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野炊”!这字眼儿乍看上去,你一定会联想到帐篷、吉他、篝火和轻歌曼舞的欢乐场景。也一定会和浪漫这个字眼结合在一起。而对于几十年前的我而言,那次难忘的第一次“野炊”,在我的脑海里,如同电影里的蒙太奇,虽然记忆深刻,但丝毫没有浪漫可言,留给我的更多的记忆却是寒冷和饥渴。
当初冬刚刚到来的时节,内地的大地依然有些许绿色的时候,远在人迹罕至的青藏高原,却早已是冷风飕飕,白雪皑皑的另外一番景色了。
清晨,四下里静悄悄的,那些个鸟儿似乎比我们还要着急,它们比我们醒的还要早。在我们出早操之前,它们便急不可耐地梳理打扮完毕,站在枝头上开始吊嗓儿歌唱了。
峡谷里,气温虽然已经到了零下三十多度,可那缕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我们低矮的干打垒窝棚营房,还是为我们带来了丝丝暖意。
青藏高原的天篮蓝的,非常洁净,是湛蓝湛蓝的那种颜色。望着蓝天,我猜想,世上最高级的画家,他们手里的调色板,一定也无法调配出那样美丽的颜色!
蓝天上,那些个荡来荡去的云朵,白白的,绵绵的。忽而似雪白的羊群在悠闲地游荡;忽而又像座隆起的雪山悄悄俯瞰着大地。有几次,恍惚中,我似乎看见了儿时门前的那棵大槐树。
蓝天上那些白絮云团,人如果站立在高高的山巅,一伸手就一定可以把那些云团给扯下来,它们离我们太近了。
上山之前,队长让我们带上大绳和结实的长棍。因为是第一次跟着队长上山去打柴,队长让拿啥,咱就拿啥。不去多问,这是规矩!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条不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嘛!
队长说,这次上山打柴,预计时间会长些,下山会晚一点儿,中午饭怕是赶不回来了,我们要准备在山上野炊。
“野炊”!啥是野炊?来到部队第一次听说。
上山时,队长让我带上队里那只铁桶,还特别叮嘱我,别忘记从炊事班长那里领些咸盐。
上山打柴干嘛还拿铁桶?还要带上盐?也不知这野炊到底是个啥样?不知道的事情,队长不说,自然有他不说的道理,我从来也不去打听,不去瞎猜,乐得个省心!
那时候,我们宣传队和特务连同住在一条狭长的山谷里,宿舍挨着宿舍。
那个年代,高原部队条件很差,宿舍是我们自己动手搭建起来的那种干打垒的窝棚。为了抵御高原的严寒和暴风雨,窝棚里都垒起了小火炕,在小火炕旁边,我们还建起了一个既可以烧水,又可以用来取暖的“地炉子”。
有了这些个御寒的“硬件设施”,可下面烧什么就要靠我们自己来解决了。部队只负责为连队的炊事班供应些少量用来做饭燃的煤之外,其它就全靠自己动手去想办法了。至于我们的“小火炕”和“地炉子”的烧柴,部队压根儿就没有这项安排,那就要靠我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喽!
我们所住的这条山谷,重山高耸入云,四周围全是些光秃秃的山峰。山上零星间或生长着些雪松或是些叫不上名的粗杂木。
高原上剧烈的风霜雨雪,使得那些顽强生长起来的树木也会中途“夭折”,也或“寿终正寝”而倒地不起。炽热的阳光和凌冽的高原风会把它们撕裂、风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果没有人去动它,它们一定会慢慢化作泥土,重归大自然。
为了解决烧柴问题,宣传队会组织我们定期上山,寻找这些枯木干枝,把它们作为我们“小火炕”和“地炉子”的“口粮”。战士们就给这项原本枯燥乏味的工作,起了个风趣的名字——“打柴”。
打柴是项非常艰苦的工作,它不仅需要气力,更重要的是要有胆魄,更需要持久的坚韧!
上山之前,为了多打些柴回去,我们需要尽可能地少带物品,好腾出手来多背些柴下山。
我们“行走”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山上,去寻找那些枯木的“断肢残臂”。头上是烈日的灼烤,脚下有高低不平尖棱利角的岩石。高原反应使得我们气喘吁吁,踩在脚下的岩石,软软的,像是踩在棉团儿上似的。老觉得出气多进气少,呼吸异常困难。胸膛里的这颗心都要蹦出来了,可头上和身上却不出一点儿汗。
“注意控制用水。”队长在前面及时提醒着我们。上山打柴,每个人只有一壶水,靠它我们要坚持到打柴任务的完成才行!
