳妇们坐上去的时候,人们的反应更为热烈。

据说,金家人在新房里和新媳妇还真的聊了一会儿。他们先是问“冷不冷?”。新媳妇回答“不冷,一点也不冷”。然后,金守良的妹妹就把茶壶里的残茶倒掉,换上新茶,还说“这是热的,喝点,暖和暖和”。这中间,婆婆还坐在炕沿,把手伸进新媳妇的屁股下面,摸了半天,说“炕还热吧”。

说话中间,有人机警的四下里搜寻,看看是不是有鬼藏在墙角和柜空。没有,一切都平静安然。

这间新房是早就备好的了。刚一入秋,就抹了泥,定下结婚的日子后,又糊了纸,白的,雪洞一般。屋顶四周压了一圈红纸条,鲜艳夺目。

新媳妇曾问过一句“刚才外面发生了啥事?”,金家人没好明说,他们听到这句问话后,互相看看,最后,人们把目光集中到公公身上,意思是由公公来回答。没办法,老金头说,没啥事,唠闲喀呗。一下子就把事马虎过去了。

此时,窗户外面已经聚了一大堆人,人们都要看看屋子里发生了什么。隔着窗,听不见人们说什么,但却能鲜明的看见人们在做什么,什么模样。在梨树坡人的眼睛里,金家一家子人,当然不包括金守良,和新媳妇一块,其乐融融,无比亲近。从一张笑脸上发出一句话,到达另一张笑脸,声音在不同的笑容之间穿梭,时不时的,还会出现大笑的表情。

有人说他听到了动静。

在梨树坡,“动静”一词有特殊含义。各类声响中,有的是动静,有的不是动静,至于哪类是,人们说不清,但一听到动静这个词,人们马上就会把它同各类正常的声响区别开来,赋予它特殊的意义。

说听到动静的人,马上就遭到了大伙的齐声嘲笑。金家办喜事,全村男女老少,除了走不动走不开的,全在这儿,动静当然少不了。锅碗瓢盆,走路咳嗽,说笑打闹,全是声响,更有猪唱犬吠,雀飞鸡刨,可以说是五禽皆惊,六畜不安。到处都有响声,竟然还说听到了动静,让人好笑得不行。

可持这种说法的人,却脸红脖子粗的争辨。“就有动静,就有。”

“在哪儿?”

人们问。

在哪儿?他说不清。驴圈,羊棚,鸡窝,猪圈,后墙外,反正是个黑暗的地方,人们不大去的角落。

这种说法引来的,还是一阵子笑。

就在一片嘲笑声中,又有人说:听到了动静。而且,还不止一人,三四个,有男有女,有老的,也有年轻的。人们开始重视了。

“是啥声?”有人这样问。问得郑重其事。

啥声?说法不一,有的说是这种声音,有的说是那种声音,林林总总下来,有四五种,每个人听到的,都不一样。

这就怪了。

即然有这么多人都说听到了动静,那就是说确实有动静。于是,金家院里“有动静”这个消息,仅一会儿功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梨树坡所有的人,包括留在家里走不开走不动的,都知道了。

在认可“有动静”之后,人们就对“动静”本身开始深究。其中一个耳闻者说,是一种笑。

梨树坡的人们,对本村的人极熟,哪个人笑出来是哪种声,门清。但是,这天夜里,在金家院里,不仅有本村人,还有从外村赶来的金家亲戚,不大好判断。于是,人们就笑一番,让耳闻者辨识。

“哈哈哈。”

“嘿嘿嘿。”

“嗬嗬嗬。”

“咯咯咯。”

听者摇头,不是,不是这种声响。

“那你学学,是啥声。”

又摇头:学不来。

这就奇了,说不清是哪来的动静,也学不来是什么动静。

耳闻者说,声音很细小,像一阵子轻风,忽的就来到耳边了,但停住脚步细听,消失了。走几步,又来了,好象就在耳边,就像有个人在耳边笑。

这人还说,这种笑声,不仅梨树坡没有,别处也没有。

“你就说从没听见过不就得了。”人们已经没好气了。

办喜事,有人笑,这很正常。但是笑得如此神秘,不让人见面,就有鬼了。人们互相看看,似乎在问:是你吗?

