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剧情》节选
难以觉察的深层自恋
美好的关系就像抛能量球,
两个人一次又一次地抛出自己的情感渴望,期待被对方默契地接住。
偶尔失手,球落地了也不要紧,捡起来继续抛就好。
有的人看上去理性谦虚,清晰地知道自己在某些方面的不足,“自恋”这个词似乎跟他搭不上边。但经过这些年的自我觉察,我发现有些隐藏在潜意识深处的自恋,一直悄悄地影响着很多人的人生。然而,因为意识与理性上的自我认知,让这些深层次的自恋难以被察觉。
深层次的自恋可以总结为:第一,你居然对我有不满,你这是要害死我,所以你去死;第二,这个世界如此不如我意,我还怎么活下去,我得去死;第三,我的想法你居然接收不到,那我们的关系去死。这三句话听上去很荒唐,然而这种荒唐却可能一直在悄悄支配着我们的人生。
第一层自恋——你居然对我有不满,你这是要害死我,所以你去死。很多人一直期待父母或爱人能够向自己道歉,承认他们过去伤害自己的事实。表面上看,这个期待简单、合理,只要对方肯承认这一事实,几乎就能被原谅,重新开始双方的关系,于人于己都好。可为什么对方就是死不承认呢?我跟他诉说他伤害我的事实,他反而更凶狠地反击我、羞辱我。这是因为他的深层自恋结构是,你对我不满,等于证明我是坏的;证明我是坏的,就是要害死我;既然想要害死我,那你这个恶人先去死。
这里的关键点是,我是坏的,等于我得去死。这是婴儿期偏执分裂的防御机制,婴儿会使用偏执分裂的手段来应对挫折感。妈妈被一分为二,坏妈妈在想象中被自己杀死,好妈妈才可以存活。当现实中的妈妈足够好,大部分时间及时回应婴儿,婴儿的人格就会变得宽广,能够同时容纳好与坏。即使在糟糕的情况下,他也可以期待美好的到来。
比如孩子饿了,迟迟没有乳头递来,但因为大多数时候他都被及时哺乳,所以孩子能够期待乳头的到来。相信糟糕的感受有结束的时候,就是面对冲突时,对冲突有最终和解的信心。因此,他有力量去创造由坏到好的转化。如果妈妈确实很糟糕,和解不会发生,偏执分裂的防御机制就被固化下来。人们会一直执着于我是好的,是对的,否则就得去死,所以也会投射性地认为:如果别人对我有不满,就是在杀戮我。
有读者向我倾诉:“我跟妈妈说我很抑郁、痛苦,妈妈勃然大怒,咒骂我,说我要害她,说我想要她死。”还有读者留言:“我妈妈常说的话是,她这辈子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都是别人对不起她,她没做过不在理的事。然而跟我妈妈在一起生活的人,都生不如死。”
这两个例子很经典,活在严重偏执分裂中的人,他们的自恋脆弱到不允许自己意识到自身有一丁点儿的不好。这两个例子所反映的情形通常发生在社会底层,而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不会这么直白地表达,尽管他们内在的自恋结构可能是一样的。
如果一个人在关系中特别在意自己是不是正确,对别人是否对自己不满特别敏感,经常对别人的不满感到愤怒,觉得对方蛮不讲理,那么可以觉察一下自己内心深处是否有这种自恋的动力——我错了就得去死。很多时候大家争执的初心,并不是想要证明谁对谁错,而是真实的感受需要被看见,发出的情感渴望被接住。
美好的关系就像抛能量球,两个人一次又一次地抛出自己的情感渴望,期待被对方默契地接住。偶尔失手,球落地了也不要紧,捡起来继续抛就好。通过一次次发出信号和接收信号,联结得以不断增强,双方都感受到关系的滋养,幸福就这样产生了。
第二层自恋——这个世界如此不如我意,我还怎么活下去,我得去死。这种自恋是我最近一年才在自己身上观察到的,我很惊讶,它居然藏得如此之深。
2016年我刚搬到北京不久,把手机遗忘在出租车上,刚下车几分钟,我就发现了。出租车司机却坚决否认,不肯把手机还给我,哪怕我开了很高的酬金。其实这只是一件小事,但我却情绪崩溃,哭了很多次。这件事让我开始反思,为什么一个小小的不如意,就让我如此崩溃呢?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再次崩溃。我委托朋友办一件完全在他能力范围之内的事,他却以一种愚蠢而荒唐的方式搞砸了。这件事给我带来了一些麻烦和金钱上的损失,尽管不是什么灭顶之灾,我却又一次崩溃,甚至感觉自己不想活了。我开始深入觉察想死的念头是怎么发生的。有个声音对我说,无论我多么努力,世界都不可能如我所愿,总会有各种意外搞砸我的期待,这样的世界我根本不想待。