听老兵们说,打柴也会遇到很多有趣和新鲜的事情。
有次,特务连的战友们上山打柴,有战士就逮住过一只梅花鹿。不知道是它找不到妈妈自己走丢了,还是妈妈遗弃了它。小梅花鹿躲在山坳里,可怜兮兮的对着战士伸着脖子呜呜地鸣叫。走近看,原来那梅花鹿是折断了腿。战士们把它用军大衣裹着抱回了连队。卫生员为它治疗包扎好了伤口,还在炊事班窝棚角落,为它铺上软绵绵的干燥绒草。在那里为它安好了家。连长把他自己都舍不得喝的奶粉都贡献了出来,每天去喂给它吃,可不知道怎么?梅花鹿卧在那里,它只是呜呜地对着战士们鸣叫。水不喝,饭不吃。过去听人说,凡是梅花鹿气性都很大,胆子还特别的小,一旦离开了自己的妈妈,它宁可活活饿死也不会吃陌生人给它的东西吃。几天后,眼看着那只可爱的梅花鹿静静地死去了。
上山打柴的时候,还有战士曾经遇到过躲避奔跑的野兔,在树丛里还抓到过山鸡、松鼠。……
可我们怎么什么情况也没有碰到,我们只有在几乎光秃秃的山上捡拾些干树枝。
“队长!队长!”我站在高坡上,朝着队长的方向大声喊叫着。是我最先发现了目标:在我的右前方,有一棵枯树横躺在那里。枯树裸露着,树皮不知啥时候早就“灰飞烟灭”不见了踪影。我猜想,它是被炸雷击倒,或是被高原的飓风给掀翻的吧!看上去这棵树干已经被放倒很久了。树干是从中间断裂的,植体裸露出白茬儿。一层层的灰土覆盖在上面,不仔细看,这树干和旁边的泥土几乎是一个颜色。
队长和战友们听到了我的喊叫声,大家迅速向我这边围拢过来。
“行啊!别看我老弟眼小,可眼小它有神儿呀!让你发现了第一个目标。”我们乐队个头儿最大,幽默风趣的大提琴张兵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兴奋地和我打起了哈哈。
接着,在队长的组织下,我们分头开始肢解这棵干枯的树木。我们除了大绳和那两只长棍之外,没有别的什么工具。还是队长有经验,他让我们把枯木合力抬起来,架空在一块大小适合的岩石上面,人站在高处,再抬起块更大的石头,猛地向低洼处那根枯木砸去。已经干枯的树木,在石块的击打之下,很快就被分解开来。树木块头很大,分解开来,用大绳捆绑结实,然后准备把它拖下山去,回到宿舍,那里有我们用来专门劈柴的大斧,再把它劈成小块。
一切准备就绪,再看看大家伙儿,个个灰头土脸。汗水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留下了“小丑妆”。这时候我们才感到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
队长看我们几个已经累得东倒西歪,懒散地躺在山坡上,都耍赖不愿意动。队长便提着铁桶,径直向山腰那段常年不化的“雪大板”走去。
“队长!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宣传队就数我岁数小,队长像个大哥,干啥事都偏向着我,跟着他心里踏实,所以,他去哪,我就乐意跟他去哪。老兵们都管我叫“小尾巴”。
“你跟着我干啥?累了。你也去趟会儿,攒点力气,一会儿我们还要拖着木柴下山呢!”队长边拎着铁桶往山上爬,边回头笑着对我说。
“不累!”我回应了队长一个调皮笑脸,加快速度跟了上去。
“怪不得都管你叫小尾巴!一点儿都不假。”队长在前面停下脚步等着我。
“队长,你拎着铁桶干啥?”
“野炊!做饭呀。”
“做饭?用铁桶做什么饭?”
“什么饭!你肚子不饿吗?不饿我就不做了!”
“做!做做!我肚子早饿得前心贴后心咕咕叫了!”
我和队长很快就到了雪大板。
面前的雪大板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正静静地躺在那里,阳光散落在雪大板上闪烁着晶莹。
雪大板是一场场不融化的雪花集合形成的。前一场雪还没有来得及融化,又一场雪即刻覆盖了上去,就这样日积月累,慢慢便形成了厚厚的雪块。雪大板比白雪成块坚硬,比冰大板疏散松软。用撬棍或硬物劈砸撞击,就会成块地脱落下来。
站在雪大板前,望着洁净的雪大板,她晶莹剔透,像是被来自天外的一双神手,镶嵌在这里的一块巨大银色玛瑙。远眺,她又似一面奶白色的巨镜,佩挂在这高山之巅。在阳光的照耀下雪大板闪闪烁烁。当你看到她的第一眼时,就会发自内心地感叹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为之唏嘘、赞叹!