当然不是,在场所有的人,都否认自己是这种笑的主人。

说话间,又有一个人上前。他说,他听到的动静不是笑,是另一种声响。

“啥声响?”有人问。

“虫子叫。”此人肯定的说。

蝈蝈?蛐蛐?蝉?大伙比赛往下猜。

十冬腊月里听见了虫子叫?按节气讲,绝对不可能,但就喜事来论,也许是一种吉兆。人们放下了心,特别是与金守良家沾亲带故的,平时走得近的,来往多的,都放松了紧张的神经。

几个好事者却不想这么简单了事,他拉住那个听见虫叫的人,非得让他学一学,到底是哪种虫。

他学来了一遍。

人们觉得不像虫叫,倒像刚下生的小猪崽子。

于是,结论又飘忽起来。这时,又蹦出一个人来,他大声宣布,他也听到了动静,不是笑,不是虫子叫,不是猪崽子叫,而是一种鸟鸣。

他发出一种声响。人们听了,认为不是麻雀,不是喜鹊,不是山雀,也不是百灵,到底是哪种?反正梨树坡这地方没有这种鸟。

人们的脑子乱了。

此时,梨树坡已经不再平静,这种躁动不是由金守良办喜事引起的,而是由不明不白的动静引起的。人们的注意力开始转向喜事之外。有人建议到外面搜寻一番,看看是不是有啥东西隐在院子四周。

三个一伙,四个一群,人们忽的散去。这是一种无须组织的行动。

有打火把的,有举灯笼的。前街,后街,东院,西院。到处都有火光,到处都有人影,到处都有声响。

人们故意重重的走路,让脚步声分外响亮,也有人在说话时加重了音量,好让远处的人,金家院子里的人也听见。更有人放大了搜寻的范围,进了更远的一条街,更远的一处人家。

“看,那儿有一个。”这个声音分外高亢,显得夸张,已经辨不出它的主人。接着就有一串脚步声响起,杂沓而纷乱,震得人们的心,通通通直跳。

最后,几乎察遍了整个村子。

人们发现了白天里从没见过的东西。比如在十字街口,有个黑乎乎的玩艺像人脑袋,弄不好那笑就是它发出来的。还有,在穆家老院子东墙外,有个直立的黑影,看上去像个三四岁的孩子站着,一动不动,它会不会笑?村子东头的大柳树上,树枝间,竟有一张脸,白白的,闪着光,就像有人个趴在那儿。其中有一伙儿,在行走间迎面撞上一个人,黑长着身子,迈着大步,不言不语的就过去了,连个招呼都不打,此人是不是梨树坡的人?如果是,应该打招呼,如果不是,就应该是走夜路的,走夜路也得有个动静呀,可他竟然毫无声息的飘过去了。这些,白天里根本没见过,天一黑,就出现了,是人?是鬼?还是别的什么?人们确信,听见的声响,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此时,整个梨树坡,都被火把和灯笼照亮了。脚步声忽急忽缓,互相间的招呼岔声野调,惊恐和慌乱弥漫了全村。

有人曾在此时攀上房顶。他向四周了望的时候,据说看见了梨树坡最壮观的一幕。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金家大院。一片通亮,如同一个大戏台。梨树坡每年春天里都要请戏班子唱戏,戏台一般搭在村子中央十字街的粪堆上。不知从哪年哪月起,梨树坡的人们,一化冻就起圈,挖出来的羊粪猪粪牛粪堆在院外,无形中人们就会把哪家粪堆大作为日子兴旺的象征。十字街这几家,比着赛多养牲畜,粪堆一年比一年大。最后,这里就成了粪堆群。你家像小山,我家就是大山。戏台子就随性搭在粪堆上了。一到夜里,挂上一串灯笼,亮如白昼。据上房者讲,这天的金家大院,就像夜里的戏台。

至于这位上房者为什么要费尽力气从高处观望观望,事后,他道出了自己的缘由:即然在院子里找不到动静的出处,可能从远处会看出眉目来。他说,这个夜晚,金家大院就是一场大戏,人来人往,唱念俱备。一会儿是文戏,一会儿是武戏,反正绝对不像办喜事,就是在唱戏。有单人独唱,有几人合唱,也有二人相对做出打斗状,还有多人攒团,像一场群殴。热闹呀。这是他最后的话。