觉察到这个声音,我自己都觉得荒唐。世界不如我所愿,充满意外,这不是很正常吗?我——李雪,还总跟别人讲无常呢!这么小的无常发生在自己身上,怎么就崩溃到不想活了呢?继续观察和思考,我发现原来自己整个成长经历背后的动力一直都是——试图掌控我的世界如我所愿。所以从小到大,我会严格要求自己的逻辑和理性。
我学习物理学、经济学,目标都是要掌握世界运行的根本规律。我想象着只要逻辑足够强大,掌握事物的本质规律,我就能够做出符合现实的预期,努力促成事情发展成我想象中的样子。我这么做没有问题,但其背后的动力——如果我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我得去死,这个动力很有问题。
过去三十多年,我一直在学习如何掌握自己的命运。如果命运不如我所愿,我会觉得那是我还没有掌握更多的规律,还没有找出更好的解决方案。然而这么两件小事就把我击垮,我被迫面对的事实是,无论我多么努力和理性,都不可能掌握我的命运,总有一些意外发生,破坏我构建的完美逻辑世界。我看到自己的这层自恋,世界不如我所愿,我就不愿意活下去。
这层自恋跟那些“孩子不受我控制,不听我话,我就生不如死”的父母,本质上没有区别。那为什么之前我一直没有发现过这层自恋呢?大学之前我在跟父母纠缠,大学之后我又在亲密关系中纠缠,拼命地改造对方,也进行自我改造。我妄想只要把我自己和对方都改造好,世界就能如我所愿。
可是等这些纠缠落幕,如潮水退去,沙滩的真面目就裸露出来。原来我的自恋是这么疯狂和脆弱,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很多人会一直纠缠在痛苦不堪的关系中,彼此折磨很多年,还是不肯松手。因为如果不在关系中纠缠,如果放弃改造欲望,直接面对这个不如我所愿的世界,自我会遭遇毁灭性的打击,那还不如继续回到纠缠的关系中,用幻想逃避现实。这层自恋被我觉察到后,我顿感轻松,也随之松绑了一些。
世界不如我意,我还是得活在这里。一件不如意的事情发生,我无法掌控,但面对不如意,是痛苦得要死,还是继续过好当下的人生,却可以选择。
第三层自恋——我的想法你居然接收不到,那我们的关系去死。这层自恋对我来说也藏得很深。从表面上看,我遇事特别愿意去沟通,如果沟通不畅,我会反复解释,努力想办法,不会轻易撤退。在这一点上,我觉得自己挺正常的。
然而最近一次心理咨询让我对自己有了新的觉察。我住的酒店客房Wi-Fi信号不好,到了预约的咨询时间,我开始给我的咨询师拨视频电话,拨了几次对方都没接。我想他可能是忘记了。当时我刚起床没多久,本来睡得挺好,但因为没有拨通电话,我居然开始感到头很沉,有些犯困。我想既然咨询师不在线,那再去睡一觉好了。
就在这个时候,咨询师发来邮件说她在线,我突然明白过来电话未拨通是网络不好导致的,马上换了个信号好的房间跟咨询师重新连线。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自己是多么容易从关系中撤退。电话没有接通,按照正常的逻辑会有很多可能,比如网络问题、硬件问题……咨询师忘记咨询时间,只是其中一种可能,而且我们还事先约定,联系不上时要马上发邮件知会对方。然而我略过各种可能,也没有尝试发邮件,直接准备进入昏睡状态,这意味着跟这个世界切断所有联系,从关系中彻底撤退,连对方再次联系我的机会都不给,让我们的关系走向终结。
通过这次觉察,我发现自己是多么容易对别人接收不到我的信号而感到暴怒。又因为暴怒没有被觉察,直接导致自己从关系中撤退,生活中很多本来挺好的关系就这样逐渐冷却并走向终点。
无论一个人意识上多么理性,多么通情达理、宽容大度,内心深处也有可能藏着巨婴的自恋。
有这样的自恋并不代表这个人就是不可理喻的病人。反而借由觉察,使我们能够深入看到这些自恋,不再受自恋模式的操控,不再让“死亡模式”本能地蔓延到关系中。当我们有一个契机去亲手培育出勃勃生机,有意外可以接受,有冲突可以和解,日子就能够越过越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