“还愣着干嘛?动手呀!”说着,队长已经在雪大板较薄的边缘,开始用我们带来的木棍熟练地翘动,脱落下来的雪块,很快被队长放进铁桶里。我伸头往铁桶里面看,不知啥时候队长在铁桶里面已经放进去了大米。
“怎么?队长,你是要用它做大米饭呀?!这能行吗?”
“你把那个’吗’字去掉!”队长装作生气的样子。
“队长,来时,我们不是看见山下面那条河了吗?那河里的水多清亮呀!干嘛还费这力气大老远来取雪块,等它融化了有多慢呀!再说,做米饭也要淘洗这些大米呀!我们可以直接用河水。我看了,河里的水非常清澈,都能见到河水下面的石头和沙砾!”
“嘿嘿!是吗?河水那么清亮,你见到河里有鱼吗?”
“奥!那我道是没注意。队长,你不是要我去抓些河里小鱼来野炊吧?!”
“小傻瓜,说了你也不懂。”队长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脑勺。“走吧!我们要去野炊了!”
当我和队长从山坡上下来的时候,几个老兵已经用石块支起了野炊灶台。队长把铁桶放在上面。为了防止火险,我们迅速先把四周围清理干净,然后在铁桶下面开始点火。
“队长,这,这大米都不用洗洗淘米就开始做饭呀?”我惊诧地看着队长。
“你第一次打柴吧?”身旁的老兵们看着我那样子,不住地咯咯地乐。
含有大量松香的松木,点燃起来很好着,就是黑烟很大,带有松香的木柴燃烧起来黑烟滚滚。
燃起的烟火混着噼里啪啦的木柴爆裂声,浓烈的黑烟把铁桶包裹得严严实实。不一会儿,原本白白的铁桶,顷刻间,桶里桶外乌黑一团,这样做大米饭的方式,长这么大我还是头回看到。
野炊灶台里的劈柴被烧得噼里啪啦响,铁桶里的冰雪慢慢开始融化。渐渐地,桶里的水开始沸腾。队长抓过一撮盐粒,均匀地洒在正在沸腾的铁桶里。
不多会儿,大米饭就算做好了。海拔四千多米高原,极度缺氧,水在七十多度就会沸腾,所以很难把饭做熟。
熄灭了灶台里的火,我伸着脖子往铁桶里看,铁桶里外一片黑黢黢的。说铁桶里是大米饭,可它又不像大米干饭那么松软,说它是稀饭,可它又是一团团的饭团。但归根结底它根本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熟食。
队长眯缝着眼在欣赏着他铁桶里的杰作,他举起右手从空中夸张地往下一劈:“开饭!”
“这,这是米饭吗?这黑乎乎的,怎么吃呀?”我茫然地,心里嘀咕着。
“这就是来时队长向我描述的什么野炊呀?!”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几个老兵,心想,这又没筷子又没碗的,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个吃法。
他们几位接下的举动着实让我“惊掉了下巴”!
只见队长从干木柴上撕挒下一块干净的松木片儿,轻轻从铁桶里搲出一团米饭,一只手拖着擓满大米饭的木片,轻轻地把冒着热气的米饭团送到自己嘴边,他一口口吃着木片上的米饭,黑黑的烟灰,沾满他的嘴,他竟然吃起来那么香甜!吃着这些“半生不熟”的饭团,竟如同咀嚼享受着什么人间美味一般!
“看什么?再看!再看桶里的米饭就全被我们几个报销啦!”再看他们几个老兵,一个个和队长同样的动作,他们吃着沾有黑灰烟的米饭是那么的香。
我的肚子告诉我,一刻也不能再等了。我接过队长递过来的一块松木片,学着他们几个的样子,去铁桶里擓米饭。再往铁桶里面看,那些带有黑灰烟的米饭没有了,铁桶里露出的全是白花花的米饭。原来,是他们故意先把那些个带有黑烟灰的米饭“消灭”掉,给我这个新兵留下的全是白色的饭团。
我们手里捧着松木片,把冒着热气的大米饭送进口中,唏嘘着,大口大口地吃着队长为我们精心烹调出的野炊美味。不多时,铁桶里的米饭别消灭的一粒没剩。
“吃饭哪能不吃菜?呶!它就是我们最好的蔬菜。”说着,队长像变戏法似的,从他的挎包里拿出个大红苹果。
他怎么会有苹果?这时候我想起了宣传队上次给我们每人分了一个苹果,队长没舍得吃,原来他是为了今天!