他说,金家大院里有动静是绝对的。唱大戏,可不就是个出动静嘛。有唱有说,有敲有打,有跑有跳,这些动静都不是平日里能听见的。他告诉人们,从远处看,就是一台戏。五间大房是后台,院子是戏台,演员出出进进,观众走里走外。尽管听不清台词,但却能看出情节,打的,劝的,发脾气的,讲道理的,一应俱全。咋看,也是一场戏。

他说他看到了一个极其集中的场景,据此他竟然还原了剧情:一群人对一个人发威。这群人大概有五六个,前面两个,后面三四个,形成了一个坚固而有序的团队。明显的,前面两个是主力,后面的是援军,进可攻,退可守。而对面的那个,则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面对一个强大的、气势汹汹的军团,他肯定心生畏惧,时不时的,身体就后仰一下。但是,很快,他就镇定下来,尽量稳定的站直,努力的讲出些什么,似乎在争辨。

这个场景持续了五六分钟,有一瞬间,对垒的双方已经很近了,只须一抬手,就能戳中对方的脸。看样子双方言词激烈,情绪高涨,似乎一场冲突不可避免。但是,也在一瞬间,他们又各自后退了一步,只前倾着身子,把脑袋伸向对方,似乎有所缓和。

上房者还对人说,这天夜里,梨树坡也和平日里不一样。

各条街巷里都游走着灯光和火把。有的三四点,有的五六个,有的向东,有的向西。伴着隐约的声响,让人心里起疑。以往日子,人们天一黑就窝在家里不出门,点一会灯就睡觉,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殊不知,在墨黑墨黑的夜里,飘上这几点亮,完全不是梨树坡了,村子里,全是游魂哪。

这一通察找大约持续了一小时。这一小时里发现的一切,后来被人们进行了梳理和分类,然后再次组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册梨树坡夜世界的百科全书,供人们反复传述。第一节从来都是这个场景:

两条黑狗躲在一处条胡同深处。这条胡同本来就长,夜里更幽深。当人们走进去的时候,这两条狗竟然贴着墙站着,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只用贼亮的眼睛看人。一开始,人们并不认为这四点亮光是狗眼,直到走近,才看清是两条狗。深夜是狗们看门的时辰,它们不看家,跑到这里干什么?而且鬼鬼崇崇,躲躲闪闪,一定不会是光明正大的勾当。于是,当下,人们围住它俩,对其性别进行了查验。果真,一公一母。

第二节是关于一个独行者的。这个人肯定不是梨树坡人,因为人们不认识他。一个外地人,深更半夜跑到梨树坡来干什么?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往村子中央走,至于去哪家,人们无法确定,但是,想进某家院子,是绝对的。因为他走得很快,像小跑似的,而且专贴着后墙根,像只耗子似的。

一开始,人们看见的是他的后背。在这个后背即将消失的当儿,四五个人快步追了上去。当然,梨树坡的人们都能掌握一点待客的常识,不能见了人就问人家是哪里人呀,叫什么名字呀,或到哪家去呀,吃没吃饭呀。即然不能问,也就不好开口,仗着人多,小跑着赶上来,围在此人前后左右。

四五个人围住一个人,而且都不出声,人们还把火把灯笼举起来,有的高过此人的头顶,有的对准他的面庞,这个人就有点惊慌了。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无论是谁,是传述这件事的时候,说到此处,都会说一句“妈呀,吓死人啦”。当然,讲述此事的,定是当时的亲历者。于是,这种表现惊诧的语调就更为突出。哪知道,这个外乡人,在人们一愣神的空儿,竟然如一条蛇,哧溜一下,从两个人腿间的空档,爬了过去,然后一蹦高,燕飞似的跑了。

当然,还有一些别的发现,也都编入其间。一桩是人们百听不厌的。两个人,一男一女,全是梨树坡的。男人呢已婚,儿子五岁了,女人呢,未婚,尚未定下人家。二人在街上走,一边走一边聊天。男的说老金家娶媳妇,一定得出点事。女人问为什么呀?男的就口无遮拦的乱发一通议论。他的声音特别大,老远就让人听见了,于是他的原话就进了这本梨树坡夜生活教科书。他的主要依据是两点:其中一点是新媳妇太漂亮。另一点是太大方。

那未曾定下人家的女人问,仅凭就得出点事?男的说,不出事就不正常了。

这场对话的主人有名有姓,后来,甚至有人撮合他俩情景再现。他们没有拒绝。

这场兴师动众的巡查被一阵羊叫结束了。

金家养了一群绵羊,一只公羊,四十多只母羊。就在人们为这次巡查一无所获而困惑的时候,羊们突然叫了起来。

它们和约好了似的,一齐高叫,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分散在村子四处的人,便纷纷赶回金家大院。而金家大院里仅有的几个人,也带着惊惧的神色,胆胆怯怯的向羊棚靠拢过来。

里面没灯,黑洞洞的。更猛烈的叫声从里面涌出来,似乎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梨树坡的人们都知道,绵羊这种家畜,轻而易举是不出声的,即便刀摁在脖子上,也只是象征性的叫几声。莫非有人在里面挥刀屠宰?

一个胆子大点的妇女试探着进去了。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以后,人们发现,羊的叫声更尖厉,更凄惨,似乎此人就是屠夫,挥刀相向,把羊们吓着了。

就在人们三三两两的回到金家的时候,进羊棚的女子出来了。她的怀里,抱着一个东西。

“小孩,小孩。”她这样嚷着。

梨树坡的人们,任谁也不会漏掉这个场景。

人们纷纷涌上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她。在人们的目光里,她双手托着一个黑乎乎的玩艺儿,她上身前倾,嘴巴大张,两只眼睛如同探照灯,充满了惊诧和兴奋。她大声的叫:“小孩,小孩。”

一开始,人们并不认为她双手托着的是个婴儿,一来夜色墨黑,看不清,二来人们根本不信。但是,当她跨到灯光下的时候,人们伸长脖子看上去,果真是个婴儿,全身赤裸。后面的人看不见,焦急的问:“是啥?是小孩么?”

还没等前面的人回答,这个婴儿代人做出了响亮的答复。他啊啊啊的哭了几声,算是报出了自己的身份,然后一叠声的哭起来,在干冷的夜晚,格外打远儿。

金家大院里冒出了个婴儿。这个消息如同烈火烹油,瞬间传遍了梨树坡。 大街小巷响起的急促的脚步声,凡在金家大院外边的人们,全都以最快的速度奔跑起来。

曾经有人这样回忆当时的境况。在街上的人们,听到了“金家,小孩”这样并不连贯的词,立刻如点燃的炮仗,砰砰啪啪的就爆开了。其实,人们的脑子里,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金守良娶媳妇的夜晚,听到“小孩”的字样,无论是哪家,无论是什么人,生了小孩,或者抱来一个小孩,都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有人摔了跟头,倒在地上,后面的人,根本顾不得扶起来,而是从他身上直接跳过去。人们太急迫了。

奔跑中间,也有人问,哪里来的小孩?谁家的小孩?根本就没人顾得上回答,人们只顾着一窝蜂似的狂奔。

摔倒的那几个,本想爬起来接着跑,哪知道刚弓起背,身上就有另一个人跳过去,吓得他们赶紧趴下。直到人们的脚步声远了,喊叫声远了。他们才四下里看看,大着胆子站起来。

也就是几分钟的功夫,金家大院里就挤满了人,密不透风。灯笼火把把院子照得通亮,大门外的街路上,挤满了人,他们已经进不来院子了。

据在场的几个人事后回忆,青年女子托着这个哭喊的婴儿,被人们拦在院子里。高举的火把燃烧着,人们都探上头来看。没办法,这个女子只好大喊:“让让,让让,冷,冷。”

一个人躲了躲,另一个人马上把脑袋伸了过来。大伙都要看个仔细。

远处的人们,更加焦急,各种声调的问话此起彼伏:是小孩吗?丫头小子?谁生的?羊生的?