队长用木片代替刀,把红苹果分割成了几块,分给我们大家每人一小块。最后,队长把那块最大块的苹果硬塞到我的手里。
“给,小尾巴!你还在长身体呢。”
“吃!都吃!还愣着干嘛?”队长乐呵呵地看着我们几个。
接过队长塞到我手里的苹果,我的鼻子感到一阵子酸酸的。
在雪域高原当过兵的人都知道,高原反应是如何的可怕!有的战士出现了头晕、头痛。有的手指甲出现了变形反翘。严重的会出现肺积水。为了缓解高原反应引起的头痛,有的战士想出了土办法,用背包带把自己的头紧紧捆箍起来。
为了保障边防官兵们维持人体对维生素的最低需要,部队会定期为战士们分发一种特制的维生素药丸。偶尔我们还能够分到诸如苹果、橘子这些在雪域高原难得一见的新鲜水果。前些天,政治部给宣传队分来些水果,我们每人得到了一个大苹果,队长的那份他没舍得吃,偷偷放在了挎包里。原来他是早有准备,拿到打柴的今天来分给我们吃。
在队长目光的监督下,我把分给我的那大半块苹果,除了里面的苹果籽,我一点儿没剩,全部消灭了!
一个普通的苹果,在内地,尤其在今天,那又算得上什么!可是,在冰天雪地海拔四五千米之上的雪域高原,苹果!别说吃,就是见都难以见到。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拖着木柴开始下山。
经过山下那条小河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一眼那条小河。
“队长,这河水可真清亮,您怎么能说这水不能做饭,不能喝呢?”
“你再低头仔细看看,河里有鱼吗?看看河水里有没有生命存在!”
队长的话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停下脚步,俯下身子去仔细查看河水。河里真的没有鱼。别说是鱼了,就是水草都没有见到。只见那河水丝滑地拂过河床下的泥沙和石块,静静地流向远方。
“队长!你说的真对!这河里怎么就连活物都没有呢?!”
“你知道铀吗?”
“知道,一种放射性物质。”
这条河里就有铀,而且经过检查测定是超标的,所以这河水里的水是没有办法作为生活用水使用的。喝了这样的水,人的身体会发生改变。
“发生改变?队长,都有啥改变?难不成还可以变成三头六臂?”我嬉笑着。
“小孩子家的,别瞎打听。”说着,拖着木柴,队长径直在前面加快了脚步。
这时,走在我身旁的小号张国强靠近我的耳边:“听说这铀一旦粘上,女的就不会生娃。”
“我又不是女的,怕啥?”
“你小孩子家的,和你说你也听不明白。”张国强说着,拖着木柴只管自己往前走了。
出于好奇心,有一次,我在医院碰见王军医,还特意问过他,他告诉我,我们部队周边有好几条河里都不同程度地含有铀,这种放射性物质的水,喝下去可以杀死精子,以至于让人失去生育能力。所以,我们部队也只能想尽办法,从雪山上取来积雪和冰大板上的冰块作为生活用水。
特务连通讯员刘杰是我的好朋友,我把在山上是如何吃那顿野炊大米饭的事情讲给他听。他听了不但不觉得好笑,反而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怎么?你没听说过我们连队搞的生存训练吗?”
“生存训练?啥叫生存训练?”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你呀!天天就知道拉你那个琴,生存训练都不知道,看来你真的应该到连队去当兵体验一下了。”接着,小刘就饶有兴趣地向我说起他参加的那次生存训练经过。
特务连战地生存训练科目安排在了初冬。参加训练的战士被分成两组,以三个人作为一个战斗小组,时间两天,六名战士每人只限可以带一块压缩饼干,还发给每个人一小把食盐。组长配备冲锋枪,携带三十发子弹。两名战士配备的是半自动步枪,每人十发子弹。六个人每人还要携带五枚木柄手榴弹。都是真枪实弹,但没有特殊情况,不到万不得已不得随意开枪。使用枪支弹药必须做好记录事后要有书面报告。
两个战斗小组从不同的制定位置出发,任务是翻越两座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山,向对方战斗小组传递情报。时间两天一夜。两个战斗小组条件公平,所不同的是一班长毕全国战斗小组,除了必备物品外,另外配备了一支信号枪。任务完成后,发射一红一黄两发信号弹。
两个战斗小组分别从两地出发,汇合地点设置在嘎玛雪山附近的508高地。
一班班长毕全国,战士葛昌瑞,新兵刘杰战斗小组。趁着天气晴朗,按照计划,必须在第一时间翻过嘎玛雪山,穿越原始森林。
嘎玛山是座一年四季都不会融化的雪山,从远处眺望,它酷似一尊雄踞在天际的一只巨大无比的雄鹰。山头上,常年不化的皑皑白雪,更为嘎玛雪山增添了几分的肃穆。嘎玛雪山默默地注视着脚下的那片大地,俯瞰着无垠的草原,注视着日夜川流不息的盖马河。
盛夏,山腰里的冰雪开始慢慢松软融化,大地被静静地滋润着,催发了那些顽强的高原生命。融雪,伴随着泥沙艰难地,自上而下开始缓缓滑行。
一班长毕全国、老兵葛昌瑞、新兵刘杰三人小组荷枪实弹,中午时分,他们按照预订计划准确进入了嘎玛雪山,须臾,面前便呈现出了那片一眼望不到边茂密的原始森林。
黑森森的原始森林,一棵棵硕大粗壮的云杉、圆柏,遮天蔽日。枝条针叶你牵着我,我扯着你,迎着阳光,可着劲儿比着赛地向上盘旋着,伸展着。林间,那些连年不断落下的残枝败叶,在林间堆积成了一层厚厚的暄絮,人的脚踩上去会发出吱吱呀呀悉疏声响,这声音惊起些叫不上名字的美丽的鸟儿,它们噗噗愣愣飞出森林,继而很快又一次淹没在了浓密之中。刘杰是第一次走进这原始森林的,踩在软绵绵的枝叶草絮上,脚下便泛起阵阵草木清香,这气味只有在这大森林里才会寻得到。
高原的天气如同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就是阴云密布,天空已经开始飘落小雨。
毕全国心有庆幸,好歹没有开始刮风,如果高原起了风就会困难重重,再要按照计划,翻越嘎玛雪山那就难说了!
进入原始森林不久,每行走一段路,刘杰发觉毕全国班长会从腰间掏出那把锋利匕首,在大树上刻画些什么。
“班长,你还要留下到此一游呀?!”刘杰进入到这原始森林觉得什么都很新奇,他轻松地和自己的老大哥班长打起了哈哈。
“什么到此一游,这是我们的救命标记!”班长很严肃。
“啥?救命标记?有那么严重吗?”刘杰瞪着一双奇怪的眼睛看着班长娴熟地在两人合抱的大松树上刻着的剪头图形。
“你们看,这树都长得一模一样,树与树之间树距相差无几。所以行走在这样的森林里,不做标记是一定会迷路的。记住,在这森林里行走,特别是遇到这种原始森林,做好标记就是在保护自己的性命!”班长一边向身旁的葛昌瑞、刘杰说着,一边用力在松树干上刻画标记。
班长告诉刘杰,在原始森林大树上做标记,这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经验教训。
那年冬天,一次在执行任务当中,战士们要穿越一片原始森林,就因为没有经验事先做好标记,结果在森林里迷了路。那晚又突遇暴风雪。虽然部队及时派出人员寻找,几番周折,成功地把进入原始森林里的战士解救了出来,但终因滞留森林时间太久,造成一名战士牺牲,两名战士冻伤致残。从那时起,部队针对需穿越原始森林执行任务,和训练科目做出了一系列严格规定,其中,在树干上做好标记就是很重要的一条。就这样三人边走边做标记,加快了行进速度。
突然,森林树木枝叶一阵剧烈晃动,一只小狗般大小的黑东西从刘杰的面前划过。
“班长,有情况。”刘杰迅速从肩后挺出半自动步枪。
“别慌!”说着,班长一面向刘杰举手示意,一面向刘杰这边快步走来。只见刚才出现的小家伙,已经稳稳地落在了另外一棵粗大的树干上,三个人轻迈脚步靠近它。只见它通体黑灰色,脑袋很小,卧在树干上,隐蔽在茂密的针叶从里,睁开一对儿小眼睛在看他们。