托婴儿的女子缓缓前进,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一般。她不停的喊叫着:让让,让让。努力的向前挤过去。直到接近堂屋门口。她猛地一冲,进了门。

消息不断扩散:是个婴儿,不知是谁生的,生在羊棚里,是个小子。

一部分人随着涌进了屋子里。

但更多的人无法进屋,他们只好呆在院子里,呆在院外的街道上。

这位抱孩子的女子事后曾对人说,在堂屋里的时候,她还真的思谋过往哪屋里放这个孩子。东屋里住着公公婆婆,西屋是新房,金家的另外几个子女,住在另开门的屋里。她一边走一边捉摸,东屋?西屋?甚至,她还问了一句:放哪屋?但没人回应她,或者回应了她根本没听清。她的目光一直在婴儿身上。她告诉人们,在灯光下,她分明看见,婴儿全身青紫,瑟瑟发抖,如果不是响亮的哭,无法判定是死是活。

鬼使神差似的,她直奔西屋。

“西屋亮。”事后,她对人说。“瞎眼碰子奔灯亮。”

除了新媳妇,西屋没别人。这个女子一头撞进去,才觉得不太妥当。还没正式入洞房的新人,干干净浄的新房,哪能容这个刚出生的婴儿呢?但已经进来了,她只得讪讪的笑笑,说,走错屋了吧,走错屋了。

她本想转身退出去,她发现,无法后退了。她的退路已经被堵住了。许多人,大多是女人,随着她进了新房,刹那间就把半间屋子塞满了。而且,陆陆续续的,还有人不断的挤进来,她被挤在炕沿动弹不得。

这时,她还向窗外看了一眼,院子里亮如白昼。窗户上人影憧憧。

人们发现,婴儿不再哭喊。甚至睁开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小脸上出现了惊诧的表情,小胳膊小腿舞动着,像只入水的青蛙。

“看这,你看这,我这是————”抱婴儿的女子再次出声。

没人应声。没人给她一个主意。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落在婴儿身上。事后有人说,这是个大胖小子,不到八斤,也有七斤半以上。这还是个俊孩子,圆盘大脸,大眼睛,双眼皮。白净,和梨树坡的黑小子们不一样。

此时,金家大院里,屋里屋外,一片安静。

金家大院里,除了菜园,全是人。有的站在窗前,有的站在门口,更多的人挤在菜园的两道墙之间,直到大门外。灯笼高高的举着,火把在无声的燃烧。

人们等着。

最先出声的是新媳妇。

她问了一声:“这是啥呀?”

没人回答她。这本是个无须回答的问题。别说是即将入洞房的人,就是比她小上十岁八岁的小丫头,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虽然没人搭茬,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她。明晃晃的灯光和明晃晃的目光,似乎把汪姓女子照得通体透明。她努力了半天,肩膀胳膊动了动,脑袋摇了摇,努力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

“这是小孩么?刚下生的?”

还是没人接音。

外面的人们有点着急了,有人问:“屋里咋样啦?小孩咋样啦?”

这样的问话如同一道无形的波,在人群里向前涌动,一直传导到新房里。新房里的人们,悄悄的回了一声:“小孩挺好,活着呢,新媳妇问话呢。”

这个回音一字不差的传出去。

“呀,这是谁生的,生在哪啦?”

新媳妇又问。

还是没人回答她。婴儿身上粘了几个黑羊粪蛋儿,很明显,是生在羊棚里,无须回答。

新媳妇这句问话再次被人们传导出去。

“咋这么狠心,大冷的天,把孩子扔在羊棚里。”又是新媳妇。她象自言自语。

这回,有人搭茬了。

“是呀,心太重了。看把孩子冻得,都紫了。”

此言一出,马上有人脱下棉衣,给婴儿盖上。这件棉衣是深红面的,白里儿,看样子是刚上身的。那红色极艳,是上讲究的印泥红。

已经有人开始大声问询婴儿的亲生母亲是哪个,婴儿需要喂奶,再耽搁下去恐怕真就没命了。

新媳妇明显的惊慌起来。她避开众人的视线,向后退去,直抵墙角。

质问一声接着一声,甚至有人这样问:是不是你,是你就快承认吧。孩子死了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是杀人。