“班长,这叫什么动物?”刘杰伸着脖子,贴近班长耳边小声问。
“这个…我也不懂。但听这里的老百姓说,它吃树上的松塔,可是又不是松鼠。到底是个啥,他们告诉了一个藏语名字,可惜,没记住。”
尽管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小家伙还是受到了惊吓。它从树丛枝叶中猛地跃起,鸣叫着跳跃到离它很远的另一个树干上。它是在滑行,滑行时,在空中四肢撑开,如同大鸟的羽翼,从这棵大树,“飞”落到另外一棵大树,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班长告诉葛昌瑞和刘杰,森林里的这种小动物的生活习性,或单个出行,或结伴嬉戏,忽儿从这棵大树跃向那棵大树,稍倾它们又相互追逐嬉戏,鸣叫着淹没在了茂密的松柏丛中。与其说它们在跳跃,道不如说它们是在飞更为准确些,因为在它们身上前后肢之间,长着左右两片羽翼般的东西,平时你看不出,可一旦跃起,就像两扇翅膀般伸展开来,优雅快速地“滑翔”于林海之中。
在森林里行走,巨大的松树一棵挨着一棵,遮天蔽日的枝叶,把太阳完全遮挡起来。按照时间计算,现在应该是傍晚时分了。班长下达了停止行进的命令。三个人靠近一棵硕大的松树围拢起来,班长掏出他的那块压缩饼干,分成三份。
“我们明天中午之前必须躺过盖马河,我们每人身上只带了一块压缩饼干,两天一夜,这就是我们所有的食物。所以要有计划着吃。”班长说完,抬头看看葛昌瑞和刘杰。
“怎么样?”班长笑笑。
“不怎么样!这怎么能吃得饱?”刘杰大嘴一撅。一脸苦相。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葛昌瑞毕竟是个老兵。说着他起身向森林深处走去。
“葛昌瑞,注意观察标记,不许远走,天马上就要黑下来了。”
“明白,班长放心吧!”葛昌瑞举起右手,做了个OK手势。
“来,刘杰,我们把这里收拾一下,一会儿野炊,吃完饭,今晚就睡在这里。”说着,班长用手指了指大树下边一块较为干燥草地。
不大会儿,只见葛昌瑞怀里捧着一堆什么东西朝这里走来。
刘杰很是好奇,低头看,原来葛昌瑞捡来的是几个很大的松塔。
刘杰有些兴奋。“有松子吃!好!这个好!”他搓着双手高兴地说。刘杰接过葛昌瑞递过来的松塔,松塔看起来不小,可掰开,里面能吃的松子不多。因为是树上吹落下来的,所以松塔里面的松子大多数都已经坏了。只要是有这些松子充饥就已经是很不错的了。班长又给葛昌瑞和刘杰每人分了几粒盐块。“人没有食盐不行!”说着,班长用手捻起几粒食盐放在嘴里。
班长又从树枝针叶上用手指轻轻滑下来些叶子上的白雪。不一会儿,一茶杯雪水呈现在仨人面前。班长说,森林里不能有明火,三个人的野炊晚餐就是这三分之一块压缩饼干,半杯雪水,还有“原生态的松子”。
“生吃!这松子生吃呀!”刘杰瞪大了眼睛。
“这松子是油料作物,人吃了会产生能量。靠它会维持生命。吃吧。”班长乐呵呵地看着在一旁发呆的刘杰。生松子吃到嘴里有些发涩。就这也要有计划地吃,因为已经到了冬季,找到能够食用的生松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来时部队首长强调,在森林里不能动用明火,为了确保安全,凡是参加生存训练的战士,一律不许把火种带进森林。一小块压缩饼干,几粒干涩的松子,加上树梢上的冰雪,这就是他们三个人的野炊所有食物。
“我们的任务首先是要活下来,只有活着,才可以去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就为这,只要能够维持生命活下来,再难吃的我们也能咽得下。”葛昌瑞说。
吃完“饭”,班长把一件皮大衣平铺在大树下面,他让刘杰睡在中间,右边是老兵葛昌瑞,左边是班长毕全国。三个人三件皮大衣,底下铺一件,上面盖两件,三个人挤在一起。互相取暖,第一夜露营就这样开始了。
“班长,这森林里会不会有熊瞎子?”刘杰躺着中间,有些担心,他小声问班长。
“不会,入冬了,熊瞎子已经开始冬眠了。”班长说着,伸出手帮刘杰拉好皮帽子。三个人紧裹着皮帽子,团在了一起。
虽说熊瞎子已经进入了冬眠,话虽这么说,可班长还是把手里的冲锋枪子弹上了膛,关闭了冲锋枪的保险,这才放心地睡下。
一晚上,刘杰迷迷糊糊净做起梦来。他梦见妈妈蒸了一大碗红烧肉,肉碗里冒着热腾腾的香气。“来,我儿好久没吃妈妈蒸得片肉了。快!张嘴。”说着,妈妈夹起块冒着香气的五花肉送到嘴边。刘杰张大嘴,伸向妈妈夹过来的那块肉。肥肉入口即化,是妈妈做出来肉的味道。
“香吗?”
“香!好吃!”刘杰吧嗒着嘴,笑着看看妈妈。
“看,又把被子踹开了。”说着,妈妈伸手去为刘杰掖了掖被角。
“妈!”刘杰大声地嚷醒了。
“怎么?做梦了吧!”抬起头,刘杰看见是班长正俯下身来为他掖盖好军大衣。
刘杰揉揉眼睛,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班长。
“班长。我吵到你了吧!”刘杰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班长,你一宿没睡呀!”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班长,刘杰心里有些不得劲儿。这时,森林里有了些许亮光。
“睡了,我觉少。”说着班长站起身来,使劲伸了伸懒腰。看到葛昌瑞也醒了,三个人急忙整理了一下军装,检查枪支弹药。不大会儿,三个人快步朝盖马河方向走去。
盖马河是嘎玛雪山融化的雪水形成的一条河流。受地理构造影响,河流宽窄不一。班长带领着葛昌瑞和刘杰来到河边时已经快到中午时分了。早饭还是那顿在他们即将走出森林时,把昨晚剩下的松子消灭了充饥。
班长说,过了盖马河就有好东西吃了。刘杰对于班长说的“好吃的”没有太大得奢望,这时候他心想,只要能吃口熟的,热乎的就已经是心满意足了。伸手摸摸口袋里的那大半块压缩饼干,刘杰又悄悄放了回去,他要等到最需要的时候再吃呢!
在盖马河边,刘杰蹲下身,用手捧起河水就要往嘴里喝,班长一巴掌把他捧的水打翻。
“怎么?班长我渴。”刘杰伸出舌头舔了舔他已经干裂的嘴唇。
“给。”班长把他的水壶递给刘杰。
“你先喝,再给小葛喝。”班长说着,喉头微微抖动。
一壶雪水,三个人没舍得全把它喝了,他们剩下多半壶,等待最最需要的时刻再喝。
“这盖马河的水是不能喝的,知道吗?”
“为啥?”
“不为啥,说不能喝就是不能喝。”班长显得很严肃。
“看。”班长说着,伸手指向盖马河对岸那片不很远的草滩。我们在那里野炊,然后在天黑前,翻越前面那座大山,山下不远处就是我们任务的目的地——508高地。情报传递到那里,我们就算是完成了任务,我们就胜利了!
三个人寻找到盖马河最窄的一段河流,躺过冰冷刺骨的河水,精疲力尽的三个人来到了那片草滩。
“班长,你说的好吃的在哪里呀?”刘杰有些耐不住性子急着问班长。
“看到没有,我们在这里可以吃到热乎的熟食了。”
“熟食?”
“对呀!这里可以使用明火了。”说着班长很是兴奋。
按照班长的分工,葛昌瑞和刘杰负责去四处寻找能够生火的干柴树枝。班长说他负责寻找美食。刘杰他俩问啥美食,班长卖关子,说暂时保密。
不大会儿,刘杰他俩便找来了干柴树枝,他们原地等待班长的美食到来。
又过了一刻钟的样子,只见班长拎着四五只大沙鼠向这边走来。这沙鼠是高原草滩上特有的食草小动物。样子很像兔子,个头儿也有兔子般大小。
来时不允许带明火,昨晚松子生吃了,这沙鼠总不能也让生吃吧!刘杰他俩看看班长。班长解下冲锋枪子弹夹,从中取出一粒子弹,然后,在手中转动,不大一会儿,班长成功取下的子弹头。没有子弹头的子弹在冲锋枪膛里射出,即刻点燃了地上预先摆好的干柴。
那边,班长已经把沙鼠处理完毕。说是处理,可四处根本找不到可以食用的水源,剥去了沙鼠的皮和内脏,刘杰他俩把滴着血的沙鼠架在火上烘烤。沙鼠很肥,被火一烤,滋滋拉拉开始冒油,总算可以吃到熟食了!因为走出森林才可以使用明火,否则他还要继续吃生食。用拔去弹头的子弹代替明火是生存训练的科目之一,用子弹一发,班长已经记录在案。
火越来越旺,沙鼠已经开始散发出了肉香。刘杰没想到,一天没有吃到熟食的人,一旦闻到烟火气,竟然会是这么的美妙!刘杰嗓子里头好像有只小手,不停地向外伸够着。眼睛盯着架子上被烘烤的滋滋拉拉冒着香气的沙鼠,口里的唾液开始作怪!