“你们都盯着我干啥,是我的吗?”新媳妇反问了一句。

是呀,人们互相看看,认为她说得有道理。

这些对质,一一传导到大门外。所有的人都明明白白的知道了。

公公婆婆挤进来了。婆婆上了炕,把婴儿抱在怀里。

“快,有奶的,给一口儿。”她说。

“没找着亲妈,有奶也不给。”黑压压的人群中传出这样一句。

“找亲妈的事好办,慢慢来,一会儿就找到,要紧的是给口奶吃。”还是婆婆。

“不行,谁是亲妈,马上承认,不承认,有奶也不给。”

“这是谁呀,这么不依不饶的,不管谁是亲妈,孩子总归是孩子吧,他知道啥呀,他得吃,得喝,得活。”

人群松动了。但并没人送奶过来。有人递上一个小碗,碗里是开水。

婴儿得到了一点水,他似乎有了力气,大声哭了起来。

金守良娶妻这件事,有两段精彩的对话,如同戏剧对白,一直流传在梨树坡。

第一段,是婆婆和新媳妇之间的。

婆婆:孩子,你说,这孩子是谁生的?

新媳妇:妈,我真的不知道。

婆婆:可这孩子生在咱家,你说说,哪家的小媳妇大姑娘会在十冬腊月跑到咱家羊圈里生孩子呀?

新媳妇:是不会。可我是真的不知道哇。

婆婆:孩子,妈不是逼着你非说个长出。妈是要给这个孩子找到亲妈。这亲妈不可能是外人,咱家里的女人,我,你大姐,你妹,是哪个呀?

新媳妇:哪个也不是。

婆婆:那是谁?

新媳妇:妈,你是逼我承认吗?

婆婆:妈当然不是逼你承认,如果是你的,你就承认。

新媳妇:是我生的。

沉寂了一会儿。

新媳妇:妈,这孩子是我生的,我给金家丢人现眼了,不配做金家的媳妇,你们看着办吧。要是能行的话,就让我存占到天亮,天一亮,我就带着孩子走,要是不行,我现在就带着孩子走。

又沉寂了一会儿。

婆婆:傻孩子,这十冬腊月,天寒地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刚生了孩子,还在月子里,哪能出门呢。再说了,你是咱金家的媳妇,生下的是金家的骨肉,哪能往外走呢。来,孩子,抱着,给口奶。

新媳妇:妈,不是————

婆婆:啥不是,不是全在妈身上,妈眼里没水,光顾着娶媳妇高兴了,就没看出你带着身子,这事,全怪妈,孩子,别走,千万别走。妈给你赔不是,给你赔理道歉,你是金家的功臣,看,这大胖小子,哪找去?哪寻去?

第二段精彩的对话,发生在东屋。是爹和儿子之间的。

爹:小子,你说,这孩子是不是你的?

儿子:不是,绝对不是我的。

爹:我看像你的,那嘴口,眼睛,鼻子,都像你。

儿子:爹,你哪能把屎盆子往自已儿子头上扣呢,不是就是不是。

爹:啥不是,正月你往回送人家,就你俩,路上又有树林子,还有渠沟子,你肯定是动了人家,即动了人家,那孩子就是你的。

儿子:爹,没动,真的没动。

爹:还说没动。你小子混呢,二月二来家里住着,我亲眼看着你偷偷钻进西屋,腆着脸和人家说话。

儿子:爹,那就是说话,没别的。

爹:即说了话,就不兴有别的。我看,就是你的,你给我承认。

儿子:不是我的,就不承认。

爹:不承认,我揍你。

儿子:揍也不承认。

爹:小子,承认了吧,就是你的,你想想,你们订婚这几年,人家来,你去接,人家走,你去送,人家住在咱家,你天天没黑没白的往人家近处凑,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儿子:……

这两段精彩的对白,发生在梨树坡人的眼前,耳边,所有的人,包括屋外院外的人,一字不落,一字不差的,全都记了下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两段对白成了人们最喜欢的谈资,有时两女,有时两男,趁兴对质一遍。一般是一个年纪大的一个年纪小的,以免有个人吃亏。因为其中一个,是长辈。

没几天,就过年了。梨枝坡人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中,把许多事都忘了。其中包括金守良新婚之夜发生的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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