被沁上盐水的沙鼠,真的可以算是人间美味儿。刘杰口里混合着唾液和沙鼠的血水咀嚼着鼠肉,让这人间美味一股脑儿地往胃里灌着。热的!熟的!那一刻,三个人马上觉得浑身上下热乎乎的,人立刻也有了气力。
“吃!吃的饱饱的,我们要翻越前面那座大山,山下就是我们的508高地喽!”班长像个幼儿园大班的孩子,手舞足蹈地学起藏族的锅庄舞了。
“好吃!好吃!比昨晚妈妈蒸的肉还要好吃!”刘杰乐得淌下了眼泪。此刻,葛昌瑞也不知为啥,喉头发紧,吃着吃着,竟也忍不住掩面而泣!
三个人,风卷残云个个吃了个沟满壕平。吃完饭,他们迅速检查好装备物品,快步向大山继续进发。
盖马河水不能饮用,三个人只有继续往前走。直到雪山脚下,看到那些山间冰雪才算是找到了能够饮用的水源。
山脚下,班长找到一处水源,那是山上的雪水慢慢渗下来,顺着一条小溪流淌聚集在一个水洼里的水。三个人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般,虽说水洼里的水有些混浊,但毕竟是可以饮用的水源。时间就是生命,三个人在水洼旁简单修整后,立刻开始攀爬高山。
山上没有路,葛昌瑞和刘杰紧紧跟着班长身后,一步步往上爬着。为了防止意外发生,班长用一根绳索把葛昌瑞和刘杰栓在一起,抢抓时间,三个人一面爬山,一面吃着手里的压缩饼干。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忍着饥饿,不敢把仅有的那一点儿压缩饼干全吃了。每人都留了一些,以防万一,三个人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山顶爬去。
刘杰气喘吁吁,两只脚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刘杰心里明白,这就是高原反应。他咬紧牙关坚持着。坚持!坚持!他心里默念着给自己鼓劲儿加油。生存训练这两天,刘杰觉得像是有两年时间那么长。
终于,他们看到了508高地那面飘扬的火红旗帜。
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到红旗下的。不多时,从另一方向跋涉过来的战斗小组也来到了红旗下面。两个战斗小组的情报传递任务顺利完成。六个人一时间完全忘记了疲劳,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难以形容的兴奋。
班长掏出信号枪,对准空中“啪啪”两枪,一红一黄两发信号弹,腾空而起,彩光把半个天空照亮。
毕全国班长如实地记录下了生存训练书面报告:1972年10月28日,特务连第一战斗小组,战士毕全国、葛昌瑞、刘杰。所用物品:压缩饼干三块,食用盐二两,冲锋枪子弹一发。用时两天一夜。按时完成情报传递任务。
小刘一口气讲完了特务连生存训练的故事。我认真听着,人早随着刘杰的叙述,走进了那片原始森林。细想想,自己和葛昌瑞刘杰他们相比,我们的上山打柴,和他们的生存训练相比,我们又算得了什么?同刘杰他们几乎在生吃沙鼠肉相比,我们在山上的那顿野炊条件,不知道要比刘杰他们好上多少倍!
但无论是刘杰他们的生存训练,还是我们上山打柴,我们心里十分清楚,这都是在“透支”着每个人的身体健康。但我们更加清楚的是,一名战士肩上使命有多么的圣神!
数十年后,我把野炊的故事讲给上小学的孙子听。他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我,连声说“不可能!不可能!”
我知道,用他们现在这一代幸福少年的眼光,去看那个年代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一定是一个个的不可能,他们很难以理解。但正是因为有了那个年代的一个个的“不可能”,才有了今天幸福祥和的“可能”。
正是因为有了那个年代一个个不可思议苦涩的“野炊”,才有了今天篝火旁载歌载舞真正意义上野炊的浪漫!
篝火燃起来了,看着面前摆的满满的水果、牛奶、面包,还有冒着热气混合着各种美味儿佐料的烤串,眼见得孩子们围在一起,跳啊唱啊的幸福场面。那一刻,我好像又看到了刘杰手里举着的那块冒着血水的烧烤沙鼠。眼前出现了他们在508高地举起红旗欢呼雀跃的瞬间。又一次想起了,我和我战友们在山上的那次难忘的野炊!